第一百零七章 道破廟算

“將欲弱之,必固強之;將欲廢之,必固興之;將欲取之,必固與之。”————————【老子·三十六章】

“我到底還是小看了你啊,所有人都以爲你對郭昱情有獨鍾,誰能料到你居然存着這樣的心思。”晚上,李義偷偷摸到嚴乾的房間,兩人沒有點燈,在黑暗裡說着話。

今晚沒有月亮,窗外只有寥落的星光。

“你說錯了。”嚴幹別過頭去,看向窗外,這個外表淳樸的漢子眼神中難得流露出一股柔情:“我確實對郭昱情有獨鍾,一切只不過是順帶而已。”

李義很真誠的笑了:“那我得爲你道賀了,功名、女人,一下子都有了,恐怕連鮑文才都沒料到會是這麼個結果。”

“他沒料到的事情多了去了。”嚴幹漫不經心的說道:“他、你,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也是,像咱們這樣的人物,的確不該知道那麼多。”

“你在說什麼?”李義一句也沒有聽明白,他知道嚴幹雖然外表木訥不愛說話,但其實是個深謀遠慮的人物,這從他從一開始就塑造出重情好色、易爲人蠱惑的形象就可以看出來。即便如此,李義在此之前也沒有太過在意,畢竟他一直認爲論城府自己是遠勝於嚴乾的,可沒想到嚴幹這句話似乎暴露了自己的無知。

“我們來這裡是爲了什麼?”嚴幹聲音很輕,輕的能讓李義聽見庭院裡若有若無的蟲鳴,他喃喃自語道:“是爲了查清範先等河東豪強是否謀反叛亂?”

“不,我們明知他們會叛亂,並且早已做好了防備,可卻偏偏還要派我們來查探牽涉到哪些人物、謀劃到什麼地步。”嚴幹轉過頭來看向李義,輕聲說道:“你應該也明白我們這麼做有些多此一舉吧?”

李義脫口道:“此事我也問過鮑文才,他說沒有實據,光是逼供範先一人,最後也會難以服衆,只誅首惡,反倒讓會其他人逃脫追究。”說完,李義又遲疑道:“難道不是這樣?”

“當然不是。”嚴幹說道:“觀王府君這些天的動作,想必對方早就有能力和手段制服範先等豪族,但那麼做僅僅只是制服而已,朝廷殺了一批不法之人,此事便可就此揭過,大可不必拖延到這個時候,可事情卻偏偏拖到這個時候。無論是河東、還是範先,他們的意圖早有爲人所知,之所以遲遲不下決斷,你以爲真是沒有實據麼?真是笑話,從何時開始,就連造反都要講求實據了?古往今來,誰不是寧錯殺,毋錯過?”

嚴幹一口氣說完,復又表情凝重看向李義,雖然在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李義卻能感受到對方猶如實質的目光:“範先不過是個誘餌,用來迷惑對方,讓他們自以爲得計的誘餌。”

“誘餌?”這是李義與鮑出一直捉摸不透的一件事,沒想到卻被貌不驚人的嚴幹一語道破。李義思路打開,彷彿捕捉到了什麼:“王府君在河東大政上故意示弱,是有意助長範先等人矯狂之氣,但鹽鐵等事的確限制了他們往日的經營,光是王府君的讓步還不能讓他們滿意。既然不能制止鹽鐵大政,就只有興兵壞政,而王府君又剛好‘軟弱無爲’。這讓他們自以爲反叛大有勝算,也讓旁人如此以爲……”

“朝廷這是在明知範先將叛,有意拿他們做局,意圖誆騙比範先更大的人物下水?”李義不敢相信,又不得不信的說出了自己的推測。他面露驚駭之色,像是生平第一次認清嚴幹隱藏的真實城府。

“將計就計、欲擒故縱,接下來恐怕就是誘敵深入、然後一網打盡了,這纔是真正的廟算千里啊。”嚴幹淡淡的說道,雖是感慨,情緒卻沒有半點波動:“跟朝廷裡面的一些宰相公卿比起來,咱們這點智謀又算得了什麼?他們怎麼吩咐,我們就怎麼做吧。”

李義猶自深吸了一口氣,直到現在他才真正認識到自己可謂無知自傲到了極點,還以爲朝中公卿也不過如此,沒想到自己纔是最微不足道的一個:“朝廷真正要圖謀的不是範先,其實是……”他沒說話,用手指了指東邊冀州的方向。

“聽說袁冀州正在上黨附近追擊黑山餘寇,而青徐之間發生動盪,導致各路方伯深陷其中,無暇他顧。”嚴乾點了點頭,說道:“朝廷左右不過是這兩天就要動手了,袁冀州既然開始入局,那麼範先等人就該提前拔除,以絕禍患了。”

嚴乾的猜測其實與皇帝、賈詡等人籌劃的大致相合,就是想借範先將袁紹拖下水,如今袁紹尚未完成追擊黑山的關鍵性一步,這正是皇帝提前擠破河東膿泡、打斷對方全盤計劃的最好時機。只是嚴幹到底還是沒有窺得全局,這一次以河東爲中心而精心佈置的圈套,不僅僅是爲了袁紹,而是涉及到了許多嚴幹尚不得而知的層面。

“嗯,所以這兩天鮑文才也一直在催促我儘早查探詳情。”李義此時對嚴幹可謂是無比服膺,他這段時日看在嚴幹一門心思的放在郭昱身上,還以爲他耽於聲色,所以一直是獨自與鮑出聯絡,而嚴幹也有意藉此避開他,兩人之間鮮少像現在這樣交流:“既然公仲你已獲取範先信任,那麼想必很快就能把事情辦完。”

說完,李義心裡有些不自在,又故作輕鬆的笑道:“想不到我不僅小看了你,更是差點看錯了你啊!”

“我可只是個讀書人,自然要學着那些人如何處事,豈是爾等俠客能比的?”嚴幹輕笑一聲,嘴裡還不忘說那句口頭禪。玩笑過後,他語氣又有些沉重的說道:“這次算我幫鮑文才一個忙,事後我要帶阿昱去找她失散的弟弟妹妹,有什麼封賞我也會一併辭掉,你和鮑文才好自爲之吧。”

“怎麼?”李義驚奇道:“以公仲你的才智,將來朝堂必然會有你的一席之地,何故說出這等話來?”

“沒什麼,只是忽然覺得像祝公道那樣其實也挺好。”嚴幹無聲的笑了笑:“至少不用做什麼事都這麼費心。”

李義一愣,在深深的黑暗中,他恍惚之中居然能看見嚴乾的眼睛,就像天穹中的星星一樣。

“你瘋了,爲了一個女人,連這輩子的前程都不要了。”

嚴幹認真地點頭,雖然在黑暗中難以看清他的動作,但依然想要藉此告訴對方自己對此事堅定的態度。

“你別與我玩笑了。”李義伸手去拍到嚴乾的肩膀,怎料卻拍到了對方的胸膛,他訕訕的拍了幾下,強笑道:“此事過後,你我少說也能外放令、長,或是入朝爲郎。等到有了官身,你還怕找不到郭昱的家人?”

嚴幹呵呵的笑了,可是忽地又不笑了:“你知道我怕什麼嗎?善遊者溺,善騎者墮。我只是個讀書人吶,如果爲官只是成天鬥來鬥去,耗費心力,那我還不如退而種瓜。”

這一次他是真的很認真很嚴肅的語氣了全然沒有以往的半分輕佻,李義盯着星辰倒映在嚴幹眸中的微光,嘆了口氣:“你說得對,你表現的太聰明瞭,但聰明人也有很多,你將來可能會死在這上面。”

嚴幹不置可否的搖了搖頭,似乎是對方這話並沒有說到重點。

“明天你打算如何做?”李義問道:“那個名冊你當真能弄到?”

“能,範先在塢堡中有多個書房密室,爲的就是掩蓋機密。可阿昱這兩年觀察下來,說這些地方尋常奴婢大都能奉膳食過去,唯獨有一處則是由範先親信蒼頭攜帶膳食入內,而且她有一個好友曾誤入該處,結果被活活打死。如果不出所料,東西應該就在那個位置。”嚴幹細細說道:“明天範先要入城見王府君,那時我就趁機去搜,孝懿你預先備好快馬,在後門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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