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其所以結物情者,豈徒投醪撫寒,含蓼問疾而已哉?”————————【三國志·蜀書·裴松之注引】
廣宗之戰雖然不至於讓公孫瓚傷筋動骨,但也標誌着公孫瓚的勢力退出冀州,並在一段時間不能南下。畢竟眼下已是深秋,若是再啓戰釁,難免會鏖戰到酷寒的冬天,到時候兩敗俱傷,是雙方都不樂意見到的。
袁紹在冀州的一系列勝利鞏固了他自壺關返回、接受朝廷戒書後搖搖欲墜的地位,冀州士人以田氏、沮氏、審氏等豪強爲首,紛紛上表朝廷,言張楊殘暴害民,不堪就任。又請念在袁紹守土護民有功,繼續署任冀州牧。袁紹在得知此事後嚴詞拒絕,在從河間返師時得知消息的他,鄴城也不去了,直接帶兵跑去了渤海郡,拿出了董卓曾經給予他的渤海太守印綬,暫時當起了渤海太守。
這個作態自然吸引了無數人的目光,其中最感壓力重大的就是在公孫瓚的幫助下重新上任的‘青州刺史’田楷,他不僅要時刻防備着北海相呂布在東萊的反攻,還要準備調兵遣將應付他的死對頭臧洪與袁譚、麴義、高覽等將兵重返平原的戰事,尤其是在袁紹兵臨渤海,他更是對袁紹麾下的兩萬多精兵心驚膽戰。
儘管袁紹在渤海主要是爲了防止北邊的公孫瓚會南下救援田楷,但田楷面對着呂布、臧洪、麴義等人已經是左支右絀,他不是什麼軍謀大才,不然也不會一直被人欺負到現在,所幸他還有一個昔日的下屬可以依靠。
豫州,小沛城外。
“聽聞沛相袁公準備歸隱南下,想必玄德公很快就要接替此位了。”說話的是一名二十來歲的年輕人,眉宇間有着燕趙男兒特有的英氣。
在他身旁並轡而行的是一位中年男子,嘴脣寬厚,上下皆蓄有鬍鬚,兩隻耳朵又大又招風,身材屬中等,手臂卻格外之長。這正是齊國相劉備,數月之前陶謙因曹嵩一事而陷於苦戰,公孫瓚作爲他們這一系的領頭人,不得不指使劉備前去援助。幾番交戰下來,劉備雖未能擊退曹操,但曹操到底是因爲糧盡退兵,也算是劉備完成了應盡的任務。
按理說他這時候也該回青州去了,可由於此時闕宣身死、張闓潛逃,陶謙麾下一時沒有倚靠,只好極力挽留劉備屯駐小沛。不僅撥給了四千丹陽兵以及大批輜重,更是暗示會爲他爭取到沛國相、兼某中郎將的位置。
劉備當時正愁着找不到理由從青州那個各方角逐的兇險泥淖脫身,而且公孫瓚在冀州的戰事無功而返也讓他看清了袁紹與公孫瓚之間的虛實。於是他對陶謙的請求欣然允諾,何況陶謙手下的徐州比幽州富庶百倍,能提供給他的資源也比公孫瓚多得多,這讓劉備更不願再回去遭罪。
投靠陶謙是劉備的一次政治投機,跟年富力強、羽翼豐滿、勇而無謀的公孫瓚比起來,麾下有精兵富州而無強將能臣、垂垂老矣的陶謙更適合劉備團隊的發展,這是明智的選擇。但聽對方這麼一說,倒顯得劉備有些因利而背義,他臉上掛不住,搖頭說道:“我等南來只是爲陶公施以援手,解徐州百姓倒懸之危,竊圖他郡,非我本意,而況袁公清正有名?”
“曹操業已退兵,此間事了,徐、兗之間短時日內再無大戰,而青州又將再起波折,玄德公與我同是田使君屬下,何不隨我一同回返?”田豫的笑容有些揶揄,再次做出邀請道。
“曹操是因糧盡退兵,而不是因戰不利,銳氣未挫,安知彼不會再來?而且徐州北有泰山羣寇、西有豫州黃巾、南邊的袁術據稱也有謀徐之意,陶公老矣,手下沒有良將,陶公於我恩情深重,我不能不爲他操這份心。”劉備不認可這句話,眉宇間縈繞着憂慮:“自然要助他顧慮周全。”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田豫展顏笑道,笑容裡洋溢着自信與欣慰,像是在得意於自己看人的眼光:“青州乃兵危之地,東有呂布,西有臧洪,北有袁紹,田使君麾下萬餘兵馬也難以支絀。玄德公是要成就大事的人,豈能爲一個區區青州所牽絆手腳?玄德公安心留在此地,待我助田使君安定青州之後,你我各帶兵馬西進,共逐袁、曹。”
那不知要多久以後的事了……
劉備心中默默想着,他深知田豫有州郡之才,也是這些年來第一個主動接近他的士人,他身邊就缺這種能爲他策劃軍略的謀士,可他在收到田楷求援的信件後卻執意要走,這讓劉備看向田豫的目光更是難以割捨,口中再三勸道:“國讓何不留下助我?我等可共成大事!”
“田使君與我有親,於情於理我都要過去幫他。”田豫抿着笑,態度堅定的搖了搖頭:“況且徐、豫諸州英才輩出,玄德公又深受陳公、鄭公、孔公等人賞識,公駐沛以來,四處徵辟,陳羣、劉琰、袁渙等豫州名士皆爲掾屬;陳登、麋竺等徐州士人無不傾慕。麾下能人無數,豫一介邊鄙之人,去便去矣,何足記掛於心?玄德公不必再言了。”
“誒、誒!天下賢才,我恨不得都與之結識共事,一同匡扶漢室,豈有嫌多而不嫌少的?”劉備也知道勸不住,只好把手送田豫又行了一段路,直到田豫的身影漸漸在林間小路里消失,他仍意猶未盡的張望着。
“田國讓去意已決,倘若兄長吩咐,我當爲兄長將其捉來。”說話是是個體格魁梧的大漢,面容粗獷,有一把濃密的美髯,他與劉備恩若兄弟,說起話來自是沒有顧忌:“我聽說兗州名士邊讓不服曹操,拒絕徵辟,結果被曹操派人殺死,而後兗州羣士懾服,不敢稍有背離。田國讓通曉軍略,遠勝陳長文等人,就這麼走了,實在可惜。”
劉備沒有理會關羽話中的寓意,眼神意味深長,慨然嘆道:“去年子龍也就是這麼走的,說到底還是我不能留人啊!”
他知道田豫是爲了援助田楷這個本家故而返回青州,但這只是其中一層原因,另一層原因可能就是田豫堅持爲公孫瓚效命,並且在心裡牴觸自己趨利避害、去楷投謙的行跡。這等若是從公孫瓚的麾下轉投陶謙,雖然在當今這個世道,這本是無可指摘的事情,再仁義的人也要懂得如何做才能符合自己的利益、才能讓自己走得更高更遠,但田豫依然會有些不樂意。
“趙子龍回冀州那是另有要事,這倒尚有可說。田使君不過是他親族,他便能犯險相助,可他走時卻不肯爲兄長多設一謀,哪裡有將昔日交情放在眼裡?”關羽最看不得士人自以爲神機妙算的模樣,輕慢的說道:“此人看似爲了道義,其實並不坦誠,心裡還藏着自己的一套算計。”
“田君也有他的苦衷。”一旁的張飛開口說話了,他的語調很慢,也是一語中的:“他的宗族都在幽州,即便再是親近兄長,也不會舍家來投。”
關羽聽明白了張飛的意思,劉備一直依附於強者的羽翼之下,名望、勢力到底是太微弱了,而且連個長久穩定的基業都沒有。即便他志向不凡,格局甚偉,但有幽州牧公孫瓚這個本土的大勢力存在,田豫根本不值得爲了劉備捨棄家業,隨他奔走。
所以只能可惜了……
關羽輕輕摸着腰上掛着的劍柄,雖然他很想爲劉備留下田豫,哪怕是強留也好。但他心裡也明白,強留田豫,固然能成全其最敬仰的劉備的心願,卻會違揹他心裡的正義,所以他一直很矛盾、糾結於此。
“來人!”劉備突然擡聲說道。
關羽摸着劍柄的手與他的心登時一緊,鳳目微張,露出一絲寒光。
“給我把這片林子砍了!”
張飛心裡鬆了口氣,不解的問道:“好端端,砍樹做什麼?”
“因爲它攔住了我看田國讓的背影啊!”
說罷,劉備忍着淚,決然的打馬轉身,揚鞭離去。
關羽緊握着劍柄的手方纔緩緩移開,這時他才發現,原來自己的手心早就冒出了一層細汗。
他想起自己在河東殺人之後逃遁幽冀,隨劉備一路走來,經歷了不知多少艱難困苦。關羽仍然記得第一次與劉備上戰場就遭遇了敗績,那時候劉備身邊還跟着一干鄉里豪俠,他說“即便身死沙場,我也希望我的朋友與我不離不棄、並肩作戰”。那時的劉備正如現在這般豪氣果決,也正是那一次讓關羽真正認識到,這個人的身影值得他追隨一生。
劉備不是捨不得田豫走後會使他少一個軍事上的謀士,他是捨不得在趙子龍之後,身邊又失去一個值得信賴的朋友。
“誒!這林子還砍不砍了?”張飛看見關羽也跟着劉備騎馬走了,留在原地大叫道。
“還砍什麼,回小沛!”遠遠地,關羽的聲音居然有一絲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