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遺策何算

“視民不恌,君子是則是效。我有旨酒,嘉賓式燕以敖。”————————【詩·小雅·鹿鳴】

衆人一愣,像是剛發現他們都快議論完了,作爲本地長官的河南尹駱業這才姍姍來遲。

駱業長着一副很正派的模樣,無論對上還是待下,都是彬彬有禮的溫和態度。他一進來便向衆人告了罪:“瑣事纏身,故而來得遲了,還望諸君恕過。”

“不敢,不敢。”對方可是朝廷欽派的河南尹,與九卿一樣都是秩中二千石,權位比同級的郡守還要大,整個河南、豫州地方上也就只有位在公下的前將軍朱儁才能與之相提並論,張超、杜襲等人哪裡敢接受駱業的道歉,皆發婉辭。

駱業極有風度的一擺寬袖,翩然坐下,對衆人一一頷首,眼神從他們各自的臉上掠了過去,最後看向了朱儁:“在下沒來晚吧?”

“事情也都議的差不多了。”朱儁坦白道:“子相,把你的來意、還有我等適才商議的結果跟駱府君說一下。”

“謹諾。”座中便數劉翊這個潁川掾吏的職位最低,自然是由他陳述。

駱業臉上掛着笑,側耳聽到一半,便擡手止住,道:“這麼說,事情都議完了?不知在下可有什麼能爲君侯效勞?”

河南尹與前將軍從品秩上來說都是一樣,只不過朱儁身上還有豫州刺史的官職、以及錢塘侯的爵位,是故駱業將自己放得很低,在朱儁面前自稱‘在下’。

平常聽他這麼說倒不覺得,可杜襲此時聽上去,卻覺得有一絲不對勁,總認爲駱業臉上溫和的笑容裡還藏着什麼別的情緒。

“正有一件大任託與府君。”朱儁將制定的戰略大致相告,然後吩咐說道:“大軍一動,一應軍資還得有勞府君居中調度。此外,河南的防務,也就由府君與杜子緒、郭奉孝一同擔待了。”

“善。”駱業不住地點頭,笑着說道:“有君侯克定四方,實乃朝廷之幸,俟大駕返京,君侯即便入相也不是難事。”

朱儁哈哈大笑。

郭嘉不喜歡有外人在自己私人的地方待得太久,適才讓朱儁在此議論已經是給足了他面子了,何況此次也無他事,郭嘉便把棋盤一清,鼓動着朱儁繼續手談,做出一副不留飯待客的姿態。駱業等人見了,也都識趣的告辭離開。

“奉孝。”朱儁執黑往角落裡佈下一子,口中說道:“你好像不喜歡駱業這個人。”

郭嘉這回倒是沒有叫美婢過來躺着,也跟着在棋盤上落了一子,若無其事的說道:“本性如此,我跟誰都合不來。”

但是,他又忍不住提醒了一句:“無論喜怒,臉上永遠帶着笑的人,最值得提防。”

朱儁聽了這話,垂眸不語,手中把玩着棋子,良久才往棋盤上放:“他至少心裡放着朝廷……且不提他,你剛纔似乎還有話藏着沒說?”

郭嘉擡頭看了朱儁一眼,好笑的說道:“我都說完了,張超帶兵在潁川禦敵,李通、許褚等人率部從後襲擾,一舉破賊。而後趁勢南下,在袁術做出應對之前,將汝南收入掌中。難道君侯還以爲我有隱瞞?這可就是不信我了啊。”

朱儁搖頭說道:“老夫平生最恨那些人故作姿態、自視清高,其實半點用都沒有。奉孝的脾性甚合我意,雖然才相處不到半年,但老夫早已將你視若故友,豈會不信?”

“那君侯適才所言,又是何意?”即便是得知朱儁這樣的大人物都將他視若故友,郭嘉依然神色不改。

朱儁正色說道:“許褚在沛國譙縣,雖然帶兵在路上攔截黃巾退路確實可行,但相比之下,潁川附近其實有更好的選擇。而奉孝先前卻有意避開了,從不提‘陳國’二字。”

“只要李通、許褚二人之中,有一人願意相助,此戰便能得勝。既如此,又何必考慮陳王?”郭嘉笑着說道,有些不以爲然:“我這可是爲君侯着想,此戰若是讓陳王攙和進來了,可就不好辦了。”

“陳國地處陳留、汝南之間,潁川之東,無論發兵何處,都能左右戰局。”朱儁露出一絲憂慮:“陳王頗有武勇,當年黃巾賊亂,陳國有弓弩數千,遠近皆聞陳王勇名,故不敢反叛,陳國由此也是豫州唯一一個沒有被黃巾侵犯的郡國。董卓悖亂朝政,各地州郡牧守起兵討董,陳國也不例外,當時陳王親自率兵屯駐陽夏,觀望天下局勢。”

“誒。”朱儁當時就在朝中,親眼目睹了四方兵亂,以討董之名,行叛逆之實,就連有實力的藩王都生出野心。如今想起來,朱儁仍是有些無奈:“陳王勇武,陳相許瑒清正,十數萬百姓欣然歸之……老夫如今擔憂的不是陳王會不會出兵,而是陳王若是出兵了,又該如何。奉孝當以此事教我,而不是別過不提。”

“輔漢大將軍……嘿嘿。”郭嘉記起陳王在討董時給自己打出的旗號,不屑的笑了,就從他當初只起兵而不進兵這一番舉動來看,無非是爲了虛造聲勢,想引起各路諸侯的注意。若是哪家實力強勁的諸侯看上了他的價值,興許就是第二個更始皇帝,再往前進,沒準還能做光武皇帝。

只可惜當時聯盟內部矛盾重重,各路人馬心懷鬼胎,勢力強勁的諸如袁紹正忙着圖謀冀州,手上也有劉虞這個更好的人選;而袁術早有自立之心,更是不屑於與陳王接觸。由此一來,陳王大造聲勢的起兵很快就虎頭蛇尾、遭受冷落。

郭嘉回憶原委,回過神來,發現朱儁正目光炯炯的期待着他的答覆,他笑了笑,說道:“陳相許瑒是汝南平輿人,是名士許靖的從兄,對汝南地理、人情知之甚深。若是彼有心匡佐陳王,必然會引兵南下,以幫助君侯討伐黃巾爲名,爭奪汝南。”

“是啊,到時候國家降詔下來,我又如何辯解?”這正是朱儁憂心的地方,他最怕的就是和陳王扯上關係,再寬宏大度的帝王都會對此心生猜疑。

“君侯多慮了。”郭嘉信心滿滿的說道:“陳國豈是隻有一個陳相?袁術在豫州時,心慕陳國富饒,對其府庫中的糧草可是惦記已久,故而派遣汝南本宗袁嗣擔任陳相,如今屯駐陳國武平縣。內患未除,陳王豈敢擅動?何況許瑒此人,有虛譽而無其實,纔不堪任,絕非袁嗣的對手,想要他輔佐陳王開拓施爲,左右局勢,談何容易。”

朱儁這時醒悟道:“我險些忘記這號人!虧我尚且憂心陳國,原來是本不足慮。”

郭嘉笑眯眯的打量着才下了個開頭的棋盤,棋局上只有寥寥數子,在這個時候,棋子越少,可以做的選擇以及將會產生的變化也就越多,每一步棋子都有無數的可能性。朱儁要走的棋路永遠是那麼一條,郭嘉早早就看透了,所以有時儘管任他悔棋,也改變不了預定的結局;而朱儁之所以永遠也贏不了,不是因爲郭嘉的棋路高深,是因爲郭嘉根本就尚未確定自己的棋路該往何處去。

作爲謀士,他給朱儁提供了無數個選擇,可朱儁偏偏置若罔聞,認準了一條路,這也徒呼奈何。

朱儁走後,郭嘉獨自站在書房中,手中拿着一份寫在縑帛上的信件,內容是久爲逢面的故友之間最尋常不過的問候,無論是措辭、還是落款,都是那麼的賞心悅目,字體流暢——見字如晤,郭嘉眼前不由浮現出了那人偉美端莊的儀表。

“都深陷泥淖了,不想着脫身,竟還想拉他一把?”

“曹孟德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物啊。”

空曠的屋子裡傳來一聲低低的嘆息,那名美婢正安靜的站立在屋外,似乎與周圍的景色融爲了一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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