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定萬殊之物界爲實在,而分門別類窮其理者,是爲格物學之觀點。”————————【原儒】
“都起來。”皇帝擺了擺袖,雙手負在身後,召喚道:“馬鈞,走近前來,看看這個地動儀,可否修復如初?”
馬鈞作爲漢末魏初最出色的發明家,在器物發明上的天賦不遜於張衡,歷史上此人連失傳數百年的指南車都能通過典籍的幾句樣式功能的概括而研製出來,如今有地動儀原件,皇帝也已打算派人尋訪張衡後人,以馬鈞的才華,應該不難修復。
“臣、臣、臣不知道。”馬鈞支支吾吾的說道,他忍不住好奇擡頭打量了一下地動儀複雜的內部結構,雖然殘缺不全,但他的目光像是被黏住了似得,良久難以移開。
眼前精密的儀器簡直是馬鈞生平僅見,他自問並不如何癡迷巧技,然而一旦見到地動儀,就不可避免的被深深的震撼到了,似乎在心裡有一種原始的情感,告訴他生來就是做這個的,鑽研巧技纔是他一生的歸宿而不是捧讀經書。
皇帝沒有料到馬鈞心裡會有如此複雜的情感,更沒有預料到這次將會改變一個人的人生軌跡。
王輔在一邊有些不樂意於馬鈞的回覆,責備道:“未經查實,焉能說自己不知道?”
見馬鈞慚愧的低下了頭,目光閃爍,不知在做什麼思想掙扎,王輔又掉頭對皇帝說道:“陛下,馬德衡此人有巧思、善技藝,若能給他時間,將地動儀觀察透徹,必能使此物修復一新。”
王輔的評價讓馬鈞有些不大高興,潛意識的認爲這個評價是形容匠人的,而且皇帝選官用人不都看學識經術麼?自己這麼個匠人評價,哪裡還能入皇帝的眼?
皇帝看到馬鈞侷促的樣子,忽然想起了年初王端跟他提議過的事情,那時候馬鈞成功打造出了曲轅犁,皇帝想給他賞賜,是王端當時建議說讓其入太學,原因是此人曾經求學而不得。
看來此人還在興趣愛好與理想現實之間猶豫不決啊,也對,他這個年紀正是迷茫的時候。
沒有對一個行業的熱情,就不會有多大的創造力,馬鈞在皇帝心中的定位可是發明家和設計工程師。如果不能讓他堅定對製造的信念,知道這世上除了經學還有別的出路,即便皇帝讓他去做,馬鈞也不會投入全部的精力和熱情,到頭來也只是一個優秀的工匠而已。天下的讀書人太多了,並不缺馬鈞這一個,但優秀的、能夠促進社會生產力進步的發明家卻少得可憐。
由此,皇帝深覺有必要給他樹立信念,免得他從大流往治學的道路上去了:“你可曾讀過《禮記》中的《大學》篇?”
“讀、讀過。”馬鈞立即打起了十二萬分的精神,以爲皇帝是要考校他的學問。
王輔則是有些納悶,不知道皇帝怎麼突然轉變了話題。
“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皇帝簡短的說完,下意識的往身後看了一眼,今天出來的早,荀攸此時尚在承明殿處理政務,故而沒有跟着過來。此時皇帝身邊只跟着侍中皇甫酈和黃門侍郎毌丘興,兩人都不是純粹鑽研經學的儒士,對皇帝註解經書章句的行爲並無多少牴觸的情緒,也沒有荀攸、楊琦等人那麼敏感:“最要緊、也最基本的,就是‘格物致知’四字。”
皇帝侃侃而談:“什麼是格物致知?就是探究天地之間諸多事物何以存在、有何用處、彼此結合又能如何?所以求知者,務得親自去實踐驗證,致使窮究事理,這便是‘格物’。而後將其歸納總結,獲得新知,此即所謂‘致知’。”
馬鈞半張着嘴,全然沒想過‘格物致知’能這麼解釋,這可跟太學明經科的《禮記》博士所說的不一樣啊。不僅是馬鈞,就連皇甫酈與毌丘興的神色都是驚異萬分,反倒是劉琬兩手緊握於胸前,一副深以爲然的樣子。
在皇帝的解釋中,‘格物致知’就是指是主體對客體有目的、有意識的實踐改造活動,人必須要有實事求是的探究與科研精神,而不應該唯經驗主義和教條主義。
“可、可是,鄭公有、有注稱,‘格,來也。物,猶事也’。”馬鈞曾在鄭玄來太學論戰時順便‘談經’的時候,蹭過幾次課,對這一節記憶猶新。在認真討論經義的時候,他倒是能一口氣說出話來了:“格物致知,莫不是說‘知於善深則來善物,知於惡深則來惡物’麼?”
格物致知是最難解釋的一個儒家重要概念,也是儒家專門研究‘物之理’的認識論、方法論。
在皇帝看來,鄭玄的解釋是錯的,不僅如此,就像帶隊一樣,他這個領頭的前人走錯了路,後世爲其影響的學者也跟着走上歪路,將格物致知的解釋發展成‘窮究事物道理,致使自心知通天理’,往‘良知’、‘天理’這種道德層面上去了。完全偏離了皇帝所認爲的主旨,也影響了中國上千年知識分子對待科學研究的態度。
“《大學》中所言‘物格而後知至’,是先有物,後有知。而鄭君卻將‘致知’置於‘格物’之前,說成了先有知,後有物,這豈非是因果顛倒、有悖於經義?”皇帝直言不諱的指出鄭玄的錯誤,斷然說道:“是故鄭君所言,在這裡是錯的。”
錯的?
鄭玄乃當世數一數二的大儒,治學嚴謹、博學多才,不僅學貫古今經學,而且還融會貫通,隱然有自成一派宗師的趨勢,天下絕大多數士子,無不將其在經書上的所注所解奉爲圭臬。可這樣一個碩儒對《禮記·大學》的解釋,居然直接被皇帝認定爲是錯的。
如果在場有鄭氏門生,即便對方是皇帝,也得跳起來跟抗辯維護幾句。
然而此時在場的並沒有人敢說這種話。
衆人都被皇帝的那番話陷入到深深的思索中去了,劉琬等人尚且好些,雖然震驚,但也沉得下心來,他們畢竟已經成年,具有成熟的思辨能力。畢竟儒家經書講究的是微言大義,短短几個字,誰都能解釋出一套道理來,即便鄭玄對這句話的解釋是錯的,那也不代表皇帝的解釋是對的。
在講求道德的當下,皇帝對格物致知的解釋雖然新奇,但並沒有徹底動搖衆人的理念。
反倒是王輔與馬鈞這兩個半大小子,世界觀尚未成熟,像是還沒有搭建好的房子,被皇帝一下子就給踹塌了。
馬鈞下意識的想辯駁,卻又不知從何談起,心裡更是隱隱有一個聲音再告訴他,皇帝說的是對的。無論文王演《易》、還是魯班造鋸,不都是上古聖賢通過對天地之間諸事物的探究,總結出來的經驗道理?如果通過實踐就能探求世間的道理、得授官爵,那自己何必捧書苦讀?
彷彿有一條從未見過的寬闊大道出現在自己的眼前,那前途的光明衝破了自己多年以來抉擇的痛苦與猶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