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行事施予,以利之爲心,則越人易和。”————————【韓非子·外儲說左上】
君臣幾個說話的時間並不長,窗外的天色卻不知何時陰沉了下來,忙活了半天的皇帝此時興致仍然很高。他側首看着窗外已經擦黑的天色,在森森的陰雲之下,依稀可以瞧見提前點燈的宮人們在廡廊上穿梭着婀娜婆娑的身影。
“近來無不是陰雲密佈,長安已經很久未現日光了。”皇帝順口感慨道:“過兩個月伐蜀時,還望天公作美,不要有什麼……”
話未說完,卻見荀攸忍不住挑了挑眉,皇帝這才後知後覺的補充道:“是了,關中雨順風調最爲緊要。”
皇帝的及時改口讓荀攸內心十分熨帖,這說明皇帝不會那麼窮兵黷武,而是會在民生與戰爭之間,選擇前者。
荀攸說道:“陛下乃聖明天子,自有蒼天護佑。”
皇帝莞爾一笑,別過不談:“大鴻臚等人還要何時返京?”
由於使團的返程隊伍人員龐大,一路上出行不便,於是索性先將一干人等的奏疏賀表搶在正旦之前呈交長安,至於周奐等人的隊伍,則還在雒陽休整呢。
荀攸在心裡估摸了時日,說道:“從雒陽至長安,若是不急,應還有十餘日。”
趙溫瞅準了機會說道:“這次大鴻臚與公車司馬令祭奠琅邪順王,又宣慰兗、徐等州,解一方兵禍,功莫大焉。待彼等歸朝,朝廷理應嘉賞纔對。”
皇帝微微頷首,他忽然問道:“王端於青徐等地徵詣的賢士良俊名冊呢?何故我不曾見過?”
趙溫擡起頭往皇帝身前的桌案上看了看,說道:“這幾日承明殿所有奏疏,皆在於此。凡奏疏一概按輕重緩急,分類放置,公車司馬令所呈名冊,應是壓在最下了。”
皇帝聞言,在一堆簡牘縑帛中總算是費一番功夫翻到了王端的奏疏,他沒急着打開,倒是有些無奈的說道:“王端這幾日不在,他手底下的人連奏疏都整理不好了。”
聞絃歌而知雅意,趙溫稍一想,便附和着說道:“公車司馬令掌天下臣民上書、四方貢獻、及徵謁賢士。雖爲六百石,其職權之重,卻非常人所能任。”
“嗯……”皇帝深以爲然,與其一唱一和似得說道:“聽說侍郎榮郃的才學、品性不錯,待年過了,再詔拜其爲公車司馬令。至於王端,等他回來後,使其入尚書檯爲郎。”
“謹諾。”荀攸嘴上答應着,心裡卻覺得事情若真有這麼簡單,皇帝又何必讓王端大老遠的去關東走一趟?
待議完雜務之後,皇帝也不再久留二人,揮手讓他們提前出宮回去了。此時的宮中除了承明殿和尚書檯還有幾個人在輪班值守以外,宮中已經很少見到外臣了。未央宮的宮道溝通南北,呼嘯的北風暢通無阻的在宮牆之間掠過,皇帝擔心荀攸與趙溫這兩個股肱在四面透風的軺車上受涼,特意讓奉車都尉劉璋等人駕安車送他們出宮。
荀攸佇步在安排給自己的一輛安車前,狀若無意的打量着侍奉唯謹的劉璋,側過頭對一旁饒有興味的趙溫說道:“宮道漫長,趙公可願與我共載否?”
趙溫笑眯着眼,手捋鬍鬚,眼角餘光也在悄然盯着劉璋,會意道:“荀君若是不嫌,且乘我這邊的車吧。”
於是荀攸像是與趙溫相交莫逆一般,兩人很快前後攜手乘上了趙溫的車駕之中,劉璋眉峰微顫,什麼話也沒有說,即便荀攸不在車上,他也依然老老實實的駕着空車在前方引路。
“原本議定,二三月間便要派兵伐蜀。”荀攸伸手虛指了下車駕的前方,悠悠說道:“可方纔我等暗示數次,陛下卻隻字不提,我想這不是有所變故,應是陛下心中對某事尚無把握,故而不願貿然定計。”
一直以來,皇帝都是在心裡廟算完整的方略,待各方面都大致設想好了之後,再提出來與臣子們‘商議’細節。
“陛下常言‘獅子搏兔,亦用全力’,眼下恐怕是心裡未有成算,故而使其擱置。”趙溫自是熟知皇帝向來‘開明’的處政手段,此時聽荀攸的分析,也不免有些奇怪。只是他狡猾的不肯主動表露行跡,反而問道:“不知荀君以爲?”
荀攸也不賣關子,坦蕩的說道:“依我之見,陛下應是在猶豫領兵主將。”
“不是皇甫義真麼?”趙溫剛一說完,旋即便反應過來,皇甫嵩功高卓著,在軍中極有威嚴,皇帝需要打造一支徹底歸屬自己的軍事力量,如何也不會主動去加深皇甫嵩在軍中的烙印。趙溫如此這般的想着,話到嘴邊,卻又變成了另一番說辭:“割雞焉用牛刀,區區米賊,不過徒據山勢,確實用不着皇甫義真親去。”
可是如此一來,伐蜀又要派誰去呢?
趙溫不禁想到,董承是不可能有機會帶兵出京的了,衛將軍王斌在入冬之後便沾染了寒氣,他那副身子骨顯然是不能掛帥的。至於其他有資格、有能力的將軍如度遼將軍段煨、寧胡將軍徐榮等人都在幷州鎮守鮮卑、烏桓等胡,年輕一輩之中將職最高的護匈奴中郎將張遼也在上黨。
其餘幾個頗受皇帝賞識的年輕將校們,如徐晃、龐德等幾個人,眼下也只是校尉之職,讓他們帶兵征討漢中倒是綽綽有餘,但直接讓他們做主帥……這能力上的出色卻難以彌補經驗上的不足。
荀攸這時將雙手攏在袖子裡,明知故問道:“趙公以爲虎賁中郎將如何?”
趙溫輕輕搖頭道:“不如其父,在河東那一戰,雖然重獲聖心,但也不過是差強人意。與以往相比,猶如天壤。”
他其實還有話沒有說,最開始皇帝之所以倚重蓋順,是因爲當時身邊無人可用,只能用蓋順替他把握兵權。然而隨着徐晃、張遼、龐德、高順這些後進小將的逐漸嶄露頭角,蓋順的能力遠不如他們,若是還無改進,今後所能得到的上升空間只會越來越窄。
兩人其實心知肚明,如果皇帝有繼續堅持扶植蓋順的心思,那麼就無需煩惱主帥的問題。
趙溫保持沉默,只拿眼瞧着荀攸,希望對方能給出一個答案。
荀攸輕聲一嘆,主將的人選其實是皇帝該操心的事情,輪不到荀攸越俎代庖,他只是想借此事探探趙溫的底細,卻沒料到對方如此謹慎。斟酌了一會,荀攸復又問道:“陛下詔趙公私下繪製的巴蜀山川圖,不知可有眉目了?”
趙溫是益州蜀郡人,熟知蜀地風物、道路、輿情,自從得知皇帝有意伐蜀後,趙溫連夜將益州的各類情況寫成奏疏,以封事密奏的方式呈交給皇帝,知情者只有皇帝、趙溫、荀攸、王斌這四個人。皇帝收到那份詳盡的如《地理志》的奏疏後,愛不釋手,當即暗令趙溫帶人繪製成圖,已備大軍南下所用。
“今日正旦,正好呈與陛下。”趙溫點頭說道。
“那定然是費了不少心血。”荀攸似乎想證實一件什麼事:“聽說秘書郎裴潛也參與了繪圖?”
趙溫不假思索的點頭道:“裴潛此人材博廣聞,陛下曾與他創制了一道繪製地圖的法子,叫‘製圖六體’。以此繪製的輿圖,無論是樣式、還是其他,都比尋常輿圖要精詳完備。”
“哦?竟有這番奇特?”荀攸原以爲皇帝讓裴潛一個十五六歲的秘書郎參與到這種機密的事情,背後一定有什麼用意,卻沒想到還有這一層意圖。
“我不知繪圖,只是在一旁指點山川位置、迂直。”趙溫略微驚歎的說道:“圖成之時,我將其展開一觀,只覺巴蜀山川、城池,盡在眼底。若是大軍南下時攜有此圖,不愁蜀地不平。”
聽趙溫說得驚奇,荀攸心裡也不由得生出幾分好奇,但他知道自己遲早會見到這份地圖,甚至還會在這份地圖上爲皇帝指點形勢、出謀劃策。故而,他臉上並沒有流露多少異樣,顯得沉着無比。
趙溫這時卻是因荀攸的那番話而聯繫到了什麼,猶疑不定的問道:“總不會是,他?”
車轅上懸着的鈴鐺適時的響了一下,荀攸擡頭看着趙溫,緩緩的、不確定的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