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之患,莫大於不知其然而然,不知其然而然者,是拱手而待亂也。”————————【蘇軾文集·策略一】
自從平準令賈詡與均輸令麋竺等人合謀平抑物價,與執金吾司馬防、城門校尉伏完等人一起逮捕了京兆等地的不法豪商之後,三輔糧價大幅回落,黎庶拍手稱快。但此事件隨之而來的後果卻是各地市裡的商賈既不敢高價出售、又不捨得折價虧損,於是一個個在這個高壓的時候關門閉戶,不肯出來售糧。
於是本來還能爲朝廷分擔壓力的民間售糧的行爲消失之後,關中的災民幾乎全部都要靠官府以及太倉接濟,朝廷的糧食壓力劇增。有人爲了大局着想,上疏提請皇帝寬宥彼等入獄的商賈,讓他們用錢糧贖罪,一來可以達到懲處的效果、二來也能增加救援的力度。
皇帝正想通過此事殺一批市場裡的領頭商人,然後推出一個新制度——由朝廷制定糧食、鹽鐵等生活必需品的物價上限與下限。這個制度要用律法保證實施,均輸監負責具體施行,太倉監提供儲備保障。由國家制定市場價格、調控市場秩序,在孝武皇帝的時候就通過平準均輸實現過一次,後來被‘國不與民爭利’的理由廢除。
如今皇帝打算搬出後世宏觀調控的法子來管理市場秩序,必然會遇到巨大的阻礙,跟商人罷市比起來,羣臣求皇帝祈雨纔是重頭戲。
“也沒人教我,都是我剛纔心裡想的。”宋都看皇帝表情嚴肅,不自覺的避開了皇帝的眼神。
“是麼?”皇帝明顯不信,他忽然想起剛纔閒逛時看到的一隻新穎的銅燈,開口道:“那銅燈是誰送來的?”
這種事明顯隱瞞不過,宋都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坦言道:“是阿翁送來的。”
“那就是了。”皇帝不禁皺着眉頭,愈發覺得宋泓爲人愚鈍無知,總愛做一些自以爲風光、卻爲別人當馬前卒的事情。以前是看在他不過一介中散大夫,影響不了朝局,看在宋都的面子上對他視而不見就是,如今竟敢把手伸到宮裡來利用宋都了。皇帝可以容許宦官在一定限度內參與朝政,但絕不容許后妃干政,他不能從宋都這裡開個壞頭:“宋公年歲大了,讓他做中散大夫,本是爲了榮養,如今實在是有違初衷。你做女兒的,平日裡也該多勸導些,讓他少在不清楚的事上跟風附會。”
宋都一愣,腦筋一時沒轉過彎來:“可是,祈雨是件好事,陛下爲什麼不允准呢?”
“我有說不允准麼?”皇帝的言辭愈發嚴厲,臉上的笑容也不知何時收了起來:“以往祈雨的流程,先是由地方祈禱山川社稷、不成,再由朝廷指派太常祈雨、不成,然後纔是公卿百官、最後才至於我。可如今地方祈雨未畢,他們就想徑直勸我主持祈雨,這裡藏着什麼心思,你不明白倒罷了,你父親若是不明白,我看他就是真的糊塗!”
祈雨本來就是一件碰運氣的事情,何況如今還是旱災,下雨的概率微乎其微,讓皇帝去求雨豈不是自找沒趣麼?皇帝都能想得出來,只要自己答應祈雨,民間必然衆人皆知、翹首以盼,結果最後空歡喜一場,這讓天子的威信往哪擱?
在這個年代,某些精英階層的士人或許不信劉氏承天治民的神權,但底層愚昧的黎庶依然是相信四百年劉氏天命的,除非再過二十年,年青一代、沒有見識過漢室威嚴的人成長起來後,劉氏的神性纔會開始破滅。
皇帝正是預見到祈雨之後會有種種不堪設想的後果,所以纔想儘量拖着,按他在後世所學的地理知識,六七月份南方梅雨季節過後,雨帶纔會逐漸移至黃河流域,那個時候最晚已是八月份了。此時正處旱災,氣候變化異常,降雨最早也只能是八月纔會有,所以皇帝篤定七月份下雨的概率是小之又小,只有拖到八月,下雨的機率才能增大。
等到了八月,皇帝再出面祈雨,然後過幾天等到東南季風帶水汽過境,甘霖天降,自己立時就能反敗爲勝。
這是一場比拼耐性的鬥爭,皇帝多日以來一直在默默忍受着前朝帶給他的壓力,既不能表現的對祈雨一事無動於衷、又不能一口答應親自祈雨,好不容易偷得閒時,想去最能給他解悶、最無心計的宋都宮裡紓解一下情緒,誰知道在這裡也躲不過前朝是非。
“陛下……”宋都從沒見過皇帝發怒的模樣,此時竟是小臉煞白、被嚇得愣住了。
“穆順!”皇帝心念急轉,正好藉此事給那些人還以顏色,不然真把自己的暫時隱忍當做軟弱可欺了。那些人見到就連皇帝的丈人宋泓都被懲處,一時也會收斂幾分,讓皇帝減輕一些壓力。想到這裡,皇帝猛地站了起來,全然不顧宋都的反應,衝外間招呼道。
在門外的穆順早就注意到殿內的動靜不一般,隨時準備應命,此時更是一下便小跑進去,跪伏下來:“奴婢在。”
“去尚書檯傳詔,中散大夫宋泓擅作威福、圖謀鑽營,種種惡態,不容其恕!即刻罷免,勒使歸戚里宅閉門思過,不許外出。”皇帝還記得宋泓有自己給他賜下的戚里宅邸不住,非要跑去達官貴人聚居的北闕甲第的往事,此時一併發作,索性讓他回外戚聚居的戚里去了。
穆順先是愣了一下,他剛纔在外面只聽了個模糊的大概,沒想到事態會這麼嚴重,宋泓好歹是皇帝最喜歡的宋貴人的父親,皇帝居然連宋貴人的面子都不給,可見這次是真的出大事了。穆順不敢怠慢,此時看也不看宋都泫然欲泣的神色,俯首答應了一聲,站起來躬身倒退。
“陛下,陛下!”宋都眼見穆順將要退出去,慌張失措的跪伏在地,聲音哀切:“都是妾身的錯,求陛下莫要責罰阿翁!”
“他合該接受教訓,不然以後必會變本加厲!”皇帝見宋都在他跟前苦苦哀求着,仍狠下心腸,不肯鬆口:“我這也是爲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