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如流,零落將盡。”————————【擬魏太子鄴中集詩·序】
幽州,易京。
自從月前公孫瓚出兵漁陽,征討閻柔等烏桓部族,在潞縣遭遇袁紹與閻柔兩軍夾擊,死傷兩萬餘,敗退而歸之後,便一直龜縮在他修築得固若金湯的易京。
高樓之上,關靖手持一信,苦苦勸道:“王門在東界別營爲敵所圍,堅守數日,彼處與易京互爲犄角,不可輕棄!何況如今軍心低落,一人被困,衆人無不觀望將軍舉止,還請將軍出兵一救,以激將士攜手禦敵之心!”
坐於一旁的從弟公孫範也跟着附和。
若是在以往,公孫瓚那裡還坐得住,早早的就親自帶兵去救援部將了。可如今卻不知怎的,公孫瓚忽然畏首畏尾了起來,說什麼也不鬆口。這好像是由於前一次救援漁陽,公孫瓚便遭遇了雙方人馬的夾擊,自己折損了大半白馬義從才得以逃生,如今場景再現,公孫瓚生怕袁紹又在故技重施,便鐵了心的不聽人勸:“夠了!”
他大手一揮,寬袖陡然舞起一陣冷風:“我已撥了王門五千兵馬,他自己無用,守不住屯堡,我不給他軍法,他倒還敢奢望我去救他?爾等豈知,救一人容易,救所有人難!今救王門,則以後他人皆一味求救,誰還肯出力死戰?”
公孫範被他說得訥訥無言,而關靖卻是激動的說道:“君侯!”他站了起來,對公孫瓚行了一禮,擡起臉時已皺緊了眉頭:“如今所重,唯軍心、士氣不可失!今若不救,人心可就散了!”
“我公孫瓚帶兵多年,不說有恩,但說有威。連漢室到如今都尚有人心,我不信手底下人會離我而去!”公孫瓚跪坐席榻之上,端起酒猛地喝了一口,道:“走吧!”
關靖面色鐵青,但終究不敢違拗公孫瓚的意思,於是敷衍的行了個禮,便於公孫範一同走了出去。
公孫範徒有膂力,卻沒個主張,他此前本來信服關靖的看法,認爲當下軍心爲重,部將遇險,主將就更應該做出行動,不拋棄不放棄,才能凝聚軍心。可適才又聽了公孫瓚的一番強詞奪理後,被他的氣勢懾住,平日裡他又是極信服這個從兄,是故在當時便被公孫瓚所說動,認爲對方的纔是正確的了。
不僅如此,在下樓走出來的時候,公孫範甚至反過來試圖說服關靖:“其實君侯說的也沒錯,如今局勢危急,其他部將不能全仰仗君侯一人武力,是該竭力死命。昔年項王背水一戰,不就是置死地而後生麼?以我之見,還是君侯說得對,讓他們自去應付,我等曾屢敗袁紹,如今只一時受挫,何至於抵擋不住的地步?”
關靖鄙夷的看了公孫範一眼,對方毫無主見,人云亦云的脾性他也知道,若不是看在對方是公孫瓚當前最信任的親信,他又豈會說動對方與其結伴登樓勸諫?如今竟是被他的糊塗愚鈍給氣笑了:“你以爲還是當初麼?你看看這些高樓,看看這四方的城牆,我等當年隨君侯縱兵河北,何時稀罕過這些城防!”
公孫瓚與諸將在易京各建高樓,樓以千百計,其中以公孫瓚的主樓爲甚。他的高樓本就牢固高聳,自從敗亡歸來後,公孫瓚更是鑄造了一扇鐵門,每日高居樓上,足不出戶,甚至屏退左右親信,只留下婢妾侍候。遇見有緊急文書、或是親信求見的時候,便用籃子盛裝文書吊上去,親信也要除去兵器甲冑方可入內,這樣種種匪夷所思的舉措,讓許多人私下裡議論公孫瓚是在潞縣被袁紹、閻柔等人打破了膽子。
這樣的言論,公孫範原本是不信的,如今所思所見,卻不得不往心裡去了,他略遲疑道:“這……”
“你再想想今日君侯穿的什麼?”關靖一句話便讓公孫範才轉變的立場再度動搖起來,他不待對方回答便自問自答道:“他穿的是深衣!”
“深衣怎麼了?”公孫範沒反應過來,疑惑道:“以前君侯也不是沒穿過,深衣寬大,又足以保暖,這時節……”
關靖被對方的愚鈍氣到了,他打斷道:“君侯應敵接陣的時候,幾乎隨時都要上馬殺敵,何時卸過甲?”
公孫範忽然睜大了眼睛,滿臉的不可置信。
這時他二人已經邁出了沉重的大鐵門,走到朗朗日光之下,可兩人之間的談話卻未能讓受到日光照射的身體溫暖多少,只聽關靖在公孫範耳邊低着聲音,說出一句讓人如墜冰窟的話:
“君侯他變了!”
至於變成什麼樣了,關靖不用說,公孫範也逐漸明白了,而這一次,事實也告訴了他關靖所言句句屬實。只是公孫範心中仍有僥倖,他與公孫瓚是手足,從小一起長大,在很小的時候他就一直仰慕這位給家族帶來榮耀的從兄,成年後更是緊隨左右,他的眼裡永遠只有公孫瓚高大的背影與戰無不勝的神話!
所以公孫範在辭別關靖後,又找了個機會去見了公孫瓚,當他直言問道爲何自從潞縣回來後公孫瓚便很少帶兵攻戰,整日龜縮於易京時,公孫瓚答道:“我當年驅退烏桓,掃除黃巾,自以爲天下指麾可定,輕言易得,誰知形勢變化,非我所能決。既然時運未至,不如暫且休兵,幸而有童謠稱此處爲佳地,而諸營樓衆多,積穀三百萬,藉此,足以敵袁紹之兵,待天下之變。”
聽了這話,公孫範沒有像往常那樣跟着欣喜雀躍,反倒是一眼不發,只覺得眼前這位穿着深衣的中年男子,不知什麼時候鬢髮蒼蒼,竟有些不像記憶裡的那個英雄了。
過了一日,王門舉兵投降的消息不出意外的傳了過來,緊接着,袁紹又遣張郃進攻易京南面大營。營中將兵本就以爲單靠自己根本無法固守,何況是有了王門的前車之鑑,知道公孫瓚絕不會出手相救,心寒之下,或是士兵犯上,殺將帥投降,或是無心防守,任由袁紹攻破大營。於是短短數日之間,袁紹便逐一拔掉易京附近的營寨,讓易京從此徹底成爲了一個孤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