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遂擁戴汝爲,勢乃猖獗。”————————【朱子語類】
“今日召諸君會於此處,是有一事相商。”袁紹站在正中可以稱之爲‘殿’的建築內,面朝着田豐、郭圖等數人,目光深沉:“今長安名有幼君,實非血裔,公卿以下貪慕權位,媚事幼稚,想當初若天子真有如此英武,何至於受脅於董卓,遷播於長安?故凡關中明君種種,皆不可輕信!我當年意與韓文節共建永世之道,慾海內再見中興之主,是以調兵屯關守要,安定河北。只待東立聖君,便太平可冀,奈何苦心孤忠,反受譖言——天下何人知我袁本初?”
郭圖心裡不然,嘴上卻附和道:“天下不明者多矣,袁公遭屈受辱,吾等共知。所幸今時否極,袁公坐擁三州,兵馬強壯,又與淮南後將軍遙相呼應,聲勢壯大。只待明歲攻克易京,倡舉義旗,則天下人自知是非公道。”
說到袁術,袁紹正好將對方帶出來引爲張目,他往袖中一探,拿出一份縑帛示意道:“這是公路送來的書信,諸君不妨一觀。”
郭圖當仁不讓的第一個接過,展開略掃視了幾眼,只瞧見什麼‘漢之失天下久矣,天命煌煌,非斯人之力可扭轉更移,國家雖聰,安能續絕命救已滅乎?’、‘豪雄角逐,分裂疆宇,此與周之末年七國分勢無異,卒強者兼之耳。’、‘今君擁有四州,民戶百萬……’之類的措辭。數百字不到的篇幅,袁氏野心昭然於紙上,雖不至於直言取劉氏而代之,但另立朝廷,反抗中央,已經是袁氏兄弟二人的共識了!
這種表態可不像剛纔袁紹訴苦一樣,幾句話就能對付過去,若是說錯了,日後要是有個萬一,清算起來……
郭圖心裡一嚇,愈加不急着說話,反倒是拿眼偷看了一旁的田豐等冀州士人。只見袁術的那份信件已傳遞到田豐等處,田豐心裡想的與郭圖差不離,面色更是直接流露出不滿,他怫然的擺擺手,竟是不接這份信件,視若無睹。其身後的沮授剛要伸出手,見到田豐這動作,忽的一滯,又把手收了回去。冀州士人這一副強硬的動作被袁紹看在眼裡,袁紹面色深沉,嘴脣一動,正要說話,卻見之後的魏郡人審配身形一動,似乎不能再無動於衷,主動伸手將信件接了過來。
“漢室陵遲,赤德衰盡,若非君明臣賢,上下用命,則興之難矣!”審配鏗鏘有力的說道,兩眼炯炯有神,一動不動的盯看着袁紹。
袁紹素知對方剛烈正直,特立獨行,既不與田豐等人結伴、也不與郭圖等人和睦。而且性子固執,忠誠有謀,是冀州少有的一名對袁紹忠心不二的士人。
當下他面色稍緩,竟是繞過了田豐、郭圖等人:“正南所言甚是有理!昔周室陵遲,則有齊桓之霸;秦失其政,則漢接而繼之。今吾以土地之廣,士人之衆,兵馬之強,欲繩武於齊桓,擬跡於高帝,可乎?”
“齊桓尊王攘夷,漢高奉承義帝,皆挾大義以徵天下、討不臣。”審配一字一句的說道,襯上他堅毅方正的面龐,更顯得剛正不阿、振振有詞:“明公四世三公,德業相繼,一方百姓所依歸;合該應天順命……”在這裡他打了個轉,緩緩道:“奉劉氏以平天下。”
袁紹聽得連連點頭,郭圖見狀,也不再猶豫躊躇,近來在冀州被糧草催徵得家破人亡的豪強難道還少了麼?想到此處,他驀地一聲說道:“天下劉氏宗親不知凡幾,遠近親疏,談何奉舉?以我之見,關中天子血屬存疑,又爲董卓僭亂命謀立,非天命之選。只有帝胄近親,宗室長者,方可上尊號。”
這番說詞對衆人來說並不陌生,早在數年前,袁紹就因爲不滿董卓私自廢立、與袁氏決裂的行徑,打定主意要擺脫長安朝廷在大義名分上對自己的壓制,故而與韓馥合謀,效仿王莽建新時,天下人人各自擁立劉氏的往例,擁戴海內德望最隆重的宗親劉虞。
如今劉虞早在幷州安安分分的爲人臣子,這個議論又再度被人提及,衆人心神有些恍惚,竟一時未能聯繫到河北劉氏諸王,何堪其任。
袁紹早有謀議,此刻順勢說道:“北海、中山等王皆帝系疏遠,今唯有平原王,孝章皇帝曾孫,孝桓皇帝之弟。其純孝仁恕,雖封平原而居守河間,常於博陵供奉列廟,謹侍嫡母博園貴人。論孝,是早已有名,論賢,既有孝行,何愁賢能不彰?再論血親,則較之長安天子、孝靈皇帝更有過之。”
郭圖簡略的點了點頭,含糊說道:“明公睿鑑,平原王確乎帝胄,天下紛擾,合該受尊戴。”
田豐雖然面色難看,但始終不發一言,幾乎等同於默認,瞧在眼裡的沮授不免鬆了口氣。
袁紹將衆人眼色盡收眼底,有人或是真心贊成、有人或是極不情願,種種神態皆鮮有逃過他目光的。如今得到這個結果已屬不易,只要今日將這些人拉上船,一同參與謀立,就算以後還想做別的打算,也得看他們洗不洗得清今天的事情了。
“諸君心中當也知悉,此處正是渤海王宮,渤海王亦是孝桓之弟,卻遭拷掠而死,今以其故殿舊基爲據,尊平原王匡扶天下,正是時也!”袁紹說着,便伸手往後室拍了拍掌。
在後室,平原王劉碩與其嫡母、博園貴人馬氏早已靜聽多時,收到信號後,劉碩醉眼微醺,輕輕打了個酒嗝,顯然是還沒有從剛纔離席的酒會上清醒過來。馬氏峨眉一皺,四五十歲的她皮膚幹皺,面容刻板,更不服老似得傅上一層白粉、脣點朱脂,看起來頗爲妖異懾人。她一雙眼睛犀利無比,狠瞪了劉碩一眼,伸手往他後腰處輕輕一推,道:“拿出平原王的樣子來,這些人才會真把你當主人看。”
劉碩嗜酒如命,酒後又多過失,當年孝桓皇帝念在一母同胞的份上,爲了讓他少惹些事,特讓嫡母馬貴人管理平原王家事。
十數年來,劉碩早已對這位性格古怪的嫡母逆來順受,但有所指示,沒有不尊的。然而在這個事上,劉碩難得拿出了幾分清明來:“我家失帝位久矣,天子在長安,我這樣豈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