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善出奇者,無窮如天地,不竭如江河。”————————【孫子·勢篇】
冀州,魏郡。
張郃、蔣奇二將攜勝而歸,彼此皆道樊稠一部敗退,張遼勢成孤旅,必難相持,退兵河內幾成定局。等張遼退兵之後,張郃或是北上與高翔、牽招等軍攻劉虞,或是往東做奇兵支援袁紹,都能在很大程度上影響戰局走向。
蔣奇急於回師,從中午趕至傍晚,甚至途徑縣邑而不入,非要趕到陽平亭才許部衆用飯休整。
張郃一開始也想盡快趕回鄴城,他畢竟是出於擔憂,認爲以張遼的能力,樑岐那一衆疑兵瞞不了對方多久,爲防有變,所以他纔沒有拒絕蔣奇急行軍的意見。只是,在見到天色將晚,蔣奇仍着急行軍不顧休息時,張郃終於忍不住說道:“何必如此急迫?縱使樑岐等疑兵敗露,鄴城堅固,又豈是張遼一萬餘人就能拿下的?”
“我是一日一時都等不得了。”蔣奇望着被密林遮住的地平線,紫紅色的薄暮在樹林上空映照着,盤旋的飛鳥似要歸巢,喳喳的叫着。他在馬上苦笑道:“我想盡快解決完魏郡的戰事,若是今日能至陽平亭,明日趁其不備,潛襲張遼等軍。倘或得勝,不但魏郡得保,我軍亦能直擊河內、河南,以偏師之力,得全局之功。”
“一路上屢次催促,可惜今夜還是趕不到了。”蔣奇有些無奈,他麾下部衆有很多都夜不視路,再繼續趕下去,恐怕最後到了陽平亭,路上也會有一半人掉隊。
張郃心裡想說,就這一路催趕行軍,途中就有不少人掉隊了,更別說連夜行軍。幸而蔣奇認得清形勢,達不到既定目標能及時調整,他接口說道:“適才若是在城中修整就好了,此處荒郊,只能就地露宿,待明日天將旦時,再行軍不遲。”
蔣奇沒有聽出張郃話裡埋怨的語氣,點頭答應着,立即傳令全軍上下停軍修整。這時衆人也早都走累了,普通士兵開始準備生火做飯,搭建簡易的營帳鹿砦。不遠處就是一片林子,旁邊還流淌着一條小溪,部分袁軍士兵在都伯的命令下開始試圖走進林中伐樹狩獵。
天空中盤旋的鳥兒好不容易飛回到樹林中,卻又被這一夥不速之客驚起,口中發出與剛纔類似的驚慌的聲音。
剛準備下馬的張郃忽然一愣,眼往林子裡看去,神情有些警惕,並沒有因爲那羣飛鳥是被自己人驚飛起來的而有所鬆懈。
他恍惚記得幾年前在壺關,張遼不僅以一軍孤旅抵抗袁紹數萬大軍,使袁紹進退不得,而且還幾次以輕騎發起突襲,大挫前軍。突襲的時機往往無跡可尋,讓袁軍防不勝防,如果這表現了張遼對戰機的把握與輕騎突襲的天賦,那眼下豈不是又像是當年——
‘咻’。
一支利箭突然從林間飛出,噗的一聲穿透一名正在砍柴的士兵喉頭。
那幽暗林中影影綽綽的樹影忽然齊刷刷動了起來,筆直的樹幹與雄渾的土丘變成一個個騎兵,縱橫交錯的枝杈變作了戈矛刀劍。最先深入林中的斥候被這突變的景象嚇住了,他們以爲是林間精魅,殊不知這是早已藉助暮色隱藏在此的幷州騎兵。
張遼遙先射出一箭,隨後身邊發出轟然響動,兩千餘騎登時催動馬匹往林外殺出。這支騎兵是張遼在幷州擔任護匈奴中郎將的時候就開始訓練,不僅有幷州漢人,更在剿滅南匈奴時補充了大批匈奴騎兵。他們整齊有序,很快從林中衝殺出來,追趕殺死一批進林的士兵,目標直指茫然無措的張郃、蔣奇等人兵馬。
蔣奇先是聽到林中一聲慘叫,然後看到最後面的幾個士兵丟下木柴屁滾尿流的跑回來,跟在他們身後衝殺出來的赫然是一支不知窺伺埋伏多久的騎兵!
“這是從何處來的?樑岐呢?鄴城怎麼了?”蔣奇一時忘記了穩重,失神的自語道。
“是張遼。”張郃雖不清楚對方究竟是怎麼來的,但並不妨礙他立即下達命令:“所有騎兵隨我上陣禦敵,步卒留後佈置軍陣!”
他將步兵全部交給蔣奇,希望通過自己能拖延些許時間,能讓蔣奇藉助輜車及時佈置一道防線。只是眼下大軍還沒有搭建鹿砦,若是萬一拖不住,也只能伺機而動,且戰且退了。
張郃確實沒有想到在他們陰謀合兵南下攻打樊稠的當天,張遼與隨軍的黃門侍郎法正就發覺了不正常,畢竟樑岐也不是什麼良將,那裡瞞得過張遼等人的眼睛。
兩人私底下合算之後,決定將計就計,一邊由法正同樣設置疑兵誤導敵衆,一邊由張遼揀選精銳騎兵緊趕慢趕的追到張郃等軍背後,準備在張郃與樊稠對戰時突然出手,誰知還是慢了一步。張遼不甘心戰術落空,於是廣派斥候,監視動向,提前在此處做好埋伏,最終等到了急於回師的張郃等部兵馬。
張郃最後只組織了八百多騎上陣,袁紹在打敗公孫瓚以後獲得了一大批幽州突騎與烏桓騎兵,但這些騎兵大都分配到本部軍陣,在與皇帝的決戰中被擊潰了。最後落到張郃手中的就只有這一千人不到的騎兵,倉促組織應戰的騎兵根本不是以逸待勞的幷州騎的對手,才一接觸氣勢就被壓了下來。
他不敢碰硬,又不敢戰術迂迴、將背後的蔣奇等步兵暴露在敵人視野裡,只好咬着牙堅持着,寄望於能與對方的張遼正面接戰。
兩馬交錯而過,張郃勉力擋住張遼那一擊,正虎口發麻,其身後的副將卻被張遼一槊戳落馬下,繼而被跟來的騎兵踐踏而死。
張郃也從張遼身邊錯過身去,復殺向一名平臉扁鼻的幷州騎兵,手中的斫刀橫向砍在對方粗壯的脖子上,刀深入骨,卻沒能將對方的頭砍下來,反而卡在骨肉裡。
他麾下有匈奴人!
這是張郃的第一想法。
那名匈奴人慘叫一聲,痛苦的發出一聲喊,被砍斷半個脖子仍有餘勇,瘋狂的向張郃砍出最後一擊,張郃連忙棄刀躲避。而那匈奴人此時也徹底死絕,在馬背上搖搖晃晃,最後被胯下馬顛落,轟然倒地。
在最初的震驚過後,張郃很快反應了過來,就連袁紹帳下騎兵中都有不少烏丸、烏桓人,朝廷近幾年開拓關西,軍中有匈奴人、羌人又算什麼異事?他順手從一旁的親兵手中接過一根長矛,轉身往後看去,只見張遼與他各殺一人後再沒了動作,彼此對峙着。
對方的眼神太讓人熟悉了,張郃在心裡想到,當初在壺關下,兩人也是在陣中相遇,只不過那次是張郃成功抵禦了對方,如今形勢卻是要調轉了麼?
張遼麾下騎兵比自己想象中的還要強,自己所率的騎兵卻沒有預想中的拼死奮戰,到底是自己初掌這隊幽州騎兵不久,比不得張遼精心錘鍊多年。
數量懸殊的兩支兵馬開始膠着對戰,張遼所部畢竟佔有人數優勢,騎軍衝擊合圍,張郃無疑就要成爲甕中之鱉。眼見在敵陣中越陷越深,突破出去的機會越來越小,張郃再不顧後方蔣奇是否組織好抵禦,徑直率領殘兵往薄弱處退走。
反觀蔣奇這邊,他藉着張郃在前抵禦爭取來的時間匆忙組織了一道防線,然而張遼並未將全部心力放在張郃身上,他仗着兵馬強健,又是出其不意,在留下部分騎兵圍堵張郃以後,立即率領剩下千餘騎兵衝擊蔣奇步兵陣列。
殺!
跟斬將比起來,破敵纔是張遼目前最要做的事情。
哪怕他麾下騎兵以高速衝撞進蔣奇倉促整合的軍陣當中,對方的步兵如豆腐般被撞碎大塊,依然不能改變張遼眼中的熊熊戰意。
在張郃兵敗逃走後,匯合成一部的近兩千幷州騎,用自己特有的作戰方式侵入到蔣奇軍中,以分割圍殺的形式,悍然無畏的衝殺着面前上萬步卒。
蔣奇麾下除了此行南下的萬餘兵馬,還有幾千樊稠麾下降兵,卻被對方兩千精騎殺得不敢幾乎潰不成軍,只能在各自將官的帶領下勉強抵禦,試圖以人數優勢一點點的消磨對方騎兵的衝勢。
他的初步打算很好,但蔣奇統兵實不如張郃善處營陳,不到多時,前鋒便被張遼等騎兵衝潰,蔣奇連忙上前營救,身後卻又突然響起震天般的鬨鬧。立即有親兵過來稟報,說是從樊稠手下俘獲的降兵看到局勢不對,緊跟着反叛響應。
蔣奇腹背受敵,麾下兵馬無法依託鹿砦等物防禦騎兵,又經過長途跋涉未得到良好的休息,戰力發揮不出來。只好明智的選擇退兵,與前來接應的張郃一同倉皇南逃。
張遼再領兵追擊一陣,平原上潰兵四散、哀鴻遍野,跟隨張郃、蔣奇等人逃竄的十不足二三。此時天色已晚,又是沒有月亮,張遼擔心黑夜追擊恐生不測,於是見好就收,帶着剩餘的騎兵與反正的樊稠部降兵迅速離開了戰場。
通過樊稠部降兵的口述,張遼得知樊稠戰敗的前因後果,不由深感痛惜。回營後將此事告訴法正等人,衆人也是無不扼腕痛惜。
正好組織一批屯兵、民夫轉運糧草的河內太守諸葛玄聽到消息後尤爲感慨,本來好好兩軍合擊的攻勢一朝破滅,他認爲即便一時打敗了張郃等部,難保他們不會收集潰兵後捲土重來,鄴城如今兵馬遠勝於己,諸葛玄深感孤掌難鳴,與法正等人商量道:“如今鄴城內外兵馬幾近兩萬有餘,而我軍只有萬餘,雖小勝不足以定大局,依我之見,不如先往南撤。等奏疏呈上,是增兵還是堅守,皆賴詔書示意。”
他這是出於穩慎起見所想出來的主意,但是在張遼法正二人看來還是太過保守,他們不甘心就這麼輕易退卻,法正說:“揚威將軍既敗,我軍便輕易退卻不得,一旦退了,朝廷側方失守。倘或鄴城兵馬輕襲聊城,或北攻劉公,局勢敗壞,皆在翻覆之間。於今之計,仍是要在此堅守,只要張將軍領兵在此,袁尚、張郃等人便不會輕易出城外援,多守一日,朝廷便會多得一分戰勝之機。”
張遼很贊同法正的意見,他說道:“是這個道理,昨日我軍剛到,今早張郃、蔣奇等兵馬便已緊隨跟至,我觀其軍容,其兵馬雖損,但多了幾面新旗,想是在路上又遇見了援軍。剛纔派人去捉斥候,其答說是袁紹遣淳于瓊率兵來鄴……袁紹與國家大戰,彼等還能分兵,可見其餘力。”
諸葛玄不懂軍事,剛纔也是出於穩妥提了退兵的建議,他也不是要求一路退回河內,而是建議退到鄴城南邊的縣邑中去。沒想到卻被張遼、法正兩人異口同聲的拒絕了,他有些尷尬的笑了笑,眼前這兩人都是皇帝的親信,任何一個他都得罪不起。
反正建議他也出了,下決定的也是他們,最後出了什麼事也不能怪在自己頭上。至於其後打了勝仗,也不能說諸葛玄在此戰中什麼都沒有做,他總有一份好處拿。諸葛玄是個官僚習氣很重的士人,秉承着講分寸、不得罪的原則,他立即同意了張遼等人的決議。
“既然如此,行軍佈陣盡皆仰賴張將軍、法侍郎。”諸葛玄不着痕跡的用着話術,將自己的位置擺高了一點:“期間所需糧草輜重,有我在河內一體籌措調度,斷不會有失。”
張遼似不明其意,鄭重謝過,接下來又與法正商量道:“聽所俘斥候報稱,淳于瓊只帶了兩千人馬,是奉袁紹之令,接管沮授兵權。我想,這裡頭是否可以做文章?”
“沮授兵權已失,我等雖有沮郎將的勸降書信,但這文章一時還做不起來。”法正眯起眼睛,在營帳中不知不覺的走動着:“可知道袁紹是爲何要奪他兵權?臨陣換將可是大忌。”
張遼搖了搖頭,從一個斥候口中並不能得知太多有用的信息,袁紹讓淳于瓊接管沮授兵權只是公開的說法,其中內情並不容易打聽到。
法正也知道信息採集的難度,剛纔也是隨口一問,此時又接着言道:“袁紹不信沮授久矣,沮授雖是監軍都督,但魏郡始終不由其統管,不單是袁尚,就連審配都自行其是。如今又來了淳于瓊,其更失權是如此,他要降都降不得,需得另尋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