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2章 骯髒的團隊
火絨計劃的人員全部到位,陳念也立刻開始了與他們的交流。
實際上,一階段目標很簡單,那就是彙總所有有關等離子體控制的前沿方向,並配合陳念進行初期地信息吸收和學習。
這個過程並不會短,按照陳唸的估算,至少會達到兩個月以上。
完成這一步之後,陳念才能針對金屬氫超導線圈進行解析,從而進一步啓動所謂的“技術傳遞”。
這更像是一種按部就班的固定步驟,困難雖然不少,但收益穩定。
所以,陳念也沒有太大的壓力,甚至在火絨計劃啓動之後,他還能分出相當一部分的精力,繼續去籌備有關激光、航天、空中平臺的事務
然而,華夏這邊一切如常,但在加利福尼亞州的勞倫斯·利弗莫爾實驗室裡,亨寧卻已經陷入了濃重的焦慮和煩躁之中。
就在剛剛,NIF的又一次點火實驗宣告失敗,經過分析,主要原因仍然是192個繼光源的同步問題。
無論進行過多少次嘗試,他們都不能保證所有激光在同一時間照射到目標上,這也就導致了靶丸各個位置受壓不同,中心壓力大幅降低。
另一方面,壓力的不對稱性也導致了氫同位素混合不均勻,靶丸顆粒溫度降低。
兩個重大漏洞疊加,理論上完全可以實現的聚變過程就變成了遙不可及的奢望。
——
甚至於,這還只是亨寧這邊遇到的問題,也就是“激光方面”的問題。
在靶丸上,項目組的工藝同樣達不到要求的水平,過多的激光從靶丸中散射出來,造成了大量能量損耗,實際到達靶丸的激光能量,甚至不足初始能量的十分之一。
能怎麼辦?
靶丸設計的優化空間很小,想要解決這個問題,要麼加大激光功率,要麼就是繼續增加激光數量。
可即便如此、即便最後聚變真的完成了,也沒有任何可能實現能量淨增益。
也就是說,一切的努力只是爲了一個“看上去很美”的目標,實際上卻沒有任何意義.
想到這裡,亨寧長長嘆了一口氣。
他看着周圍還在忙碌着的同事和學生們,思緒不由得漸漸飄遠。
他已經在這個實驗室裡工作超過20年了,在最初,所謂的國家點火裝置還根本不存在。
那只是自己的前輩、核武器設計師吉爾德提出來的一個看上去有些不切實際的設想。
這個設想被討論了許多年,直到1996年,才正式開始建設,而第一期建設的預算就高達11億美元。
放在那個年代,這就是一個難以想象的天文數字。
所有人都對這個項目充滿了期待,甚至認爲它有可能成爲真正開啓無限能源大門的鑰匙。
可事實上呢?
從建設一開始,這個項目就一點兒也不順利。
光是因爲工程技術問題項目就延期了多次,到2002年時,項目預算已經達到了驚人的28億美元。
這些錢沒有濺起一絲的水花——乃至於,NIF的第一次打靶實驗,是去年6月纔剛剛完成的.
而從去年6月到現在,這個實驗室又吞掉了超過8億美元的建設費用和4.5億美元的實驗經費,但換來的結果.
不盡人意?
錯了,是根本就沒有結果。
亨寧有時候甚至覺得,自己在造的只不過是一臺大玩具。
國會是一隻熱衷於追逐激光的貓,而自己則是一個壞男孩,手持着激光筆不斷挑逗着這隻貓的情緒,讓它沉迷於去追逐虛幻的希望
這太累了。
亨寧坐倒在椅子上,仰起頭看向天花板。
他從未與別人訴說過自己的壓力,尤其是在自己的對手面前,還必須要時刻保持着那種充滿自信到狂妄、目中無人、威懾力十足的姿態。
他必須讓他們以爲,NIF的進展一切順利,理論驗證沒有任何問題,讓他們也許某一天他們從牀上醒來,就能看到NIF發佈的點火成功的消息。
只有這樣,NIF才能保持對其他國家、其他項目的壓迫力,國會纔有可能投入更多的經費,去維持住那一簇即將消散的火苗。
亨寧的眉頭緊緊皺起,出神了良久之後,他才終於坐起身來。
一旁的助理連忙給他遞上了早就準備好的咖啡,隨後開口說道:
“三溫度測算結果出來了.距離我們的目標還相差甚遠。”
“問題還是那些,激光發生器的同步性能太差,完全無法發揮出應有的作用。”
“我想,這是我們首先要解決的問題。”
“我們必須對激光器進行升級,同時還要更換控制系統,設計更智能的程序。”
“盲目的實驗確實沒有意義,與其這樣大量消耗經費,我們還不如把資源節約下來,投入到解決真正的問題上。”
聽到助理的話,亨寧緩緩點了點頭。
他比誰都更清楚激光器必須進行升級,但問題是,在這一條路徑上,他所遇到的困難遠遠比其他人想象中的更大。
這不是投入資源就能解決的問題,事實上,他更需要的是技術援助。
可在這個國家,又有誰能給他提供援助呢?
他自己本身,就已經站在這個領域的頂點了。
思索良久,亨寧開口問道:
“我們還有多少時間?”
“.不到18個月。”
“因爲託卡馬克裝置的進展,國會已經決定提高對NIF項目的要求。”
“如果不能在18個月之內完成第一次真正意義上‘有效’的點火,這個項目將在2012年底之前關閉,所有相關人員都會被遣散,轉移到其他項目中去。”
“18個月?爲什麼?”
亨寧大惑不解的問道。
他知道這個項目正處於岌岌可危的境地之中,但18個月相對與這樣體量的項目來說,是不是有些太短了?
至少要給他們更多的時間去研究、去試錯吧?
這一點點時間,恐怕是連最基本的完整實驗流程都做不完的
聽到他的問題,助理嘆了口氣,隨後回答道:
“根據我們掌握的信息,華夏方面的EAST項目將有可能在18個月內完成初步建設,並輸出第一批成果。”
“也就是說,我們的日程,是被迫對照着他們的日程來的.”
“開什麼玩笑!?”
亨寧立刻打斷了助理的話,隨後斬釘截鐵地說道:
“這個項目纔剛剛起步,光是基礎設施建設就要花費大量的時間。”
“我們都知道,他們這次的設備並不是基於原有的HT-7去改造,而是從頭到尾全部重新搭建。”
“在這種情況下,他們怎麼可能做的那麼快?”
“別說輸出成果了,就算是理論準備,都幾乎是不可能!”
“但這是經過多方信息彙總分析後的結構。”
助理的語氣平淡,他攤了攤手,對亨寧說道:
“事實上,他們不需要真正完成項目的全部建設工作,而是隻要完成所有人最關心的那一部分就好了。”
“基於金屬氫材料的常溫超導線圈-——這一步所需要的理論支撐極爲複雜,如果他們能在18個月之內解決,就意味着他們排除掉了核聚變實用化路徑上最大的一個難點。”
“這件事情,甚至可以說從核物理學誕生以來,從來都沒有人做到過。”
“他們將會獲得無與倫比的先發優勢,這種優勢包括但不限於經濟上、國際聲望上、以及技術本身上。”
“所以,我們必須要做出反制-——而反制的核心,就是NIF。”
“這就是爲什麼我們會面臨如此大的壓力,因爲我們孤注一擲了”
“不,我不贊同這一點。”
亨寧嚴肅地搖了搖頭說道:
“國會是被嚇破膽了-——是的,前幾年他們在應用技術領域、尤其是在軍工領域的突破很驚人,甚至是可怕。”
“但是,這並不能改變他們基礎科學薄弱的事實。”
“國會忽略了非常重要的一點,那就是,華夏的技術繁榮,是搭建在缺乏理論支撐的空中樓閣之上的。”
“F-22?航母?096潛艇?”
“我想問問,這所有的東西,有哪一件的技術是我們無法理解的嗎?”
“他們只不過是把已有的技術重新進行了排列組合,再加上一些運氣,恰好得到了想要的結果而已。”
“這樣的發展絕對是不可持續的——哪怕是金屬氫,也不過是在現有理論的支撐下用簡單粗暴的方式取得的成果罷了。”
“華夏還是那個華夏,他們一如既往地急躁、浮誇,只不過是一點點成績,就想母雞一樣到處炫耀。”
“相信我,他們的領先是暫時的”
這番話說出來,就連助理也有了種被說服的感覺。
是的,這也是許多人不贊同“華夏領先論”的原因。
他們所創造出來的技術成果都太實用了,就好像是把所有的資源堆在一起,壓榨出了現有理論的極限一樣。
可核聚變不一樣-——雖然最基本的原理是清晰的,但在實踐過程中所涉及的理論研究是天量的。
哪怕僅僅是一個等離子體控制,都催生出了無數前所未有的理論成果。
在這種情況下,華夏真的還能像以前一樣遊刃有餘嗎?
答案似乎並沒有那麼確定.
於是,他也忍不住嘆了口氣。
“雖然事實似乎確實如此,但不可否認,我們的確面臨國會的壓力。”
“我們總不能去跟國會說,他們不可能按時完成計劃,所以我們的計劃也應該向後延遲吧?”
“這樣的理由根本不可能被接受”
“總而言之,我們的壓力不可能得到緩解——這就是無可改變的處境。”
“不,我們可以改變。”
亨寧的眼神有些發亮,他突然想到了一種可能性:
如果,我們能在某個關鍵領域,鎖死對方的理論科學發展進度呢?
不用過於複雜,只需要在等離子體控制方向上限制住對方的研究進度就好了。
可問題是怎麼做?
他們擁有自己的實驗場地,有一羣值得信任的研究員,哪怕想通過間諜手段破壞也無從下下手。
難不成真的像2006年發行的那本小說一樣,搞個什麼質子出來,去破壞他們的等離子體實驗嗎?
那也有點太過科幻了。
一旁的助理看着陷入沉思的他,不由得開口問道:
“所以怎麼改變?”
“我們可以去嘗試鎖死他們在等離子體控制領域的研究。”
亨寧快速回答。
他的大腦還在飛速運轉,運用獨屬於理論研究者的特殊思維推理着所有策略的可行性。
要想到達己方的目的,其實可以有兩條路徑。
一條,是讓對方喪失探索的條件,也就是拿走他們開路的鎬子。
另一條,是讓對方迷失探索的方向,在錯誤的方向上浪費資源。
相比前者,後者的可操作性顯然更強。
並且,它還具有更強的隱蔽性,不容易露出破綻,也就不容易得到糾偏。
或許從“人”身上下手是一個不錯的切入點。
如果能設計出一套自洽的理論,並將這套理論推廣到全世界,或許就能對他們的資源投入造成影響。
這樣的事情在歷史上真實發生過太多次,包括巴爾的摩事件、蒂莫林鼠事件、118元素事件等等,都曾在一定程度上引起科研資源向錯誤方向富集,也導致過嚴重的學術信任危機。
要不然,就從這方面下手?
亨寧的臉上浮現出振奮的神色,他思考得越來越深入。
不,僅僅是這樣還不夠。
理論上的欺騙必須配合可觀測的實驗數據,或者換句話說,他們必須能夠親眼看到、親自去驗證“理論的真實性”。
只有這樣,一切纔會顯得合情合理。
“我需要一個團隊-——不,不是我,是我們需要一個團隊。”
“一個團隊?什麼樣的團隊?”
“一個集中了這個世界上最優秀的等離子物理學家、對前沿理論瞭如指掌、能夠不費吹灰之力地炮製出具有足夠影響力的研究成果的團隊。”
亨寧向助理解釋了自己的想法,後者不斷提出疑問,而隨着交流越來越深入,這間辦公室裡的兩人,漸漸達成了一致。
是的,這確實是一種方法。
在正面熱對抗不能生效的情況下,也許重新迴歸到本源,纔是己方最好的進攻手段。
雖然讓這些人類未來的探索者去做這樣的事情確實顯得有些骯髒。
但,誰在乎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