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威的追悼會,在元月八號舉行。
九八年元月八號,農曆十二月初十,年味已經漸漸開始顯現出來。
街面上採購年貨,置辦新衣服的人也漸漸多了起來。
追悼會地點還是定在錦繡莊園一號別墅。
邊城雖然是地級市,是天南省南部國境邊最大的城市,九八年的時候,還沒有全面推行火葬,大多數家戶有人過世的話,一般都是土葬。
沒有全面推行火葬,就沒有像樣的殯儀館。
當然,殯儀館是有一個的,不過破破舊舊,很不像個樣子,還在郊區,路途遙遠。
最後王爲拍板,追悼會就在錦繡莊園一號別墅舉行。
順帶着好好做一場法事。
這個建議是米蘭提出來的,王爲是警察,他自然不能主動提這個茬。
儘管米蘭說過,要將錦繡莊園一號別墅徹底推倒,改建成花園,不留下一絲痕跡,但先好好做一場法事,消弭一下此地的怨氣也是好的。
跟迷信不迷信無關,關鍵是求個心安。
王爲同意了。
說來也怪,不但唐氏集團的事情現在是王爲全權做主,連唐威的家事,善後事宜,都是王爲做主。不管是田美玉還是米蘭,似乎都在有意避免出這個頭。
也不知道她們是怎麼想的。
至於唐依依,她現在還沒有出什麼狀況,已經謝天謝地了,這種事情,誰都不會真的去找她商量的。說白了,她還是個學生,最多算是個半大姑娘吧。
王爲也不推辭,慨然擔起了這個責任。
似乎沒有任何人對此表示不滿。
自從幾天前王爲在唐氏集團總部一口氣收拾掉丁長生,趙康明和毛易南之後,就再也沒有人不服氣了,至少沒人跳出來公然挑戰,最多就是在內心深處表示不服。
公司裡甚至已經有了這樣的傳言——難怪唐威到死都想要招王爲做女婿,這傢伙確實是個厲害角色。
原先以爲米蘭已經夠厲害的了,誰知跟她這個“相好”比起來,米蘭實在夠仁慈夠善良。
細細一想也不奇怪,王爲是什麼人?
殺人不眨眼啊!
聽說壞在他手裡的人命都有好幾條了,都是他親手結果的,那些被他抓了之後判死刑的犯罪分子還不算在內。
雖然說他是警察,殺的都是壞人,但這股狠勁,一般人哪裡會有?
吃不下二兩鐵,最好還是不要跟這種人對着幹!
不然的話,趙康明毛易南就是下場。
毛易南只是丟了飯碗,趙康明現如今都還在公安局關着,聽說一時半會出不來,他那些事倘若全部坐實了,要判好多年。
按照王爲的意思,唐威的追悼會並沒有大操大辦,莊重而低調。
只有唐威生前的親朋好友與唐氏集團的員工參加,採取的都是自願原則,唐氏集團的員工,願意來的就來,公司內部不組織,也不統一隨份子錢。
除了田美玉,唐依依和米蘭,唐威再沒有可以稱之爲至親的人。
唐威是獨子,年輕時節父母就走了,只有一些表兄表妹,堂兄堂妹之類的親戚,平日裡來往並不多。所以也就沒有跳出來爭財產的人。
不是沒有人動過這樣的心思,據說葛文宏私下裡做了工作,把他們都做通了,大家也就不鬧。
事實上,唐氏集團高層之所以能夠交接順利,葛文宏實實在在做了不少工作。要不然,也不會只有丁長生,趙康明和毛易南跳出來。王爲的反擊也不會這樣有針對性,幾乎一出手就掐住了這三個人的脖子,不要說還手之力,連半點招架之功都沒有。
沒有葛文宏的配合,王爲再能幹也到不了這樣的地步。
收拾趙康明等人,那叫一個乾淨利落!
在唐威的追悼會上,大家都關心的唐依依終於露了面。
看上去,唐依依的情況還算可以,也沒有哭到天昏地暗,反倒顯得比較鎮定,披麻戴孝,手捧着唐威的遺像,按照主持人的吩咐,磕頭如儀,並沒有什麼失禮之處,大家都暗暗點頭。
到底是唐威的女兒,關鍵時刻挺得住。
只有真正細心的人才發現,小姑娘其實有些不那麼對頭,眼神空洞,目光渙散,哪怕她正對着你,你也不知道她到底看的是誰,更不知道她內心深處到底在想些什麼。
懂心理學的人就知道,這種情況纔是最令人揪心的。
王爲的心就一直繃得緊緊的。
這幾天,除了田美玉,可以說外界唯一接觸過唐依依的,就是他了。
對唐依依這種不正常的狀況,王爲一直都特別擔心。
唐依依原本就沒有完全痊癒的心理疾病,在受到這個打擊之後,肯定會出狀況,但情況到底會嚴重到什麼程度,王爲不是心理專家,不敢亂猜。
不過王爲總覺得,情況不大妙。
眼下,唐依依什麼話都不說,王爲也不敢過分“逼迫”她,只能小心翼翼地呵護着,順其自然。他跟田美玉說了,一旦唐依依有什麼狀況,第一時間通知他,不管什麼時候!
田美玉也知道問題的嚴重性,幾乎二十四小時護着唐依依,須臾不敢離開。
這也是她當初很爽快地簽了授權委託書的原因。
一個是田美玉本身信得過王爲,二來唐依依這個情況,田美玉也不敢在別的事情上分心。別看田美玉讀書不多,見識也不廣,有一點卻是掂量得很清楚——唐依依纔是她的一切!
沒有唐依依,她這個監護人就毫無意義。
或許,她能分到一點財產,但那有什麼意思呢?
女兒纔是最重要的啊!
唐依依的情況固然令人擔憂,可是日子還得過,事情還得一樁樁地辦。
好在追悼會圓滿完成,沒有出太嚴重的狀況。
法事辦過,敲敲打打,將唐威的靈柩送入唐氏一族的祖墳墓地安葬,一切都比較順利。整個儀式的過程中,王爲都戴着黑袖標,鞠躬盡禮。
有人私下裡說,除了沒有披麻戴孝,沒有下跪行禮,王爲做的一切,都是按照“女婿”的禮節來的。也有人對此不以爲然,說是牽強附會。
不管別人說什麼,王爲從來都只做自己認爲應該做的事。
追悼會之後,錦繡莊園一號別墅徹底“沉寂”下去。
公安局的人撤走了,再沒有人“站崗放哨”,物業公司也沒有那樣的財力專門派人來看守一號別墅,只能任由其“自生自滅”。
米蘭是建議將一號別墅徹底推倒建成花園,不過這個建議還得通過唐依依的同意,按照唐威的遺囑,這棟別墅也是唐依依的財產。
王爲給唐依依提了一嘴,唐依依沒有說話,既沒有表示同意也沒有表示反對。
王爲就不再說這個事了。
現階段,做什麼都要儘量避免刺激到唐依依。
那麼大一棟別墅,沒人打理的話,用不了多久,就會荒廢,形同“鬼屋”。當然,裡面值錢的東西,比如保險櫃裡面的現金和唐威的重要藏品,王爲都安排人搬走了。
現金存入銀行,藏品收藏在唐依依和田美玉母女的住宅。
至於一些傢俱什麼的,在普通人眼裡,自然也都是好東西,甚至可以稱之爲“奢侈品”,但王爲都沒有動。
田美玉也沒有說要。
米蘭更加不會要。
爲了使別墅不至於徹底荒廢,王爲花錢請了一個人,每隔兩三天去別墅打掃一下。
一般來說,這樣的人還真不好找,誰願意出入那樣一棟凶宅啊?
但王爲自有辦法。
他請的是醫院守太平間的一個半老頭。
太平間那種地方,他都能成年累月待着,一號別墅死了幾個人又算得什麼?王爲開的工資不低,每個月只要簡單打掃個十來次,偶爾除除荒草。在半老頭眼裡,簡直就是個美差,樂顛顛的接受了。
除了這個半老頭,王爲自己也在追悼會結束兩天之後,重新回到了一號別墅。
原因無他,半老頭給他打電話,說在別墅見到了一個人。
照理,一般人是絕不敢踏足別墅半步的。
王爲決定去看看。
剛剛辦完後事不久,一號別墅只是顯得比較冷清,還沒有給人荒涼的感覺。
別墅鐵門和大門都是上鎖的,半老頭有鑰匙,王爲也有鑰匙。不過王爲那套鑰匙,平時收在家裡,自然不可能隨身攜帶。
沒有特別的理由,王爲也不可能來一號別墅了。
根據半老頭的描述,王爲已經大概猜到這個人是誰了。
小高!
高破軍!
別墅靜悄悄的,大門是虛掩着的,王爲推開別墅大門,慢慢走上二樓,就在二樓客廳沙發的後邊,看到了一個人。
黑衣黑褲,標槍般矗立在那裡,果然是小高。
這個位置,就是小高平常站立的地方。
以前唐威在的時候,和人談話,就喜歡坐在這個沙發裡,而小高不管什麼時候,都是叉手站在他的身後,腰挺背直,平靜如水,從頭至尾,可以不發出半點聲音。
現在,小高還是站在這個位置,雙手交叉放在小腹部,目光平靜地望着一步步上樓的王爲,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這一瞬間,王爲有了某種錯覺,以爲時光倒流,自己再一次回到了從前。
彷彿唐威還坐在那張單人沙發裡,微笑着望向他。
王爲輕輕嘆了口氣,慢慢走過去,在沙發之前大約三米處站定了,和小高在同一條直線上,默默對視。
“什麼時候回來的?”
稍頃,王爲開口問道。
“八號。”
小高的回答,永遠是那麼簡單明瞭。
王爲雙眉微微一揚。
“你沒來參加追悼會?”
不但沒有參加追悼會,也沒有送唐威最後一程,似乎有點於理不合。
小高淡淡說道:“我事情還沒有辦完。”
王爲眉頭揚起,臉上帶着徵詢的表情。
“我就是想在這裡待一會,然後和你見個面,就回安浪去了。”
小高輕聲解釋。
王爲忽然明白過來,說道:“你要去殺阮成大?”
“嗯。”
小高的聲音還是平靜如水,沒有絲毫波瀾。
“青龍你已經殺了,那就只剩下阮成大了。”
小高隨即又加了一句解釋。
王爲深深吸了口氣,卻沒有說什麼。
他知道,小高這種人,一旦認準了某件事情,那就鐵定會去幹,不管是誰都攔不住,除非殺了他。
唐威是青龍殺的,青龍又是阮成大花錢僱傭的,這筆賬,小高毫無疑問會算在阮成大頭上。至於他先殺了阮成大的異父哥哥猜旺,完全不在小高的考慮範圍之內。
不管誰殺了唐威,只要他還活着,就一定要報仇。
“這樣吧,青龍有一個同伴叫老黑,他想要和我做個交易……”
沉默片刻,王爲說道。
小高安靜地望着他,靜待下文。
王爲把老黑的情況簡單說了一下。
“……到時候,他派來找我的那個人,你去見吧,想要照片的話,我也會給你。”
“好!”
小高沒有絲毫遲疑猶豫,一口答應。
又是沉默,只有一陣陣涼風從沒有關嚴實的窗戶中吹來,發出嗚咽的聲音。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王爲又問道:“事情辦完之後,你有什麼打算?”
小高因爲感念唐威的救命之恩,一直跟着唐威,現在唐威已死,他的“義務”也就終結了。
“到時候再說吧。”
小高的回答還是那麼簡單明白。
王爲暗暗嘆了口氣。
只有他知道,小高重回安浪,是何等的危險。
阮成大是個相當謹慎的人,青龍殺了唐威,他有沒有抓到小高,一定會時時刻刻防備小高捲土重來的。孤身一人,深入對方老巢,殺一個時刻戒備森嚴的黑幫老大,難度有多大可想而知。
小高固然身手不凡,但他到底只是一個人。
現在又不是冷兵器時代,而是熱武器時代。身手再快,也快不過子彈。
也許,這是他和小高最後一次見面了。
但最終,王爲還是什麼都沒說。
有一種人,就像古代的“士”一樣。
心甘情願爲知己者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