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弗萊德的指示,羅爾帶着米莉婭從軍陣中走向我們所站的地方。兩個士兵揹負着米莉婭的藥箱跟在後面。
米莉婭的出現對於土著居民的震撼並不比依芙利娜的出現給我的震撼小。那些土著居民沒有想到,我們口中無比尊崇的那個“最好的醫生”居然會是個女性,而且還是個如此美麗嬌弱的女性,一時間都覺得有些難以置信。有的人甚至怪叫起來,或是露出遠談不上好意的笑容。不久之後我們才知道,在這裡,醫生和祭司往往是同一個人,都是由德高望重的老者擔任的,而所謂的“治療”也不外乎是些求神問卜的事情,只有少量的草藥配合。米莉婭的出現可以說動搖了他們的信仰基礎,或多或少讓他們感受到了一些侮辱。
就在走進我們的時候,一個高大的土著男人忽然擠出人羣,表情猥褻地抓向米莉婭的胸口。他一邊伸手一邊淫邪地哈哈大笑着,他周圍的族人也都爲他的舉動歡呼雀躍起來。這些粗魯無聊的漢子們在這裡悶了整整一個上午,當然不會放過這難得的樂趣。
我應該生氣的,是嗎?弗萊德更有理由憤怒。他的愛侶受到了如此粗暴無禮的對待,這是無論哪一個稍有自尊心的男人都不能容忍的事情。
但是我們沒有任何行動。
因爲在我們之前,羅爾動了。
我實在無法形容羅爾是如何移動到那個大漢的身邊的,他的動作比鬼魅更邪異,似乎是在凌空飄舉,又像是在隨波逐流。
當那異族大漢的右手快要觸及米莉婭的衣服時,羅爾的右手已經搶先一步搭到了他的食指上,而後,幾乎全場的人都聽到一聲清脆的骨骼脫臼聲,那個足比羅爾高出一個頭去的男人毫無反抗能力地倒在地上。
他沒有慘叫出來。
不,是他根本無力叫喊。
因爲羅爾已經伏在了他的身上,左手按住了他的脖子。但更深更用力地緊扼住他喉嚨的,是一種叫做恐懼的東西。羅爾面無表情地看着他,彷彿正在看着的並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類,而是一堆可以隨意處置的零碎骨肉。他的雙眼幾乎透不出一絲有活力的光芒,卻又閃亮得像是兩道冰泉,無情地傾瀉在那土著男人的臉上。那大漢臉上的皮膚起了一層細細的汗珠,他努力想像個不怕死的男子漢一樣勇敢直視羅爾的雙眼,可兩隻眼珠還是不由自主地低垂下去。
他可以不畏懼死亡,但他無法不畏懼那已經超越了死亡恐怖的、嗜血的殺手。
就在每個人都以爲一切結束了的時候,羅爾的右手亮起一道攝人心魄的寒光,猶如一道閃電般瞬間隱沒在那男子的頭顱旁邊。隨後,羅爾拍拍手站起身來,重新站到米莉婭身邊。他表情緘默,就好象剛纔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
這時候所有人才看清楚,那把匕首,那把在戰場上以吮吸鮮血而著稱的匕首,已經擦着那漢子的耳朵,全部沒入了泥土之中。
如果你不知道什麼叫安靜,那麼在這一刻你就會知道了;如果你不明白什麼叫震懾,那麼在這時候你也應該明白。數萬土著居民在頃刻間鴉雀無聲,他們甚至無法找到一種合適的方式來表達目睹剛纔一幕的強烈震撼。並非是打鬥本身讓他們震撼,儘管這場打鬥已經足夠驚心動魄。真正讓他們敬畏的,是羅爾居然可以在生死之間毫不遲疑、毫不畏縮。他的戰鬥方式似乎是在正告每一個人,他非但不珍惜敵手的生命,對自己的生命也毫不在意。他似乎隨時都做好了以命換命的準備,而且十分確定的是:你可以和他交換生命,但你一定會死得比他早,而且你一定會死得比他痛苦千百倍。羅爾的眼中沒有戰鬥,只有殺戮。即便殺戮的是自己的生命他也不在乎。
這些豪壯的男人們是勇敢的,但他們畢竟沒有從屍體堆中爬過的經歷。恰恰是因爲他們的勇敢,讓他們無法想象一個戰士居然可以無情到這種程度。
米莉婭也同樣始終保持着她神職人員的高貴儀態,就連那異族男子的手與她的身體只有毫釐之遙的時候她的面色也不曾稍有改變。直到羅爾重新站到她身後,那個受傷的大漢才痛苦地呻吟起來。他用左手捂住右手脫臼的食指,面色發白,全身的肌肉都在顫抖。
米莉婭走過去,蹲在他身邊,小心地拿起他的右手,輕柔地揉搓着食指根部。從那大漢的表情上我們可以看得出,她用的力量並不大,並且足以刺激手臂上的神經產生麻癢的感覺。那漢子的表情漸漸緩和下來,甚至半閉起雙眼,享受着這溫柔的按摩。
忽然,米莉婭雙手猛然用力,惡毒地相互一錯,又一聲脆響輕敲過我們的耳膜,繼而一聲慘絕人寰的叫喊聲從那大漢的口中發出。我猜他一定還打算髮出第二聲慘叫的,但他忽然發現剛纔那種骨骼相互咬噬的疼痛消失了,於是把第二聲慘叫的後半段吞回了獨自裡。他翻身站起,呆呆地望着米莉婭和羅爾,臉上一陣青一陣紅一陣白,不知該怎麼辦纔好。最終,他彎身從泥土中抽出羅爾的匕首,雙手捧起,送到羅爾面前,而後在米莉婭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緊接着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個山坡,向身後的叢林不住腳地跑去,直到他的身影完全隱沒在叢林之中。
羅爾繼續陪同着米莉婭向前走着,這時迎接他們的已經不再是嘈雜瑣碎的聒噪聲了。儘管這整個山坡上已經十分的安靜,但他們經過的地方總要比別出更安靜一點。這或許是我的錯覺,但我總覺得在羅爾踏過的土地上,連風都會凝固起來,透不出一絲聲響。每當他的目光掃過身邊的人們時,那些土著居民全都不自覺地低下頭去,他們畏懼羅爾無神的雙眼如同畏懼刀劍、畏懼他們心底最軟弱的夢魘。
“這就是……你所說的醫生?”直到來到身邊,艾克丁纔回過神來。他指着米莉婭問弗萊德,可始終有一隻眼睛沒有離開羅爾的右手。
“是的,我向您保證,這是您所見過的最好的醫生之一。”弗萊德不失禮儀地回答。
“那,我想我們可以開始了……”
“等一下!”艾克丁的話被一個清脆的聲音打斷了,他張着大嘴愣住了神,難以置信地轉過臉去。
他的驚異是可以理解的,因爲打斷他的話的不是別人,正是那個年輕的少女,在現場享有最高權威的依芙利娜。
雖然只經過短暫的接觸,但我們都看得出依芙利娜在這個族羣中是一個受保護被嬌寵的孩子,在場的每個人都喜歡她,哄着她。不僅僅因爲她祖父的身份,同樣因爲她的性格確實很惹人喜愛。但她絕不是個剛強的孩子,習慣於聽從自己的長輩,按照長輩的意願去安排自己的言行。現在,她居然打斷了艾克丁的話,爲了自己的意願。從艾克丁的表情上我們可以看出她的這一舉動是多麼的不尋常。
“對不起……先生,您怎麼證明這位……姐姐……她是個醫生?確實,她……她剛纔治好了大福克叔叔的傷,但這樣的事情許多人都能做。我希望……我希望能夠親眼證實她確實有超過一般醫生的醫術。”
雖然整段話說得一點也不流暢,而且她的小臉也憋得通紅,但我必須承認,她的要求確實是合理的。畢竟,米莉婭要醫治的不僅僅是她的親爺爺,更是這個族羣中地位最尊崇的長者。這個少女的肩上揹負的,是超越了她的年齡和生活的沉重責任。
她會是個了不起的女性,在這個族羣之中。這一點我確信無疑。她有足夠的勇氣和智慧去承擔自己的責任,不畏縮,不躲避。無論她是個多麼嬌弱溫柔的女孩,只要具備這樣的高貴品質,她的生命就絕不會缺少閃亮的地方。
“對不起,我知道這個要求很任性,但請您務必證實給我看。這關係到我全族的生存。”深吸了幾口氣,依芙利娜笨拙羞怯地上前向米莉婭施禮道歉,她的神色很慌張,卻同時又堅定得不可動搖。
“嚓。”依芙利娜的話音剛落,羅爾就毫不遲疑地用匕首劃過自己的左腕。毫無徵兆,鮮紅的血液像噴泉一樣從他的手腕動脈處迸射出來,直射上幾乎有一人高的空中。頃刻間,羅爾就變成了一個紅色的血人,他的頭髮、皮膚、指甲、牙齒都被自己的鮮血包裹着,可他的表情沒有絲毫的變化,甚至當血液射過他的額頭時,他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
依芙利娜幾乎尖叫起來,她被這恐怖的景象嚇壞了,我真的不知道是什麼力量在支撐着她,讓她沒有當場昏倒。不僅是她,周圍所有的土著居民都被羅爾毫不珍惜自己生命的做法驚得大聲喧譁起來,他們中有的人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當他們看見羅爾自己用力劃開自己的動脈血管後依然表情平靜,甚至露出幾分猙獰的微笑時,莫名的畏懼讓他們軟弱下來。
“羅爾,你瘋了!”我搶上幾步,下意識地想爲他包紮傷口。他擺動着右手阻止了我,任由自己鮮血這樣噴射着。他看着自己的血漿,就像是看着和自己無關的東西。周圍的土著戰士開始向後退卻,竭力躲避着從天而降的血水。他們原本絕不是些畏懼鮮血的人,但這時卻都好象中了某種魔咒般畏縮不前。
彷彿什麼也沒有看見,羅爾自然地將左手的創口伸到米莉婭面前。米莉婭此時額頭上也浮現出隱約的汗水,她全神貫注地注視着這個仍在不斷噴射血漿的可怕傷口,口中默唸着神妙的咒語,而後將雙手覆在創口上。一陣隱約的白色光芒閃過,當米莉婭縮回雙手時,傷口已經不再流血,並且以極快的速度癒合起來。
“真是個蠻幹的傢伙。”米莉婭一邊抱怨着,一邊叮囑羅爾說:“你現在失血過多,需要好好休息。一個月之內,不許劇烈運動,不許與人打鬥,不許狩獵。現在只需要一個小傷口就能讓你連牀都起不來。笨蛋,證明醫術的方法有很多,你使用的是最蠢最無聊的一種……”儘管米莉婭的口吻很不友善,但這掩蓋不住她的關心和愛護。弗萊德也走到他跟前,關切地看着他。
在羅爾臉上未曾被鮮血覆蓋的部分,透出一種不健康的虛弱蒼白的顏色。只是短短几次喘息之間,大量流失的鮮血已經將他的健康破壞到了這種程度,讓他看上去就像是剛剛從墳墓中甦醒的屍體。但他的目光依舊明晰,帶着堅毅的神情,絲毫沒有因爲虛弱而變得散漫。他衝着我們三個笑了笑,轉身將手臂伸到依芙利娜面前。這時候,他的傷口已經癒合得差不多了。
“動脈傷,沒有用藥,已經癒合,滿意嗎?”羅爾冷冷詢問道。
看見他的模樣,依芙利娜確實受了很大的驚嚇。她驚呼着向後退了半步,但並沒有就此退縮,而是強打起精神,重新走上前,抓過羅爾那隻滿是血污的手,仔細端詳起那個傷口。她的右手食指輕輕劃過那原本是創口的肌膚,那地方的肌肉翻出新鮮紅潤的顏色,看上去強壯結實。忽然,她緊緊握住羅爾的右手,低下頭大聲啜泣起來。她的淚水滴到羅爾的手背上,將那原本弄稠的血跡化開一個淡淡的圓。
“對不起,先生,對不起,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想……我只是想……對不起……”
這女孩又哭了,這一次,她哭得很節制,並不讓人從心裡感到煩亂。她的手輕輕摩挲着羅爾的手臂,就像是個孩子抓住了父母的衣襟,那是能夠讓人依靠的、感到溫暖的東西。
“你在做該做的事……”羅爾溫柔地抽回手,轉過身去,我們看不見他的臉色,但他的聲音輕柔和善,溫暖得不像是我們一貫瞭解的那個羅爾。
“我也是……”
“祝你的爺爺……早日恢復健康。”
這是羅爾對剛認識的陌生人說得最多的一次,也是最真摯的一次。
然後他就離開了,向着我們的陣地走去。他帶走了土著戰士們的尊重,或者說更多的是他們的懼怕。如果說弗萊德用他的頭腦和口才在我們之間架設了溝通的橋樑,那麼羅爾就完全依靠自己近乎瘋狂的無畏贏得了這裡所有人的敬畏。他用他自己的方式幫助了我們,唯有羅爾才能用這種方式爲我們博取敬重。他並非是具只知殺戮的戰爭機器,而是一個真正了不起的戰士。他贏得了在場所有人的心,在這時候,任何一個出色的外交家都不會做得比他更好。
他的血是熱的,這一點,我們瞭解,所有曾和他並肩戰鬥的人們也都瞭解。
“像他這樣的勇士,你們的軍隊中還有多少?”艾克丁目送羅爾的背影離去,驚歎着問弗萊德。
“如果僅僅是指勇氣,每個人都比他要強……”弗萊德這樣回答,招來周圍人羣不信的神色。恐怕在這裡只有我知道他這話的正確性,因爲只有我們見過當年還是新兵的羅爾,那個害羞、怯懦得有些靦腆的少年。
“但是在戰場上,幾乎沒有人能勝過他。因爲在他的心裡雖然沒有過多的勇氣,但卻從不缺少友誼、忠誠、信念和善良。無論是在戰場上,還是在別的什麼地方,這些東西都遠比單純的勇氣要強大的多。”
包括艾克丁在內的所有土著戰士們都露出迷惘的神色,這並不奇怪。惟有那些真正經歷了生死沙場的人,惟有那些曾經親手掩埋摯友屍身的人,惟有那些經歷過生死痛別的人,纔會真正理解這句話的含義。
“他叫什麼名字?”依芙利娜輕聲地問。
“羅爾,他叫羅爾。”弗萊德大聲地將這個普通的名字宣佈出來,帶着無比驕傲的神情。
“他是我們的朋友羅爾!”
“我真心希望你們會成爲朋友……”走過我們身旁,艾克丁苦笑着小聲對我們說,“因爲我實在沒有勇氣去面對那樣的敵人。”
我儘可能擺出一副輕鬆愉快的樣子回答:“我們會成爲朋友的,這一點我們深信不疑。”
“依芙利娜小姐,我們可以去看病人了嗎?”米莉婭走到依芙利娜身邊問道。
“好的,好的,我們這就出發。”依芙利娜隨手抹了抹眼淚,陪在米莉婭身邊向後走去。我們緊跟在後面。隱約中,我似乎聽到依芙利娜悄悄問米莉婭說:
“姐姐,那個……那個羅爾先生,是你們的朋友嗎?”
“是我們最好的朋友之一。”米莉婭回答道。
“那……那我可以成爲你們的朋友嗎?”
“當然,我們原本就希望你們成爲我們的朋友啊。”
“那……羅爾先生……”她的聲低了下去。
“什麼?怎麼了?”
“沒什麼,小心,這裡有根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