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夜襲

慕容麟帶姚葭去了臥龍谷。

臥龍谷,距燕都乾安城,能有百餘里地,山清水秀,林木蔥鬱,是處風光秀美之地,也是燕室龍脈所在。因爲是皇家禁地,若無燕王許可,縱宗室懿親,亦不得擅入,敢違禁令者,斬。

是以,這一方青山綠水,除了歷代燕王的偶爾駕幸,在大部分時間裡,一直都美麗並寂寞着。

此次出行,除了姚葭,陳弘,還有一百五十名精挑細選出來的御林軍,慕容麟誰也沒帶。

天色將明未明時,燕宮北門制勝門悄然開啓,一隊人馬,保護着一輛外觀普通的單駕廂車,魚貫而出。

御街之上,行人稀少,大多數人還在睡夢之中,只有少數幾個早起的,看見了這一行人。不過,卻也只是漫不經心地掃了一眼,一掃之後,就各忙各的去了。誰也沒把這隊不起眼的人馬,和燕國最高主宰聯繫在一起。

一個時辰後,天光大亮,慕容麟一行,來到了臥龍谷。青羅爲覆的馬車,停在谷中一塊草地上。

隨侍車後的陳弘利落地跳下馬來,搶步上前,在車廂外恭敬站好。很快,車門被從裡推開,緊接着,一隻修長的大手伸了出來,陳弘連忙扶住了那隻手。

慕容麟搭着陳弘的手,探身下了車,站穩後,一轉身,他對着敞開的車廂,張開雙臂,以着近乎擁抱的姿勢,把姚葭扶抱下來。

姚葭在微涼的晨風中,落了地。

出宮前,她問慕容麟,要帶她去哪兒?慕容麟沒有正面回答,只淡淡地告訴她,“到了,就知道了。”

此處便是慕容麟要帶她來的地方?

轉頭四顧,但見芳草萋迷,青山含翠,遠處,似乎還有水聲。短暫的茫然後,姚葭迷惑地望向慕容麟。

慕容麟看了她一眼,也不解釋,只是回身一招手,很快,有人牽過一匹溜光水滑的大黑馬。

大黑馬長得很漂亮,腿長,臀圓,篷鬆的馬尾幾乎拖了地,全身上下,一根雜毛也沒有。兩隻眼睛,象剛洗過的大黑葡萄,溼漉漉,水靈靈的,含着點情意。

慕容麟從來人手中接過繮繩,愛憐地拍了拍大黑馬,攀鞍紉鐙上了馬,他在馬上微探着身子,向姚葭伸出了手。

姚葭明白,慕容麟是想讓自己和他共乘一騎,片刻的遲疑後,她伸出一條手臂,遞向了慕容麟。

慕容麟一把握住她的手,單臂一用力,輕輕巧巧地把她提到自己身前,橫着坐下。

一抖絲繮,漂亮的大黑馬,在下一刻,踩着不緊不慢的小碎步,踏着沒蹄的芳草,星星點點的野花,一步一叩首地,向臥龍谷深處走去。

二人身後,御林軍的指揮官一揮手,霎那間,一百多名御林軍連同陳弘,四下分散進草叢、林間隱蔽起來,遠遠地跟在二人身後,作隱蔽式保護。

馬上,慕容麟低下頭,低聲對姚葭道,“等會兒,給你看個好東西。”

越往谷中走,景色越美,芳草如茵,山花鮮妍,層林疊翠,綠水迎眸。

在一座小小的草廬前,慕容麟帶住了繮繩。

姚葭坐在馬上,怔怔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她覺着自己是在作夢,一個很美很美的夢。

夢中,有個竹籬圍成的小院子,院子裡有座小小的草廬。房頂是暗黃的葦子頂,葦子鋪得又厚又長,垂下檐來。外牆是刷了白堊的細泥牆,白得晃眼。窗子,是方方正正的木格窗,每扇窗上糊着豆綠色的細麻紙。

草廬的前方,左邊是個葡萄架。巴掌大的綠葉,挨挨擠擠,營造出一方陰涼的小天地。架上碩果累累,左一串,右一串的葡萄,沉甸甸掛滿了架。

右邊是棵不高不矮的李子樹,樹上結滿了紫紅色的大李子。由於果實太多,樹枝都被壓彎了。樹下還落了不少熟透的李子,有些直接掉在了地上,有些則是落在了擺在樹下的一張石桌上。

石桌不大,圓形的,兩個對擺着,供人休息的小石墩也是圓形的。金風細細,李子的香氣隨着縷縷清風撲面而來。

呼吸之間,那甜美的香氣便順着鼻孔,鑽進了身體,沁入了心裡,涼絲絲,甜蜜蜜。

慕容麟向右微斜了身子,覷着姚葭的臉,觀察着她的反應。過了會兒,他覺着觀察得差不多了。

“喜歡嗎?”他不動聲色地問。其實,看姚葭的表情,不用問,他已經知道答案了。

姚葭扭臉看了慕容麟一眼,正撞上他定定的目光。臉一熱,她立刻把臉轉回來,低聲道,“喜歡。”

慕容麟盯着姚葭微微泛紅的臉,眼中光華一現。甩鐙離鞍下了馬,他再次張開了雙臂,把姚葭從馬上抱了下來。

“走,進去好好看看。”不由分說牽起姚葭的手,慕容麟領着姚葭,步入果香襲人的小院。

小小的草廬共有四個房間,一間堂屋,一間臥室,一間廚室和一間放置雜物的雜物室。四個房間全都不大,不過卻小得可愛,起碼姚葭覺得它們很可愛。

堂屋裡,有幾、有案、有小榻,有蒲團、還有一架紡車和一張織機,以及一隻擺了幾團生絲的大篾盤。

臥室裡,是一張睡榻。榻上,掛着畫了各色蝴蝶的青綾帳子。榻邊,擺了個竹製的小搖籃,搖籃裡是個豆綠色的小枕頭,和一牀粉地白花的小被子。

支起的軒窗外,是一大片桃林。

到了暮春三月,桃花開放的季節,這裡一定美得像仙境,姚葭想。

對了,院外的竹籬旁,還有一畦小菜地,裡面種了能有十多棵大白菜,每棵都是水靈靈,胖鼓鼓,不用吃,瞅着就那麼招人稀罕。

慕容麟領着姚葭房前屋後,屋裡屋外地轉了個遍。

一邊轉,一邊給她講解。他告訴姚葭,出門向右轉,走上不多會兒,有個小潭。

姚葭茫茫然地聽着,不時摸摸這兒,看看那兒,臉上是個夢遊的模樣。

直到慕容麟收了聲,深深地望着她,她才如夢方醒,使勁眨了兩下眼睛,回過神來。

“這是什麼地方?”雖然慕容麟說了很多,她還是沒明白。

“臥龍谷。”

“臣妾知道是臥龍谷,臣妾是問,這裡,這草廬,這草廬是……?”

慕容麟眸光微閃,“我們的家。”

姚葭迷塗了,“我們的家?”

“對,”慕容麟點點頭,“我們的家,我和你的。”

姚葭怔怔地望着慕容麟,不明所以。

慕容麟看着姚葭臉上的困惑,輕聲問,“喜歡嗎?”

“嗯,喜歡。”姚葭垂下眼,避開慕容麟太過深沉的目光。

慕容麟笑了笑,沒再說什麼。

二人說話時,正是並排坐在臥房中的睡榻之上。擡手拍了拍榻沿,又四下看了看,慕容麟的心情十分複雜。滄桑中帶了幾許酸楚,酸楚中,又藏了幾分甜意。

這間草廬,這座小院,是份禮物,是他爲姚葭精心準備的禮物,若無那場天翻地覆,本該在幾年前送出。

她曾跟他說過,想要這樣一座小院,說得津津有味,悠然神往。他認真地聽着,記在心裡,揹着她,認真地幫她圓夢。無論她想要什麼,只要他能辦到,必定盡力滿足。

終於,有一天,他覺得可以了,差不多能讓她的夢得以實現了。他高興地等着,等他們結婚兩週年的當天,帶她到這裡來,給她一個驚喜。結果,那一天,他的天,塌了。

然後,許多年後,他才能帶她來到這裡,來看許多年前,他爲她營造的夢境。

其實,說“許多年”並不確切,只不過,經歷了那一場天翻地覆後,並不算太過久遠的事情,回想起來,恍如隔世。

因爲窗子並未全開,臥室的光線不甚明亮。在這不甚明亮的光線中,慕容麟靜靜地注視着姚葭,一字一句地,在心裡說:“這是你要的夢,我,帶你來看了。”

佛說:愛,本是恨的來處。

因爲愛她,所以恨她。因爲很愛她,所以很恨她。

時至今日,時至此時此刻,他依然很想抓着姚葭的肩頭,狠狠地搖晃她,質問她——

爲什麼?爲什麼我對你那麼好,那麼愛你,卻換不回你,哪怕一丁點兒的真心真意?爲什麼要害我?難道你就一點兒也不心疼,也不難過?

默默地看了姚葭許久,慕容麟壓下心間的起伏,儘量讓自己的聲音平靜如常,“芸香說,你又開始作噩夢了。”

聞言,姚葭垂下頭,沉默不語。

等了一會兒,不見回答,慕容麟一伸手,挑起姚葭的下巴,“是不是?”

姚葭避無可避地直視了慕容麟的眼睛,“是。”她低聲答道。心頭漫過一片悲哀,這就是她的命,躲不過。

慕容麟點了點頭,放過了姚葭的下巴,轉而去抓她的手。抓住了攥在手裡,也不瞧她,站起身,就往屋外走。口中唸唸有詞,“朕,有些餓了。”

慕容麟過於跳躍的思維,讓姚葭有些反應不過來。糊里糊塗間,她已被慕容麟扯進廚室。

廚室裡,日用炊具一應俱全。

廚室的一角,擺着一隻注滿清水的大水缸。醬色的大水缸上,蓋着由細竹管捆紮而成的翠色竹簾。竹簾上,倒扣了一隻嶄新的土黃色葫蘆瓢。

稍稍翻找後,慕容麟從櫥櫃裡拿出個刷了綠釉的小瓦盆。一手持盆,一手牽着姚葭,他向院中走裡。

不大工夫,二人在院中李子樹下的小石桌前,相對而座。

石桌上,綠釉小瓦盆裡,盛了滿滿一盆的水果。兩大串烏中透紫的葡萄,十來個香氣撲鼻的大李子,紫中透紅。

葡萄和李子,全都掛着亮晶晶的水珠——姚葭用缸裡的水,認認真真地,把它們洗了又洗。

左手李子,右手萄萄,慕容麟吃得興致盎然。“怎麼不吃?”慕容麟又吃完一個李子,把核吐在手中。

“啊?”姚葭如夢方醒地眨了眨眼,心不在焉地,從葡萄串上擰下一粒葡萄,送進嘴裡。

葡萄很甜,可是,一想到“忘塵”即將帶來的苦楚,再好吃的東西,也變得不好吃了。

慕容麟瞅了姚葭一眼,把果核扔在桌上,隨手從袖中抽出條淡青色汗巾,擦了擦嘴,慢條斯理道:“朕,不會再給你吃‘忘塵’了。”

姚葭一怔,停止了食不甘味的咀嚼,愣愣地望着他。

慕容麟一笑,“怎麼,不信?”

姚葭盯着他,“爲什麼?”

慕容麟淡淡道,“不爲什麼。”

他並不打算告訴她實情。

姚葭沉吟了一下,“陛下不怕臣妾想起以前的事了?”

慕容麟盯着瓦盆裡的一顆大李子,“怕。”

然後,很長一段時間,二人沒再說話。

很久之後,慕容麟把汗巾收回袖內,“吃飽了嗎?”

姚葭舔了下嘴脣,嘴脣上,帶着葡萄的甜香,“嗯,飽了。”

“走!”慕容麟一扶雙腿站了起來,向房中走去,“朕帶你釣魚去。晚上,咱們吃烤魚。”

不一會兒,慕容麟從雜物室裡,找出一個嶄新的漁簍,一根嶄新的魚竿,帶着姚葭去小潭釣魚了。

小潭,有個好聽的名字,叫碧玉潭,藏在一片茂林之中。潭水清澈碧綠,像一大塊上好的綠玉。

過了中秋,樹林的顏色由原來純然的綠色,變成了現在五彩斑斕。淺黃、金黃、橙黃、橘紅、碧綠,幾種顏色糅雜在一起,比單純的綠色更好看。

潭面上常年飄着輕紗般的薄霧,潭中是紅、黃兩色的魚,數量多,個頭兒大,長得好看,肉質鮮美。既有賞心悅目之功,又有開胃下飯之效。

潭邊,橫着一棵不知何年何月死掉的樹,樹幹不算粗大。

慕容麟和姚葭並坐在樹幹上,二人中間,放着魚簍。

慕容麟專心致致地釣着魚,姚葭安安靜靜地看着風景,時而遠觀,時而近看。其實,無論遠觀,還是近看,都是假相。她只是以觀賞風景爲掩護,偷偷地窺視慕容麟。

林間不時響起幾聲鳥鳴,除此之外別無他聲。而山林,也因着這幾聲宛轉的鳥鳴,更顯清幽。

層層林蔭,幾乎遮蔽了天上的太陽,至使這裡的光線不若外界明亮,迷濛黯淡間,自然而然地,勾勒出一份如夢似幻的美麗。

臉,微轉向慕容麟的方向,姚葭假裝看他斜前方的樹林,實際上,卻用眼角的餘光,偷偷地打量着慕容麟。

姚葭知道,這樣的自己很傻。也知道,自己只是慕容麟若干女人中的一個。更知道,他,永遠不可能,只屬於自己一個人。

宮裡,還有很多和自己一樣女人,在等着,盼着,想着,念着,愛着,怨着,癡心着,妄想着,執迷不悟着。

手持釣竿,面無表情地凝着飄在潭面上的浮標,慕容麟坐成了尊八風不動地石像。他知道姚葭在偷看自己。

他喜歡她。

從他還是一名小小少年時,就喜歡,一直喜歡了這麼多年,一直喜歡到現在。這麼多年,他也只喜歡過她一個人。

雖然,當年,她背叛了自己,狠狠地傷了自己,可他還是喜歡她。他恨自己,恨自己掌控得了天下,卻掌控不了自己的心。

接下來的一整天裡,二人心有靈犀般,不言過去,不談將來,只是單純地遊玩。

這一天,慕容麟釣了很多魚,領着姚葭,看了很多風景。其間,他還給姚葭捉了一隻罕見的藍蜻蜓,用不知名的野花,給她編了個小小的戒指。

美好的時光總是短暫,不知不覺中,一天很快過去。

太陽將要落山的時候,慕容麟一手提着裝滿肥魚的魚簍,一手牽着姚葭,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