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麟面朝牆,躺在堅硬的睡榻之上,雙眼無神的半睜着。當着楊歡和慕容德的面,他強撐着保持着鎮定冷靜的風度,不讓自己表現出軟弱的姿態來。
等到楊歡和慕容德走了,他實在是撐不住了。一手捂着胸口,踉踉蹌蹌地走回到粗劣的睡榻前,他一扭身頹然跌坐在睡榻之上,身子隨即向前一傾,一口腥濃的血直噴了出去。
窗外,雨下得很大,雷也不小。
在嘩嘩啦啦的雨聲和嘁喳咔嚓的雷聲中,慕容麟的腦中,流星趕月般,閃現着舊日時光。
自己是從第一眼看見楊歡起,就喜歡上她的。時至今日,他依然清晰地記得,自己第一次看到楊歡時的情形。
那時,他才只有八歲多一點,還不是太子,還住在宮裡。御花園裡的櫻花開了,他去看,結果在一株櫻花樹下,看到了四歲的楊歡,當時,他以爲自己看到了小仙女。
小仙女穿着身淺粉色的垂霄雜裾裙,上半身套了件同色的緞質半臂,腰間是粉底白花的圍賞。對了,小仙女的臂間,還披了條一直拖到地上的輕紗,也是淺粉色的。
他看到小仙女時,小仙女正站在樹下,仰着肉嘟嘟的小臉向上望。微風習習,吹動了小仙女美麗的垂霄雜裾裙和她的紗帔,也吹落了無數的櫻花。
粉色的櫻花瓣漫天飛舞,包圍了樹下的小仙女。小仙女伸出雙臂,雙手向上,去接落下的花瓣,一邊轉圈,一邊笑得咯咯有聲。
就在一瞬間,他在心中作了決定。他想,等他長大了,可以娶親了,一定要讓小仙女作他的娘子。
慕容麟又想了很多事,想着想着,腮邊的枕頭就溼了。
假的,全是假的。
他一眨眼,眨掉了一串眼淚。
她對他的情,她對他的好,她對他的淺笑輕顰,笑語盈盈,全都是假的,全都是心機,她對大皇兄纔是真心實意。
爲了大皇兄,她可以作任何事,就連極有可能致他於死地的桐人和字條,她都可以毫不猶豫地埋下去。
心疼得像被箭穿,像被刀絞,像被油烹,像被火烤。疼得他在黑暗中淚如雨下。
掏心掏肺地愛一個人,愛到最後,竟是這樣一個下場!
在慕容麟爲情心碎,難以成眠之時,楊歡也沒睡。睡不着。閉着眼,躺在榻上,她滿腦子都是慕容麟。小時候的,長大後了,平靜的,微笑的,微微皺着眉的……
每一個慕容麟,都是那麼溫柔,那麼可親,都是那麼讓她深深眷戀又心痛不已。
她的思緒轉到慕容麟給她的出妻書上。
“出妻書:燕太子慕容麟,有妻楊氏,貌貞實淫,不遵婦道,暗結奸人,陰害東宮,至餘爲奸人所誣,身陷不測。今具此書,與楊氏斷絕連理,從此以往,各安天命,再無瓜葛。慕容麟。”
她和慕容德離去前,慕容麟在身後叫住了她。然後,快步走到放在屋中一角的木案跟着,拿起案上的毛筆,刷刷點點地寫了這封出妻書丟在她的腳下。
其實,就算慕容麟不寫這封出妻書,她也清楚,自己和他的夫妻算是作到頭了。
慕容德還算遵守約定,在歸來的途中,把解藥給了她。回到家後,她親手把丸狀的解藥研碎,放在小勺裡和了水,給母親灌服下去。不大工夫,母親的情況就大爲好轉,這才讓她稍稍放下心來。嚴命下人好好照顧母親,她身心俱疲地回了房。
從慕容德來接她,到她回府,父親始終不問慕容德帶她去了哪裡。也許,父親早就和慕容德達成了某種默契或是協議。
服侍母親吃過藥後,父親也沒和她多交談,只淡淡地說了句,“你也累了一天了,早些歇息吧。”便轉身離去。
直到那時,她才反應過來,父親已經有好幾天,沒稱她爲“娘娘”了。是啊,她已經不是太子妃了。現在,連慕容麟的妻子也不是了,她被人休了,她是棄婦,一個不遵婦道,陰害親夫的棄婦。
兩串眼淚,順着楊歡的眼角,滑了出來。
大凡世間男女,一旦爲情所惑,就會有大把大把的人,生生地把那魚眼珠子看成是摩尼寶珠,而傻傻不自知。
就算彼時,有人好心好意地提醒你——哎,看清楚了,你喜歡的,根本不是什麼稀世寶珠,不過是最最普通的魚眼珠子,而且還是個爛魚眼珠子,你也不會相信,只把旁人的金玉良言當作耳邊風,只覺得世間惟有自己獨具慧眼。豈知錯得離譜!
及至認清了,看透了,意識到自己看走眼了,把腸子都悔青了,承認自己的傾心所愛,不過就是個一文不值的爛魚眼珠子,甚至連魚珠子都不如,往往,一切也都晚了。
楊歡把自己蜷成小小的一團,縮在被子裡,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痛惜自己失去了全天下最好的男人,痛恨自己當年的鬼迷心竅。
從金墉城回來的第二天,慕容德命人把慕容攸從建昌宮接回了乾安城。其時,慕容攸已經完全不醒人事。
不醒人事是不醒事,不過一時半會兒還死不了。在充份榨取他爹的剩餘價值之前,慕容德是絕對不會讓他爹去見他爺爺的。要見,也得等他辦完了所有的事情再見。
前腳把慕容攸接回了乾元宮,後腳慕容德就以着慕容攸的名義,頒出了一道詔旨——
皇帝詔曰:逆臣陸嶠,借外戚之資,身居顯位,累沐寵榮,不思報效,反懷不臣之心,陰圖凶逆。茲下此詔,梟嶠及其家,並夷三族,以肅朝綱,以爲天下懷逆者戒。欽此!
陸家老兒是一定要殺的,而且要快。俗話說夜長夢多,想那陸家老兒乃是開國之臣,更是兩朝元老,門生滿朝,故舊全國。有他在,他的國主就別想當消停了。所以,必須除掉。
矯詔發出後,慕容德派出了一名監刑官前去監刑。該監刑官非是旁人,正是司空楊濟。
之所以讓楊濟去監刑,慕容德有他的算計。楊濟即是慕容麟的前岳父,又是朝中重臣,頗有號召力。
所謂物傷其類。他希望陸家老兒的死,能給楊濟提個醒,提醒他放聰明點,別和自己作對,但凡和他慕容德作對的,絕對沒有好下場。當然了,就目前情形來看,這位姨丈大人的表現,還算令人滿意。不過他覺得還是有必要再敲打敲打他,非得把他從心往外,徹底地敲打老實了才行。
陸太宰連同兩個兒子,兩個弟弟一起被冤殺了。兩個兒子,一個是侍御史,一個是比部侍郎;兩個弟弟,一個是紫光祿大夫,一個是左長史,俱是儒雅有識的高潔之士。
連同五人一起被冤殺的,還有這幾家的女眷,孫男弟女,共計一千三百餘口。
行刑地在乾安東市。
從關押地到乾安東市,途經燕國太廟。押解陸太宰的囚車經過太廟時,陸太宰扒着囚車的林柵,向着太廟高呼,“似我忠心,天地可鑑!亂臣賊子,枉殺忠良!先帝有靈,速速誅之,速速誅之……”
話沒說完,有兵士衝過來,握着一柄寒光閃閃的鐵槊,照着陸太宰嘴的部位就是一下子。一下子過後,鮮血從陸太宰的口中狂噴而出,染紅了頷下的鬍子,又順着雪白的鬍子,檐下落雨樣,滴滴答答地落下去。
陸太宰銀灰色的長袍,頓時綻出了朵朵血花。血花像紅梅,越綻越多,越綻越大,從前襟直到腳面。
行刑時,陸太宰容止自若,從容就戳。其餘人等在陸太宰就刑後,也一一被戮。
當天本是個大晴天,烈日當空,炎熱無風。說來也怪,就在陸氏一族將要到達刑場之時,開始變天了。不知從哪兒刮來一陣大風,不大會兒,把個清透的藍天,吹成了讓人無端想哭的鉛灰色。
風越刮越大,及至開始行刑時,鉛灰色已然變成了鍋底黑。
一千三百口人,砍到一半多時,下起了雨。雨勢迅猛,不大的工夫已成傾盆之勢。瓢潑的大雨中,電光如焰,雷聲如崩。
與天上的電光和雷聲相應和的,是陸家老老少少高低錯落的哭聲,粗細不一的慘叫聲;是一顆顆有老有少,有白有黑的人頭,在疾風暴雨中,嘰哩咕嚕地滾了一地。
暗紅色的血,一攤攤,一股股,噴灑在泥濘的地上。
無數的雨滴從高天之上迅疾而下,如一隻只白色的水箭,射向人間,射向地面上有頭的活人,無頭的死屍,射向一顆顆面目猙獰的人頭,一攤攤或紅或黑的血。
不遠處的監斬棚裡,楊濟木着一張臉,掙扎着擺出一副泰山崩於前,面不改色的淡定模樣,實則內心裡,早已嚇得魂不附體。薄絹的裡衣,早被冷汗打透,溼黏地貼在背上。
他覺着眼前發生的一切,正是幅活生生的阿鼻地獄圖。他也猜到了慕容德要他監斬的居心——如果他不聽話,陸家今日的下場,便是他楊家明日的寫照。
他聽話,不用慕容德嚇唬他,他就會乖乖地聽話。
雖說被斬的是陸太宰,是他女婿,不對,是他前女婿的外祖,那又如何?就算現在砍的是他的前女婿慕容麟,他也半星怒火,半句怨言也沒有。
不敢有。
很早以前,他便對自己有了深刻的體認,知道自己能吃幾碗乾飯。自己沒多大本事,能當上司空,一是出身名門世家,家裡門第夠高,祖上聲望夠好;二是自己口才夠好。他楊濟最喜歡的不是權力,不是地位,不是金玉玩好,最關心的也不是國家大事,百姓疾苦,他最在意的乃是一個“玄”字。
他喜歡鑽研玄理。爲了鑽研玄理,他能廢寢忘食,連續幾天不吃不喝。鑽研出心得了,他還愛與人交流交流。
談起玄理來,他能從早講到晚,也不覺得累。
因爲愛談,因爲會談,因爲誰也談不過他,再加上出身又好,他成了一時俊傑,以太常丞入仕,幾經升遷擢拔,成爲了如今的司空大人。
說心裡話,他當不當司空的無所謂,誰當國主也無所謂,最關鍵的是,他不想掉腦袋。
他還有很多很多高深的玄理沒有研究,他還有很多很多高深的玄理沒有談。鑽研玄理,是他畢生的事業。他是個具有高度事業心和責任感的人——在他的事業面前,名節、骨氣統統不值一提。
爲了他的事業,他須得好好地活着。
慕容攸剛一回朝,就有許多大臣要進宮探視,不過全被慕容德擋下了。非但不讓大臣們探視,他還把包括杜金剛在內的乾元宮內侍宮人全部換掉,換上他秦王府的人——自己人好辦事。
慕容德坐在慕容攸的榻邊,一手捏開慕容攸的下巴,一手將一粒橘核大小的赭色藥丸,輕輕頂入慕容攸的口中。
隨後,他從身邊的秦王府內侍手中,接過一小碗水,緩緩地給慕容攸灌了下去,灌完後,又輕輕地給慕容攸擦了擦嘴。
他給慕容攸服的,是一種迷藥。這種藥不會至人死命,不過卻會讓服藥之人昏昏沉沉,不醒人事。
他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通往皇權的路上,陸家老兒是塊不小的絆腳石,處置了陸家老兒,等於搬掉了一塊大絆腳石。不過,陸老兒的塊兒雖夠大,卻還不是最大的。最大的那塊不除,既便他坐上了龍牀,也只怕坐不安穩。
想到這兒,他扭過臉,把目光從手中的朱漆碗,移到慕容攸的臉上。慕容攸緊閉的雙目往下摳着,面容慘白中透着鐵青。
慕容德面無表情地看着父親,心跳平穩。
彆着急,他在心裡對慕容攸說:“再忍耐幾天。等我送了三弟上路,您老人家就可以入土爲安了。”
思及至此,他擡手撫上了慕容攸的臉。指下的皮膚乾燥粗糙,手指順着面頰,毒蛇樣緩緩下滑,一直滑到慕容攸的脖子上,不動了。
大指和中指下的血脈,一跳一跳的,不算壯,不過卻表明了,它們的主人目前還是個活物。
感受着指下的跳動,慕容德緊盯着慕容攸的臉,從鼻中送出聲哼笑。笑中有得意,有痛楚,還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意味很是複雜。
笑過之後,他作了個深呼吸,眼光隨即投向了室內的某個角落,那裡,擺着個仙鶴造型的青銅薰香爐。
銅鶴昂首向天,長喙微張,雙翅半展,正是個引吭高歌,翩然欲飛的造型。絲絲縷縷的青煙,從長喙中嫋嫋而出,慢慢變淡,越來越淡,直至最後完全消散在虛空之中,再無形跡。
看着吧,慕容德下意識地一挑眉,躊躇滿志地想,再過幾天,他便會如同此鶴,振翅高飛,鶴嘯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