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縱循着琴聲,走進濃蔭裡,看到了一幅很唯美的場景。
四小姐白衣素手,端坐撫琴,琴前香爐一盞,正嫋嫋散發出清香。琴的對面,沈烈盤膝而坐,長刀橫在膝頭,閉目聽琴,看似很陶醉。
兩人不遠處,姬飲河掛了一幅大大的畫布,正在專心作畫。
除了琴聲,就只有遠處隱隱的鳥鳴。
夏天縱收了天隕長刀,提起腳尖走到沈烈旁邊坐下,很快沉浸在四小姐的琴聲裡。
這一曲,沒有《降魔曲》裡的教化淨化之音,只是一昧的孤絕高絕清絕亮絕,讓人一聽入耳,心便淨了,身便忘了,頭便低了。
頭便低了,是夏天縱的感覺,以自己不信鬼神的堅強的心,居然會有低頭的感覺?夏天縱閉目聆聽,最後終於確定,彈這曲的人,就如飛天的仙女,飄飄出塵,從不低頭看一眼人間。而聽曲的人,就如看飛天仙女的凡人,膜拜之、敬畏之、心嚮往之。
但再聽一段,夏天縱便忘記了這些想法,或者說忘記了去想,只是沉醉在起伏婉轉的琴聲裡。
一曲彈罷,過了良久,夏天縱才從沉醉裡睜開眼來。
夏天縱睜開眼,便看到四小姐一雙丹鳳眼,正盯着自己。
“好聽!此曲只應天上有。”夏天縱讚道。
四小姐收回目光,輕聲道:“此曲名字,就是《神曲》。你怎麼到了這裡?”
夏天縱雙手整理了一下抹額,不好意思地笑笑:“第一天來上課,遇到了一個極品猛女,被她一劍給殺下山來了。”
“你說的是公孫娥吧?”沈烈一揚濃眉:“我早想去會會她。”
“那個以後再說吧,你現在感覺如何?”四小姐向沈烈道。
沈烈伸了一個懶腰,笑道:“多謝四小姐,我感覺好多了。”
“沈兄,看你很受傷的樣子哦,說說這幾個月,在書院過的如何?”夏天縱沒有問沈烈和四小姐爲什麼出現在這裡,只問了一個寒暄的話題。
“也沒什麼”,沈烈道:“姬老頭讓我學禮,事事要依禮的規矩,我嫌它無味,就處處跟姬老頭對着幹。”
對着幹的結果是什麼?夏天縱根本不用再問。姬老頭,也就是姬長風,對不守禮的人向來是不手軟的。看沈烈的樣子,這一陣子,他真的很受傷。很受傷,不但身傷,連心也傷了,需要四小姐的琴聲來撫慰。
夏天縱現在才明白沈烈來書院的真正目的。濃烈需要的,不是書院的知識和教授,而是一個強大的對手。考進書院,可以名正言順的去挑戰,考不進,也可以名正言順的挑戰書院,只是方式不同而已。
沈烈只需要一個對手,這個對手要足夠強大,卻又不會真的傷着自己。這樣的對手,由書院要充當,真是再合適不過了。
“那麼,沈兄找到方向了沒有?”夏天縱問道。
沈烈眼神微微一黯,但瞬間又明亮起來,道:“還沒有,但我會找到方向的。”其實沈烈何止是沒找到方向,就是原來的方向,也被姬長風打得七零八落。現在的沈烈,幾乎已經不會打架了。
沈烈每次被姬長風痛揍一輪後,就會到樂院聽聽曲子。聽到那些曲子,沈烈的心情就會好一些,然後準備下一輪挑戰。
在樂院,沈烈只認識四小姐一個人,所以大半時間,倒是在聽四小姐一個人的。
夏天縱想了一會兒,問道:“我想知道,你最喜歡聽什麼曲子?”
“霓裳、神曲、將軍令。”
“什麼是霓裳?”
沈烈想了一下,輕吟道: “霓裳起,霜林晚。風霖一曲聞初嘆。輕起金筆描小扇,點破輕紗殘夢,堪爲誰憐?”
這是霓裳曲的一小闕。夏天縱笑笑,又問四小姐:“什麼是霓裳?”
四小姐微微一笑,伸指挑起幾個音符,道:“霓裳曲就是霓裳曲,可以有很多詞。對我而言,霓裳只是曲,沒有詞,或者說,霓裳可以有無數多的詞。”
“你們的意思?”沈烈還是沒明白過來。
夏天縱道:“我們的意思,是說人之初,先有音節,後有文字。沈兄你在禮院學禮,那麼學的就不是僅僅是禮,天地之理、人間之禮、天地元氣運行之理、草木禽獸之禮,都是學習的範疇。姬老是要你學習各種禮、各種理,而你不想學,那就要有自己的禮和自己的理。”
“這都是你說的,不是我們說的”,四小姐笑道:“按通常的理解,禮就是規矩。夏天縱剛纔的提法好大膽,要是沈兄能在刀法裡形成自己的規矩和道理,那絕對是有史以來最具開拓性的壯舉。沈兄成爲絕世高手,也就指日可待。”
“哈哈哈哈,真是一語點醒夢中人。”沈烈站起身來,向夏天縱伸出大手,夏天縱握住。
沈烈道:“我們,做朋友吧?”
“我們不是朋友麼?”
“好!跟聰明人說話,就是痛快!”沈烈說完轉向四小姐,用手指點點自己的胸口,再指指四小姐,笑道:“我們,一樣。”
四小姐微笑示意,目送沈烈消失在林蔭之中。
“你懂他說的什麼。”四小姐收回目光,對夏天縱道。
“我不懂。”夏天縱又盤膝坐下,道:“美麗的四小姐,能讓我再聽一回神曲麼?”
裝不懂麼?呵呵。四小姐很明白,沈烈其實說的是,我要你們做我的朋友,不要做我的敵人。
四小姐含蓄地看了一眼夏天縱,又給香爐里加了一撮龍涎香,這才輕擡皓腕,再次撫出神曲來。
夏天縱從頭再聽神曲,感覺與剛纔又不相同。
神曲,是樂院學子從入學到畢業都要練的曲子,按樂院院長的說法,所有樂師,終其一身,只要練好神曲就行了。
雖然事實上沒有哪一個樂師只練神曲這一首曲子,但這句話,足以證明神曲在樂師心目中的地位。
琴聲起,一縷高音穿林打葉,直上雲霄,然後高貴地、冷漠地俯看花開花謝、雲捲雲舒、潮聚潮散。
一道巨劍忽然出現在那縷高音之下,接着劍身一振,沖天而起,向着雲霄之上的神曲追去。
神曲漠視山川,自然漠視那道巨劍。
巨劍越追越高,但那支神曲,也越來越高,仍是高貴地、冷漠地俯視着那道狂放的巨劍。再狂放的巨劍,到了高空之中,便顯得單薄;再狂放的巨劍,在那高高在上的,冷漠的注視之下,也終於慢慢地收斂氣息,不再追逐神曲,只是在天空翱翔。
很強大的劍意。夏天縱擋住了公孫娥古怪的沖天一劍,但那道劍意卻侵入了夏天縱的心裡。這就是夏天縱被一劍擊落南山,卻不再返回劍院的原因。
夏天縱一直在壓制着那道劍意。
在四小姐的琴音裡,在神曲的意境中,夏天縱放出了那道劍意,讓神曲慢慢地將它從自己的心裡驅逐出去。
一曲罷,夏天縱沒能將那道巨劍從心裡驅逐出去,但那道巨劍不再狂放地翻騰,只是繼續在翱翔。
夏天縱仍沉浸在神曲裡,閉目靜思。
姬飲河終於畫完了一幅山水,開始收拾筆墨。
從沈烈來開始,姬飲河就象一個透明人一樣,沒有說過一句話,只是畫着自己的畫。但姬飲河現在的臉,有些陰沉。
姬飲河在四小姐的琴聲裡,聽出了快樂。雖然在神曲高貴冷漠的意境下,那份快樂很淡,淡得就如在漢水裡滴入一滴鹽水。但姬飲河是西申宗子,本身又是畫匠,藝術修養極高,竟是從那縹緲的琴聲裡,捕捉到了那一份極淡的快樂。
姬飲河收拾好筆墨,哧地撕掉畫布,將畫好的山水揉成一團,重新恢復了平靜的模樣,走到四小姐身邊,輕聲道:“走吧。”
四小姐抱起古琴,看了仍然閉目靜坐的夏天縱一眼,跟着姬飲河,迤邐而去。
夏天縱的意念,仍在緊緊跟着那把巨劍,在天空裡翱翔。
公孫娥的理解纔是對的,沖天一劍的要旨,便在於不服。我不服,就算是天,我也要刺你一劍。
只是人力有時而窮,天終究是天,神更居於天之上。只一首神曲,就讓公孫娥的沖天巨劍無所適從,只能孤獨地在天空遊蕩。
但夏天縱的意念,沒有集中在神曲裡,而是集中在那柄遊蕩的巨劍上。
孤獨,所以能遊蕩。孤獨是對漠視的最卑微的抗爭。
夏天縱嘴角泛起一絲微笑,慢慢睜開眼來。今天來得值啊,雖然敗於公孫娥的巨劍之下,但自己在巨劍之上,看到了獨孤的味道,等自己完全學會沖天一劍,那劍將不會是沖天一劍,而是獨孤一劍。
獨孤一劍,很卑微,很寂寞,但正因爲獨孤,纔有自己的情緒,而這種情緒可以在神曲之下游蕩。
不錯的方向。夏天縱看了一眼西墜的太陽,肚子裡開始咕咕直響。還沒吃午飯呢,該下山了。
夏天縱擡頭看了一眼湛藍的天空,彷彿又看到了那縷高音,高貴、冷漠地俯視着自己。
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難得幾回聞。
有機會,自己還想再聽一回。
嗚——,一聲狗叫,禿尾巴狗幽靈似的冒了出來,跑到了夏天縱的身邊。
“死狗,這是書院啊,你也敢亂跑?小心被人剝皮燉湯下燒酒。”夏天縱罵了一聲,彎腰抱起禿尾巴狗,回武當車馬行填肚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