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羅進來之後,對於櫃檯內的神器看都不看一眼,只是哀求不止。沈烈這次連眼睛都沒有睜開,只是淡淡的說道:“紅羅女,你這幾年每年必來此處,可曾想到,那門外的風,吹樹葉動,是葉動還是風動?”
紅羅女聽過這話,陷入沉思,又過了一會,才又開口哀求,只是這次沈烈再也不開口。紅羅女在店鋪內待滿一日時間,又寫了個大大的道字留下,轉身而去。數日之後,有人見到紅羅女到了神遺之地的蒼茫大山之中,對着樹林,佇立許久,也不說話,也不獵殺妖獸,就這麼站立着,彷彿是在看風景……
白髮的少年,還是一言不發,這次沈烈也是隻字未曾開口,蘇廷銳留下一個恨字,轉身離去,整個過程,只有片刻,兩人自始至終,再無交談。
期間又有數位慕名而來的天神,在見到沈烈之後,自覺得看不透沈烈修爲,自然不敢有什麼異動,留下字跡,離開店鋪。
這一年,有一位修爲突破神尊的高手前來,在店鋪內,與沈烈相對三日,兩人也是沒有任何交談,最終神尊留下一個‘玄’字,飄然而去。之後,這一年的神器被一位天神中期的人拿了去,出門之後,自然又是引起一陣騷動。在這自由交易之城中,又添加了一分傳說。
年復一年,花開花落,神界之中,局勢依舊。自由交易之城的商家神人,也早已經對一字鋪熟視無睹,只是每年逢一字鋪開張的日子,還是有人前去一試運氣。這幾年,紅羅女一直在蒼茫大山之中,從未歸來。
白髮少年,每年一字,字字不同,在他的眼中,仇恨也好,思念也罷,倒是越來越濃,神色之間,也越發的陰冷。這數年時間,沈烈與他,兩人之間沒有任何交談。沈烈除了送出神器之時,幾乎是一字不言。
到了後來,甚至連送出神器之時,也不再說話,整個人都閉目盤坐,一動不動,數年如一,仿若人間界那種廟宇內的雕塑,在他的身上,生命氣息也漸漸削弱,如果不是因爲一字鋪每年還照樣是開門一次,每次還是有新的神器出現,要求查看神器的人,也照樣交上材料之後,獲得近距離觀看的機會,恐怕人們都以爲沈烈早已經坐化隕落,留在那店鋪內的,只是一具沒有生命的肉體了。
時光仍然,無聲消逝。光陰依舊,如箭而過。轉眼十年,又到一字鋪開張之日,自由神人也好,慕名而來的也罷,紛紛上前,排隊而入。留字走人。
“前輩,紅羅望前輩垂憐,指引大道之基所在。”這一次,是十年來紅羅第一次迴轉紅衣神國,她連自己的城市都沒有回去,徑直來到一字鋪中,修爲還是天神後期,離那神尊境界,也不過是臨門一腳。
偏偏就是這看似近在眼前的距離,阻擋了無數天神千萬年的歲月。
沈烈紋絲不動,彷彿雕塑。紅羅女也不在意,只是悠悠說道:“這十年來,紅羅在蒼莽大山之中,每日觀那日出日落,看那風起風停。初始之時,見那樹就是樹,風就是風。風吹葉動,是風動也是葉動。後來,看那樹又不是樹,風又不是風,風吹樹葉,兩者動又不動。再看時,那樹還是樹,風還是風,風吹葉動,風葉在動,樹葉在動。只是此種冥冥,皆不是紅羅的道基所在。紅羅思這神界,莫非真就沒有知道紅羅道基所在之人了麼?後又想起前輩所言,紅羅身在水中,尚不知冷暖,他人都在岸上,又如何能體會寒暑。心中對前輩思念之情也油然而生,於是便迴轉此間,願紅羅蒲柳之姿,在前輩座前做一婢女。”說罷也不等沈烈回答,也不在那光幕之上留字,而是脫去身上紅色長袍,收了起來。緩緩走到沈烈身後,低頭站立,果然與婢女一般神態。
沈烈此時,還是毫無反應,只閉目盤腿而坐,彷彿真的變成了雕塑神像,沒了知覺感應。紅羅眼中,露出一絲失望,轉而又完全消失。只站在沈烈身後,收斂心神。
又過數日,蘇廷銳緩步而入,此時他的神格已經凝練成功,成爲一個一級神人。但是看他身上氣勢,卻有一股奇異之處,往往讓人忽略他的修爲,只注意他那一頭白髮和那柔和的臉頰。再若仔細查看,又會被他那雙幽深的雙眼吸引,種種異象,不一而足。
進了店鋪之後,蘇廷銳也不寫字,只是看着沈烈,一言不發。沈烈也是紋絲不動,毫無反應。站在沈烈身後的紅羅女暗暗打量蘇廷銳,心中突然感覺有些異樣的波動,不過隨即又被她收斂心神,再不敢看蘇廷銳一眼。
“這次我來,希望你能借我源石百萬,五級神器一件,四級神器五件。”半日之後,蘇廷銳突然開口說道。
紅羅女驚訝的擡頭看他,心中震驚不已,來到這一字鋪中之人,莫不是對沈烈恭敬有佳,縱使是神尊高手來此,也是以道友相稱。而且來此的人,要麼是爲了留字,希望能夠獲得神器,要麼是看那神器,希望能從中領悟沈烈的煉器手法,借鑑經驗。
就算是高手前來,看不上神器,也多是因爲要與沈烈論道交往,還有的是周邊的神國派遣來的人,拉攏沈烈的。可是還真未曾聽說過,有人開口借錢的,而且還借的這麼理直氣壯。開口就是百萬源石,神器還倒不算什麼,雖然也算是價值不菲,但是從沈烈這十數年送出的神器來看,沈烈必定有什麼方法,可以煉製低級的神器。可是這百萬源石,一次性能拿出這麼多的,在自由神人之中,還真不多見啊。
“百萬源石,我可以給你,神器自然也不是問題。只是這十年來,你所看到的,想到的,真的就是你所表現出的這些麼?”終於,沈烈緩緩開口。
這讓紅羅女更爲吃驚,自己以紅衣神國核心弟子的身份,天神後期大圓滿的修爲,甘心自願爲奴,都不曾讓沈烈開口說上一句話,這白髮少年開口借錢,做派言語毫不客氣。居然還能讓沈烈答應,其中因由,紅羅女是怎麼都想不明白。
“唉,哥哥生前,常以我的心願爲最大目標,只要是我想要的,他必定竭盡全力也要去辦到。當日你帶回標本之時,我就想到,這其中疑點太多。後我求你收我爲徒,望修煉有成之後,爲哥哥報仇。當時,你心生殺機,煞氣外泄。我還以爲,你是爲哥哥的死心生嗔怒,後來我又想讓你幫我報仇,你心中殺機更甚。”蘇廷銳緩緩訴說着。
“當日,我不曾明白,以你的修爲手段,殺我如捏死螻蟻般容易,又如何殺機旺盛之下,皆不出手。這十年來,一時心中憤怒,道出心跡,恨你,本就是我該有的,不是麼?可惜,你當時居然還是強按殺心,不曾動手。十年來,我每每思念哥哥之時,都會爲你爲何不殺而疑惑。十年間,我十次告訴自己要放心,卻終究還是放不下。我與哥哥,本是孤兒,在人間界一切種種,相互幫扶,終究走到神界。可不曾想到,在這神界,居然因爲你,害了哥哥性命。”蘇廷銳的語氣依舊平靜,但是在他的臉上,有着晶瑩的水珠滑落,那雙努力睜開的大眼,終究容不下這許多的淚水。
“我也曾想,若我不顧一切,向你出手,你會不會還是如往常一般,殺機顯露,卻強按回去。終究是我沒有去嘗試過,十年時間,每次我留下一字,就能感覺到你殺機外泄,但是這殺機,卻不是在我留字之時升起的。而是一直就存留在你心中,我猜的是也不是?”
“是,這殺機,日日在我心中。”沈烈還是面無表情,語氣平淡。絲毫不爲蘇廷銳的話語所動。
“那你爲何不殺我?”蘇廷銳又問道。
“唉。”沈烈嘆了口氣,終於緩緩睜開了眼睛,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這是他在來到這見店鋪以來,第一次起身,轉眼十年,終究要到了瞭解的時候了。
“我當日不殺,只因爲我接過了你哥哥手中的蜻蜓標本,心中念想觸動,爲你哥哥所趁,破了我的道心。”
“我後來心生殺機,是因爲察覺到你哥哥趁我不備,破我道基,後又不殺,卻是因爲殺你也解決不了這種子早已種下的事實。”沈烈平靜的訴說着,就好像是在回憶自己當初的心境歷程。
“後來你求我收你爲徒,我心中殺機頓顯,是因爲那種子,終究還是破土而出,發出芽苗,終究還是觸動了我的道基,幸而我身本就與人不同,否則,真的就被一朝毀了道基了。”
“你顯出恨意,試探我之時,我不殺你,只因爲我道基不穩,種子發芽,時時在長,日日消磨,雖然我的道,遇人不一樣,卻也受到威脅,不得不留你,以求再得一顆種子,來制衡那顆早已經成長起來的破綻,也算是以毒攻毒吧。”
“十年來,你每年來此,是爲了想探出我的破綻到底到了什麼程度,以便你做出下一步動作吧?”
“可惜,你十年不語不動,封存肉身,我修爲還是淺薄了,看不出跟腳深淺。”蘇廷銳也不否認,只是對着沈烈咬牙說道。
“你又何必如此作態?你我十年交鋒,難道你還覺得我也看不出你的跟腳麼?”沈烈臉上微微笑道。
“你若看出,此時爲何還不出手?”蘇廷銳也收起了恨意,似乎剛纔只不過是一場幻夢,此時兩人,如同兩個朋友似的,平心靜氣的聊天談心。一旁的紅羅女起先聽二人對話,只覺得雲裡霧裡,不着邊際,後來卻越聽越覺得心驚。這十數年的一字鋪,難道只是這兩人的一場比鬥麼?
“呵呵,你可知道,十年來,我不躲不避,在這裡等你來試探,等你每次來時,用盡手段,消磨我的心志,撕裂我的破綻,一次次的,毀我的道心,一次次的,矇蔽我的道基,卻是爲了何種目的?”沈烈眯着眼睛,擡頭向上,可惜,頭頂只是店鋪那黝黑的灰色屋頂,看不見天空悠遠。
“你十年不躲,又能如何?”蘇廷銳卻也不去理會沈烈的問題,反問一句,雙眼緊緊的盯着沈烈的眼睛。
“我十年不避,只因爲要借你催生那顆種子,使兩顆種子平衡不失。我十年不躲,卻是因爲你們兄弟二人這他心通的神通雖然神妙,卻終究無法觸及,我心中真正的道基所在,一切威脅,只不過是鏡中花,水中月般虛幻罷了。”
“你覺得你找到了一塊上好的磨刀石?”蘇廷銳的眼神之中,閃過一絲爲不可查的異色。
“上好的?磨刀石?呵呵,你倒是對這神通頗爲自信。”沈烈輕笑,磚頭對着蘇廷銳說道:“百萬源石,我還給你,神器種種,也都給你。今日之後,此處再沒有一字鋪,也再沒有你蘇廷銳。”
“何必假惺惺的作態,哥哥身死之時,我便早已經沒了活命的念頭,如今你以爲你脫困而出,十年之間,磨了一把好刀。卻不知道,刀有雙鋒,傷人之時,也在傷及自身。”蘇廷銳臉上終於露出一絲不屑,口中憤憤說道。
“我十年不躲,十年不避,卻是因爲我若殺你,便如翻手屈指,念動之時,隨手就能達到目的。可是你,你蘇廷銳十年來,不躲不避,卻又是有什麼依仗?”沈烈問道。
“你可以試試。”蘇廷銳的白髮,無風而動,在他的腦後,緩緩蠕動之間,如無數條靈蛇飛舞。
紅羅女在一邊越聽越覺得心驚,她本就不是笨人,兩人話中暗藏機鋒,雖然此時,都沒有殺氣外泄,但是卻在這小小的一字鋪之中,凝造出一種沉重到讓人呼吸困難的陰冷,自然是因爲兩人此時,其實早已都是心生殺機,殺機旺盛之下,引動天道感應而生。
“十年不躲,十年不避,你太自信了。”沈烈說話之時,眼中精光外射,終於徹底睜開了雙眼,在沈烈的眼中,黑色的瞳孔之內,隱隱可見,那其中的瞳仁,居然是一種詭異的紫色,如若細看,就可以察覺到,這種紫色,乃是由無數紫色星光,串聯而出,那一顆顆星光,就是一個個文字,每個文字,姿態各有不同,內容也是千般含義。
但是就是這些文字,每一個之上,都有着一絲大道氣息,彼此之間,互相呼應。旋轉之時,又相互依存,軌跡變幻,毫無規律,萬般幻變,只在瞬間之內,沒有任何軌跡可循。
“哼,今日我就是身死,也不會讓你好過。”蘇廷銳說話之時,語氣平靜,面目表情,也是文思不變。可是就在這種聲音之中,偏偏能夠聽出一股歇斯底里的衝動與吶喊。
沈烈微笑,輕蔑的說道:“你與你哥哥蘇廷碩相比,相差的太遠了。當日他一言不發,單憑一個眼神,在我心中種下破綻的種子,使我花費十數年的時間,還要借你這個廢物的手,才能最終破去這破綻,而你,十數年來,話語頻頻,動作不斷,卻讓我嫁接來頗了你哥哥的算計,還藉着機遇,一舉破了心中壁障,從此大道坦途,再無波瀾。你哥哥當日臨死之前的算計,想借你之手復仇,卻是讓你這個廢物自作聰明,全都成過眼煙雲,一場心思,也化作了徒勞。”
沈烈說罷,單手輕擡,朝蘇廷銳脖子部位點去,口中繼續說道:“廢物的東西,想你哥哥蘇廷碩也算得上是一個人物,怎麼就有了你這麼個沒用的兄弟。”
“啊,死去吧。”蘇廷銳此時雙目赤紅,嘴角猙獰,再也沒了先前的那種淡定,臉上原本柔美之姿,也沒有了半分痕跡。剩下的,只是一個徹底被激怒的少年,不顧一切的撲向眼前的仇敵,雙手之間,更是凝聚了神人初期的左右功力,只爲了臨死之前,那勢在必得的反撲。
只可惜,沈烈身形不動,人卻從原地消失,再次出現的時候,已經站立在紅羅女的身旁,冷冷說道:“你不是要隨我修行麼?殺了他。”
紅羅女一愣,隨即看着沈烈的臉頰,心中頗有些猶豫,但是看到蘇廷銳那猙獰的樣子,眼看就要撲到沈烈的面前,沈烈卻絲毫沒有動彈,於是終於伸手一隻手指,點在了蘇廷銳的眉心。
以紅羅女天神後期大圓滿的境界,出手對付一個小小的一級神人,確實和碾死一隻螞蟻沒有區別。何況,這隻螞蟻此時早已經瘋狂,不顧一切的撲向前方,眼中只有沈烈,絲毫沒有察覺到紅羅女的動作。
看着撲倒在地的蘇廷銳,沈烈爲不可查的嘆了口氣,轉頭對紅羅女說道:“你既然不殺他,就此離去吧。我也要離開了,日後這一字鋪,再也不存在了。”說罷身週五條滅神絲無聲出現,繞到蘇廷銳的額頭之上。
蘇廷銳竟然在此時緩緩轉醒,口中不甘的唸叨着,只是再也無法發出聲音來。沈烈冷笑道:“你確實比你哥哥聰明得多,也有天賦得多。可惜,你以前的心思,並不在修煉之上。同樣的手段,以你這種聰明的人,又怎麼會連續用兩次呢。”說罷也不見他有什麼動作,那五條紫色的滅神絲一動,蘇廷銳的身體化爲飛灰,瞬間消散在空氣之中。
紅羅女心中震驚之情,無法言表,徒步走在街道之上,彷彿周圍的一切,都與她之間,有着厚厚的玻璃阻隔,雖然能夠清晰的看到,卻永遠都無法觸摸。
此時,在她的腦海之中,一直停留着蘇廷銳臨死之前,那不甘的憤怒與悔恨。紅羅女在人間界,本是風塵女子,後修煉得道,飛昇神界,偶遇到紅衣神國的紅衣神王,如今數千年過去,早已經忘記了人世間的種種。
但是,當初在人間界,她學到的有些特殊的技巧,卻還是保存下來。其中有一項,卻是頗爲獨特,就是可以讀得懂脣語,這種技巧,在神界的神人之中,算不得什麼,神人們如果願意,可以隨時想出一百種方法防止這個,也可以想出一百種方法,替代這種技巧,達到比這個還要好的效果。
但是正是因爲這種技巧,讓她真正的明白了蘇廷銳臨死之前,與沈烈對話的內容。
“你騙我……你根本沒有驅除破綻,這次原本我利用自己種下的種子,和我哥哥種下的破綻相呼應,你根本沒有可能抵擋,到最後只可能道基毀滅,從此之後,只能是一個廢人,修爲休想再有寸進。”
“你故意激怒我,趁我不注意,在我心中種下破綻,使我反爲你所制,又借這女人的手殺我。你不能殺我,你根本沒有辦法殺我。哥哥所留下的那顆種子,早已經發芽,你如何能對我出手,除非你拼着日後心性修爲留下巨大破綻,隨時可能走火入魔的危險出手,否則你怎麼可能殺我。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啊,你本就殺不了我的,你原本就不能殺我的……”
“你確實比你哥哥聰明得多,也有天賦得多。可惜,你以前的心思,並不在修煉之上。同樣的手段,以你這種聰明的人,又怎麼會連續用兩次呢。”
“你殺不了我的,你不能出手……”
……
蘇廷銳徹底化爲飛灰,死去之後,沈烈其實對紅羅女還留下了一句話,或許根本就不是對紅羅女說的,或許本來故意說給她聽的,只是不論如何,紅羅女最終還是選擇了離開這裡,離開紅衣神國,越遠越好,離那個人。
“我先前確實不能殺你,因爲我不願意冒險留下這破綻,可是我現在卻必殺你不可,因爲我的破綻,終於從你哥哥蘇廷碩的眼神中,轉到你的身上。你哥哥不是我殺的,他是在最後一刻,震斷了全身經脈自殺,所以這種子才讓我束手無策。而你,如若真死在了他人的手中,我豈不是永遠也無法驅除這破綻?可惜,你最終還是輸了,輸在了你留在這女人心中的那一絲種子的氣息之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