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泛黃的枯葉自空中打着轉兒落向地面,柏油馬路寂靜無聲,葉子飄飄灑灑,鋪滿了街道。
遠處有細微的沙沙響動,一個蓬頭垢面的身影,佝僂着腰,踩在厚厚的枯葉上,一步一步走到大街中央。這條街很寬,從兩邊林立的廠房判斷,這裡從前應該是企業廠區集中地,無數成品藥、汽車、電子設備、傢俱等事物從這裡運輸出去,送進各家分銷店,再由顧客選購回家。昔日的盛況業已不復存在,徒留滿地枯葉和一幢幢鬼氣森森的灰白建築。
那個走上街道的背影極其落寞,淺藍色的職業裝盡是血跡與污漬,瘦骨嶙峋,顫顫巍巍。從衣着上判斷,這是一個女性,黑色的長髮披散在腦後,蓬亂、乾結;過膝長裙下露出兩條腿,腿上還裹着皺巴巴的絲襪,一隻腳踩着淺口皮鞋,另一隻就那麼踩在地上,一高一低,恍然不覺。
她是這裡第一批受害者。那是一個豔陽高照的中午,午餐後,女人如往常般去到場院裡的花壇處歇息,門衛大爺遠遠地與她打了個招呼,笑意盎然。她閉上眼,沐浴在陽光下,身旁是應季花草的芬芳,可以嗅到空氣中淡淡的陽光味道。
不多時,廠區門口停下了幾輛車,發動機轟鳴聲很大,擾的院裡歇息的男男女女都蹙起眉頭。她自然也沒能倖免,有些懊惱的轉過頭,見到看門大爺正在和一個司機交涉。她有些好奇,她們公司是電子設備廠家,負責物流運輸的車有固定時間,從來不曾提前或推後。而且,運輸的車隊是老闆自己的,統一廂式貨車,沒有門口這種集裝箱貨車。這種車太大了,產品出口時纔會用到。和她一樣好奇的人不在少數,因爲看門大爺似乎沒和司機談攏。司機執意要求開門,並報出了廠家老總的名字,意思很明確:車廂裡的貨物必須卸進大院。
看門大爺拗不過年輕司機,只好回到傳達室用對講機聯繫了保衛處,沒一會兒,保衛處那些小夥子們拎着鍍鋅鋼管來到門口,隔着鐵門和司機叫罵起來。裡邊的不讓進,外邊的不願走,僵持一番,院裡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連隔壁幾家公司的人都好奇的張望過來。
那個年輕的司機像是急眼了,調轉車頭,將車屁股對準大門,氣勢洶洶地撞進了院子。
圍觀羣衆都驚呆了,身在科技園區工作,每天兩點一線非常無聊,難得能看一出好戲,豈能不激動?這一下可氣壞了保衛處的小夥子,小夥子們將司機拽下車,幾棍便放倒在水泥地面上,年輕司機被揍的滿臉血,口中兀自叫罵着什麼,場面亂成了一鍋粥,總算驚動了辦公室裡吹空調的領導們。
領導打着領帶,邁着虛浮的步子跑了出來,簡單瞭解了事情的起因,也是一臉好奇的表情,因爲他沒有接到上邊有貨物運輸的郵件。疑惑歸疑惑,但小司機說的清楚明白,按理說做不得假,爲了不耽誤公司業務,領導親自給小司機道了歉,然後派人打開集裝箱卸貨。她站在人羣中,和其他同事圍觀了整場爭執,眼見領導在那裡抓看熱鬧的人幫忙幹活,她和幾個小姐妹偷笑一聲,急急忙忙退出人羣,打算溜號。
貨廂打開,金屬隔離板‘咣噹’一聲砸落地面,隨之而來的是一陣撲鼻臭氣與短暫的沉默。
已經走到門口的幾個小姐妹好奇的轉過臉,只見那黑黝黝的集裝箱口,搖搖晃晃走出幾個佝僂的人。一個、兩個、五個、九個……小姐妹驚訝的問:“偷渡客?”沒等她回答,那些‘暈暈乎乎’的‘偷渡客’緩緩擡起了臉。一張張或慘白或蠟黃的面孔出現在衆人眼前,那些人的瞳孔沒有生氣,滿眼渾濁的雜質,皮膚黑青、乾癟、腐爛,身上佈滿猩紅血跡,許多血淋淋的傷口引來無數蚊蠅競相叮咬。
不知是誰發出第一聲尖叫。那些站在集裝箱裡的‘偷渡客’彷彿被摁下了開關,突然間嘶吼着衝出集裝箱,撲向了近在咫尺的鮮活人肉。
霎時間,驚惶的慘叫此起彼伏,和沙啞難聽的嘶吼交織在了一塊,人羣驚慌失措的四散逃避,一不留神跌倒在地,然後被撲將來的怪物生吞活剝。呼號哭叫之聲很快便蔓延開來,那些在各自公司圍觀這裡異像的人羣也沒能倖免,短暫的錯愕之後,人們各自選擇了逃竄與尖叫,或是呆站在被撲倒啃噬,或是無頭蒼蠅般跑出一段距離,然後再被撕咬致死。
陽光正好的午後,血肉殘肢與呼天搶地突兀的成爲整個科技園區的主旋律。每一條栽種着行道樹的街道上都涌進一批滿身血污的惡魔,它們追逐活人,撕咬啃噬他們的身體,留下一灘灘血肉殘渣。不少人被啃咬後掙扎着逃離、或躲藏,沒過多久也渾身抽搐着死去。她和小姐妹第一時間躲回辦公室,驚恐的瑟縮在工位下,看着眼前人來人往逃竄,聽着不時響起的哀嚎,恐懼到了極點。
她躲藏的工位對面是巨大的落地窗戶,窗戶外邊,昔日的領導渾身鮮血趴在玻璃窗上,半邊臉被啃噬殆盡,一隻眼睛掉在眼眶外,鮮血像開閘放水般潺潺流出,糊滿了玻璃幕牆。她腦中一片空白,盯着那張可怖的臉孔,直到‘他’顫顫巍巍的爬起身,跌跌撞撞走進職場,一步一步來到自己的面前……領導森白的牙齒咬在她頸間的剎那,她透過玻璃幕牆看到大院外駛過幾輛蒙着軍綠色帆布的汽車,她徒勞的探起雙手,看着軍綠色的汽車消失在門外,感受到血液帶着生命從體內急速流逝,最終陷入一片黑暗。
幾個月後的今天,她再次出現在這條曾經來往過無數回的街上,這次她沒有恐懼,沒有驚惶,只有飢餓。
街道蕭條已久,枯黃的落葉、隨處可見的腐爛殘肢、大門洞開的幢幢建築,還有……越來越近的發動機轟鳴聲。
她站在街道中央呆立片刻,朝着轟鳴聲的方向轉過臉,姣好的面容不復存在,乾癟發青的皮膚緊緊貼在顱骨上,深陷的眼窩中有雙渾濁的眼珠,脖頸間創處早已停止流血,黑紫色的爛肉乾結在一起,有攢動的嫩白肥蛆在傷口中鑽來鑽去。
很快,一輛黑色轎車出現在街道盡頭,轎車後還跟着兩輛車,一大一小,捲起滿地落葉,轉眼駛近呆立在街道上的女人身前。女人喉間發出‘赫赫’的嘶吼聲,胳膊探起,張開嘴,牙齒森然。
一馬當先的轎車副駕駛落下窗戶,裡邊的人胳膊一甩,一團黑影打着旋兒飛了出來,準確釘進女人的額頭。女人作勢欲撲的身形一窒,栽倒在冰冷的柏油馬路上不再動彈,她的眉間嵌進一張車載dvd光盤,光可鑑人那一面,折射出幾輛車飛馳而過的殘影,一閃即逝。
程龍冷着一張臉,關上車窗,深深嘆了一口氣。
駕駛位置是一個壯碩的大兵哥,鬚髮茂盛,許久沒有清理過的樣子。他轉眼瞧了瞧這個眼神陰晴不定的頭兒,幾番欲言又止。
“有話就說。”程龍手裡把玩着一個鏽跡斑斑的zpp,脣上鬍鬚茂密,一雙眸子裡寒光四射。
“沒什麼。”大兵哥搖搖頭,目視前方,小聲道:“快到了。”
“嗯,知道。”程龍冷冷地應了一聲。
“龍哥……”
“說!”程龍有些不耐煩了,轉臉盯着他,道:“什麼時候這麼婆婆媽媽?怕了?”
“不怕!”壯碩漢子甕聲甕氣哼了一聲,猶豫道:“只是,這麼一來,咱們可把上頭徹底得罪了,以後……”
“以後?我們早就沒有以後了。”程龍‘吧嗒吧嗒’扣動zpp蓋兒,嘴角牽起一抹冷笑:“六十幾條人命,他賀衛國總得給個交代。”
“我們之後怎麼辦?”壯碩漢子眼裡還是有些疑慮,他並不是質疑程龍的命令,只是耿直的性格讓他忍不住想問問清楚。
“r還在晉中活動。”程龍沉吟半晌,淡淡吐出這麼一句話。
大兵哥眉頭挑了挑,有些詫異的看了他一眼,沒有做聲。
十分鐘後,轎車停在了十字路拐角,車窗降下,程龍的目光投向斜對面一幢平頂廠房。廠房電動門關着,院子裡,一排軍綠色越野車停在那裡。
跟在轎車後邊的是一輛藍色商務車和一輛蒙着帆布的皮卡,皮卡在前,停在轎車一側,駕駛員身材瘦弱,瑟瑟發抖,豆大汗珠從臉頰簌簌直落,握着方向盤的胳膊一直在顫。
“來,放鬆一下。”程龍隔着車窗遞給駕駛員一根點燃的香菸,冰冷的臉上擠出一個不倫不類的微笑:“海洋,別害怕,後邊的事不用你操心,交給我就好。”說話間,程龍打了個手勢,後邊商務車裡下來一個年輕士兵,閃身蹲在車側,探手進去動了動,然後對程龍做了個‘k’的手勢。
程龍不動神色的點點頭,手指輕搖,士兵從車裡掏出一個帆布袋子,三兩下攀上路邊的行道樹,躍進荒廢的廠區,從樓體外側的管道爬了上去。
海洋大口大口抽着煙,煙已經燒到了屁股他也渾然不覺,他抹了把汗水,喃喃道:“我能活?”
“當然,只要你把我教你的話告訴他們。”程龍摁了摁眉心,轉頭看了眼路旁邊的樓頂,頂上隱約探出一截黑黝黝的金屬管。
“去吧。”程龍從懷裡摸出一個皮包扔進皮卡車窗,道:“去吧,這裡的東西給他們的人就行。”
海洋扔掉菸頭,深吸了一大口氣,重重地點了點頭,發動汽車,朝着電動門那邊駛了過去。
程龍打開車門下去,踩滅海洋扔掉的菸頭,看着皮卡車後蜿蜒的溼痕,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