凜冽的海風吹散迷濛大霧,一大一小兩艘船下錨停泊在海岸遠處,驚濤翻滾,風聲呼嘯。
人員轉移正在如火如荼的進行當中,新埔洋號作爲巨型油輪,已經載着第一批倖存者駛向海霧盡頭的桃源島嶼,隨行有兩艘排水量巨大的軍艦,絕大多數官兵以及當權派決策層搭乘在其中,他們是登島第一梯隊,接下來的安置行動能否順利進行,他們的作用自然不容忽視。
唯獨新廈洋還留在海上,這艘船燃油已盡,無法再繼續乘風破浪,它最後的使命是留守於此,等候新埔洋二次折返,等候去往北京的隊伍安全返回;油輪另一側泊着一艘小型遊艇,船身線條與精緻的裝飾道明瞭它此前的身份,接下來,它將成爲待返隊伍登島的座駕。船首的紅旗迎風飄蕩、獵獵作響;船上的人忐忑不安、難以安眠。
大概有七百人留在新廈洋號,新埔洋和軍艦無法帶走所有人,分批是唯一的辦法,此前當權派的發言人已經言船況,航船燃油殆盡,上島之後恐怕短期內很難再次啓航。軍艦剩餘的燃油可以支撐船隻前往距離海島不遠的一處自由貿易港,該港口處於兩國國境之間,配備有中型海上加油站以及幾艘輸油船。因爲位置遠離陸地,所以被病毒侵染的機率或許小一些。更重要的是,災變以後出海的航船並不多,如果想要讓船重新動起來,貿易港無疑是唯一的希望。
當權派轉移計劃就是如此,首先最大限度轉移一批人員,然後由軍艦前往貿易港補充燃油,之後再返回新廈洋停泊處接應剩餘人員。
該方案無疑有些撞大運的嫌疑,畢竟貿易港什麼情況是個未知數,如果那裡沒有燃油可用,別說新廈洋的人接不過去,只怕那艘軍艦最後也得變成幽靈船。所以問題就來了,除了那些決意回到陸地的人之外,其餘人都想第一批登島,誰都不願將機會拱手讓人,自己在海面像個孤魂野鬼一樣等候縹緲的希望。
然而艦載量無法通融,裝不下就是裝不下,倖存者們雖然心中千般不忿,但情緒上倒是不敢過於激憤。畢竟如今的當權派是槍桿子說話,逼急了全給你扔海上,你也照樣沒有辦法,胳膊終究擰不過大腿,又想得到庇護,還想事事順心,災變以前都沒這種好事。
好在當權派還是很溫柔的,對於大家所表達的意見給予肯定,同時又致以深深的抱歉。爲了安撫那些必須等候的倖存者,當權派發出通告,表示會在船上留下足夠半月的清水和食物,另外還有一部分官兵來負責遺留倖存者的安全問題。曾雅東等人心知肚明,所謂維護安全的官兵其實是等候姜河等人的第二梯隊,一方面留守,一方面也要隨時準備武力鎮壓,誰知道那些倖存者會不會被等待耗盡了耐心,做出一些不理智的事情呢?
爲以防萬一,當權派出航之前又從港口拖回一條小遊艇,遊艇吃油不算太狠,各船分擔一些,至少可以保證小艇駛進海島範圍,那時鳴槍也好,划船也罷,也能勉強上岸。這是留給邵山的備用方案,邵山必須作爲當權派的代表駐守在新廈洋之上,既要穩定羣衆,也得安撫軍心。
曾雅東和小麥隨同第一批人員離去,金博沒有走,和邵山一同留在了大船上。
邵山的本意是讓他們一起走,眼下的情況不甚明朗,有條件的情況下還是要儘量保證“友軍”優先,哪怕姜河走前沒有關照,邵山也不會讓這幾個長路同行的年輕人吃悶虧。曾雅東原本也想留下,但是小麥孤身一人上島總不太放心,兩個人多少能夠相互照應;金博意思很明確,他跟着上島意義不大,初期安置肯定有許多瑣碎事務,他砍人在行,細碎紛亂的瑣事難以消受。所以,商議之後決定讓兩個姑娘先行一步,最起碼先把資源佔着,省的到時候他們回去還得搭帳篷野營。邵山對此沒有表態,反正能提供的捷徑都提供了,具體怎麼選擇還要看他們自己,畢竟都是成年人,威逼強迫根本沒必要。
大概在姜河與宋瑤離去一小時後,幾艘大船先後鳴起汽笛,破開蔚藍海面駛進了朦朧海霧。之後的一上午,金博暫時客串了一把貼身警衛員,跟着邵山甲板上下忙得不可開交,一會兒清點食物儲量,一會兒又統計人數,臨時還得抽調人手去看守遊艇。等他倆忙得差不多了,日頭也已經掛在了頭頂,海霧散開,光亮全無保留的傾瀉在甲板上,洋溢着微涼的暖意。
船舷兩邊駐守着遺留部隊,許多人在甲板上曬太陽,整體氛圍還算不錯。大局已定,他們除了等待沒有其他出路,與其給自己找不痛快,倒不如拋卻煩惱享受這難得的海風暖陽。
邵山和金博貓在一組設備後邊抽菸打屁,兩個人相差十來歲,倒是還能聊到一塊兒。金博覺着這個痞裡痞氣的大兵哥蠻有意思,邵山也對這有着一身卓絕武藝的乾瘦小子很感興趣。倆人靠坐在船舷望天閒扯,沒一會兒身前便多了一地菸頭。
“這麼說來,你跟姜河算是不打不相識了唄?”邵山屈指彈飛菸蒂,噘嘴吐出一串菸圈,笑道:“你小子該不是瞧上人家對象纔跟着上路吧?”
“滾蛋,小爺我是那種人嗎?”金博翻了個頗具含金量的白眼兒,感慨道:“姜河那貨看着嘻嘻哈哈沒個正形,實際上也挺有心眼兒的,孃的,當初剛見面就蒙我,把我騙得那叫一個團團轉!”
“你小子武商高,智商不高,能被他騙也是奇葩。”邵山聽得有趣,樂道:“不過姜河有時候確實有點鬼門道,最起碼命大。我率隊進山西,半夜在高速公路碰見他,那小子當時就剩半條命,要不是老子仗義出手,他早死透了。”
“命大是福啊,我們那會兒都以爲他死了,沒想到他能找到戈壁灘那裡去。”回憶起往事,甭管年老年幼都有一肚子講不完的話,說着說着金博頓了一下,扭頭問道:“邵哥,那戈壁灘那邊後來咋整的?你們談判完就大路朝天了?”
“對啊,不然怎麼辦?”邵山沒好氣地應了一聲,顯然內心也對當初的情況有些不滿,嘀咕道:“我在外圍,老王執行潛入任務,當時情況應該挺複雜,誰也沒想到安貞會在那裡,而且他們居然有那種藥物。”
“唉,甭管咋說,這回總算能塵埃落定了。”金博眉眼間出現一絲少有的憂鬱,低聲問道:“邵哥你登過島嗎?島上具體怎麼樣啊?”
“沒有,一直跑前跑後,沒顧上去看。”邵山捋了捋頭髮,咂嘴道:“應該沒什麼問題,轉移向外海不是一拍大腿就能決定的,前期做過工作,只不過沒有明說而已。”
“哦?”
“沒錯,此前已經在進行了,上邊的人不傻,不會等到陸地徹底淪陷纔想出路,只不過很多事不能擺在明面上。”邵山指了指甲板上走動的人們,低聲道:“你別看這會兒一個個都很老實的樣子,一旦踏上安全的地方,骨子裡啥樣還是啥樣。近三千人啊,比武裝人員還多,一旦整出點幺蛾子,後果真難說。”
金博知道他話裡的意思,別說當權派這千把人,當初大柳溝百十號人也是這德行,深居地下沒有行屍的威脅,開始還衆志成城齊力求生,時間一久也就疲了。偷懶的、怠工的、謀私的、耍心眼兒的……簡直不要太多。
“問句不該問的話,如果是這樣,那爲什麼還要費心費力搞轉移呢?只帶着你們內部人馬上島不好嗎?”
“嘿,你小子倒是夠冷血的。”邵山笑罵着錘了他一拳,感慨道:“沒你想的那麼簡單,人多有人多的玩兒法。如你所說,光我們這些人上島,誰去做飯?誰去洗衣?種植養殖誰搞?建設維護誰做?人員總要有分工,讓端槍的去顛勺,那還不亂套了。”
“那我就更不明白了。”金博挖了挖耳朵,眯眼瞧着遠空若隱若現的幾個黑點,嘀咕道:“都說槍桿子裡出政權,你們這些有槍在手的何必還要聽所謂決策層的命令?他們整天衣食無憂,動動嘴就有人鞍前馬後的送命。以往社會正常運轉自然無可厚非,那現在都崩盤了,你們咋還把他們當大爺一樣供着?”
“我說你小子這是鼓動老子造反呢?”邵山樂了,叼上兩根菸點着,遞給他一根,笑道:“一個團隊裡就怕有人出現你這種心思,不管多強大的隊伍,下邊人有了異心,那說瓦解就得瓦解。你想的太簡單,子彈會有用完的一天,但凡是隊伍,都需要一個領導。領導不光是發號施令的,他還得讓隊伍有凝聚力,他得明確制定每一步行動,他得對未來有規劃、有建設。”
“這麼跟你說,哥哥我要是拉桿子起義,是能拉起一支隊伍。但是之後咋整?去哪裡落腳?吃喝用度怎麼解決?苟且一時容易,以後呢?既然我這個領頭的都可以造反,你能保證下邊的兵不會在沒吃沒喝的情況下起異心?帶兵好說,我們能開船出海嗎?當兵的是可以在惡劣條件下生存,但誰願意後半輩子貓在黑漆漆的廢墟里喝污水度日?”
“總攬大局不是說說而已,很多看起來微不足道的問題,一旦集中到了某個點,很容易釀成大禍。你覺得上邊只動嘴,那你沒想過這幾艘油輪和軍艦是怎麼駛離港口的,你也不知道操作一艘艦船需要多少人力物力;怎麼組織人手探測海島你知道嗎?國內有多少戰略儲備你曉得?軍需物資、糧倉、武器、水源,這些亂七八糟的你一個人能搞定不?”
“所以啊,團結一心不僅僅是喊口號,爲啥我們這些大頭兵在這世道比普通人存活機率大?不僅僅是我們能打能殺,關鍵我們知道團結的力量。越是粗淺的道理,很多人越嗤之以鼻,那你看吧,拽得跟二五八萬一樣的死的都快。”
金博都聽傻了,根本沒想到這個兵痞一樣的傢伙居然給他即興上了堂政治課,而且聽起來好像還蠻有道理的樣子。
“怎麼樣?是不是對哥哥我刮目相看了?”邵山鼻子裡往外噴着煙,樂得直抽抽,一臉‘你還嫩,好好學’的嘚瑟表情,做出最後總結:“如果活人還有重新崛起的機會,那這一批人就是最後的希望,海島不光是暫時的避難所,更是文明社會復甦的起點!”
“好!說得好!!”金博菸頭一甩起立鼓掌,兩隻手拍的通紅,滿臉崇拜的表情,讚道:“聽君一席話,耳朵能生繭,邵哥以後我跟你混吧,跟姜河混沒前途,除了遭罪就是遭罪。”
“哈哈哈哈,好小子,有眼光。”邵山拍了拍他的肩膀,起身抻了個懶腰,懶散道:“沒問題,等他們回來,哥哥我好好給你們上上課,打造一支鐵血新團隊。登島以後都是生產隊模式,咱們的隊伍必須要做到最牛逼!幹出實事腰桿子才硬,才能掌握話語權,當了半輩子兵,老子也想嚐嚐當領導的滋味!”
倆人在角落說的興起,沒留神聲音也越來越大,起身一瞅才發現,那些甲板上三五成羣的人都用看傻逼的眼神瞧着他倆,想來都不曉得這倆二百五在開心啥。
邵山仰天長嘯兩聲,指了指金博脖子上掛的相機,道:“能使喚不?給哥哥拍張照,對對對,把那些傻逼當背景,海面和太陽也拍進來……奶奶的,未來的偉人總要有一張像樣的宣傳畫嘛。”
“好嘞,以後你可得給我個大官兒噹噹,起碼也得將軍啥的,小爺用刀輔佐你登基!”金博也是個妙人,心大神經粗,和邵山玩兒的不亦樂乎,假模假式的調整了半天角度,半蹲在地上將邵山和那羣指指點點的人羣以及天海統統納入鏡頭,手指淺淺搭在快門上,指揮道:“擺個偉岸點兒的pose——誒?他們回來了?”
“啥?”邵山正抱着膀子找偉人的感覺,聽他這話楞了一下,循着金博的目光扭頭看了過去,只見天邊一片黑點急速靠近,在瞳孔中迅速擴大,瞬息之間便出現在眼前。
耀眼陽光下,武裝直升機折射出熠熠光華,飛旋槳葉捲起氣流將海面擊打得翻騰不休,靠近新廈洋俯衝拉低的跳躍式飛行軌跡更讓畫面平添幾分壯闊之意。
“這個背景好!絕了!”金博急忙擡起鏡頭,將邵山的側臉和俯衝而來的機羣攏入視野,‘咔嚓咔嚓’快門連響,一幀幀畫面就此定格。
然而,邵山眼中凜然的神色未能納入鏡頭。就在金博不停按動快門的時候,直升機羣突兀拉昇,與此同時,彈倉焰尾呼嘯,機炮齊齊開火,瞬發火力迎頭撞向甲板,肉眼可辨的強悍衝擊波以摧枯拉朽之勢席捲全船!
火光濃煙在接連爆炸聲中沖天而起,甲板上的人羣短暫錯愕之後甚至來不及驚叫奔逃便被熊熊火海就此吞沒。嘈雜的慘叫哀嚎之聲後知後覺的盤旋匯聚,波濤翻滾的海面上,將死未死的人們即將用生命去詮釋水深火熱的真諦。
摔落在甲板上的相機屏幕裡還顯示着最後一幅定格畫面,畫面中,邵山的身體因爲快速返身動作被拉成了虛影;在他身後,熾烈的火焰怒卷翻騰,破碎炸裂的船體碎片四處飛濺;屏幕最上方,金色陽光和橘色火焰之間,隱約可見有起落架一縱即逝的殘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