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國鋒死了,自殺。
他留下一把槍、一封信,不聲不響,沒有驚動任何人,選擇最直接的方式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美國佬jones把信箋交給了姜河,沒有多說什麼,看起來情緒非常低落。樓層裡陷入死寂,不再像昨日那般人心惶惶,彷彿都已經認命,放棄了掙扎。
姜河捏着那封薄薄的信紙,心中五味雜陳,掏出煙遞給jones,他擺了擺手,轉身走出了房門,沒走幾步又停下了腳步,似乎猶豫了一陣,又走進房間,接過那支還遞在半空的香菸,探手拉過昨晚坐過的那張凳子坐了下去。他身旁的轉椅是空的,本該坐在這裡的那個人選擇了自由飛翔。
門外不時有人經過,那幾個大兵哥本來想進來,看了看屋裡的情形,嘆口氣走進了玻璃職場。
宋瑤過去關上了房門,左右看看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嚴國鋒的死訊他倆一早就知道了,當權派遺留的大兵哥告訴了他們。當時聽到這個消息,姜河二人並沒有表現出多少驚訝,昨晚嚴國鋒的表現已經透出了些許端倪,只是沒想到他竟那樣決絕。
“這信”
“看看吧,也許沒什麼用,但你們有權知道真相。”jones吐出一股渾濁的煙氣,斜倚着椅背,臉色頹唐。
姜河頭一次聽他講話,之前還以爲他不會說中文,聽他話裡的意思,這封信似乎有內容兩人交換了一個眼神,帶着幾分猶疑拆開了信箋。信紙上龍飛鳳舞書着大段行草,筆鋒飄逸灑脫,遒勁有力,很難想象寫出這種字的人會選擇自我了結。
這封信,其實更像是自我剖析,或許嚴國鋒本來沒想寫信,只是心煩意亂之下找到的一條舒緩壓力的渠道。沒有開頭,沒有稱呼,前邊大段寫得基本上都是他的生平,從出生到童年,從上學到出國,從戀愛到離婚,洋洋灑灑千餘字,道盡人生風雨五十載。
老實說,姜河對這個山寨陳寶國的生平不怎麼感興趣,自顧不暇的世道,誰有空去了解一個與己無關的人。不過美國佬既然坦言信中有所謂的“真相”,姜河也只好耐下性子繼續往後看。
第一頁看完了,結尾處有一坨鋼筆塗抹的痕跡,不知道下邊隱藏了什麼,可能只是隨手塗鴉。翻過這頁,文首點明“我的老朋友”,裡邊說到在rca共事的一些雞毛蒜皮,期間又提到了婚姻上的一些瑣事。姜河看的雲裡霧裡,卻見宋瑤若有所思的看了看愣神發呆的jones,表情似有幾分動容。
“看出什麼了”姜河低聲問道。
“這段是講他的。”宋瑤指了指美國佬,輕聲回道:“他是他的愛人。”
“what”
“沒什麼,往下看。”宋瑤瞪了他一眼,伸手接過這頁,進入了第三張,也是最後一張。
這張紙上的內容顯然和前兩張不是同一時間寫的,或許嚴國鋒寫完前兩張個人回憶錄之後,忽然意識到應該留下些其他話,所以又臨時找了張紙寫下的。這頁字跡不再那麼草,筆鋒收斂了鋒芒,轉而用中規中矩的方塊字寫了滿滿一頁。倆人估摸着“真相”應該就在這裡,於是集中注意力看了下去,生怕遺漏過什麼重要的細節。
顯然姜河和宋瑤的對“真相”的理解有些偏差,他倆還以爲指的是“空襲真相”或者“行屍病毒”真相,沒曾想後邊寫得居然是姜河有些發懵,捧着信紙愣了半晌,一時竟找不到形容詞來表達自己此刻的心情。
“你都知道”沉默良久,姜河出聲問了一句。
jones有些走神,姜河問了第二遍才反應過來,掃了眼他手中的信紙,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面上露出幾分苦笑,搖頭道:“不知道,他沒有告訴過我。”
“所以,都是假的”宋瑤也忍不住滿腹疑惑,追問道:“爲什麼”
“不知道,看上去他也不清楚緣由,只是他這麼做了,僅此而已。”jones揉了揉眉心,聳肩嘆道:“或許應該問楊,可是他離開了。”
“腦子有點亂,我去吹吹風。”姜河攥着信紙起身,大步離開了房間,宋瑤緊隨其後,將jones一個人留在了裡邊。
門外大兵哥見他臉色有異,還道里邊出了什麼狀況,探頭看了眼,老外泄氣皮球一樣癱在凳子裡,對外邊的一切不聞不問,滿眼的心灰意冷。
“沒事吧”大兵哥跟上姜河兩人的腳步,低低問了一句。
“沒事。”姜河嘆了口氣,道:“上去待會兒,這裡太悶。”
“如果有什麼問題,可以告訴我,連長之前說過,一定保護你們的安全。”大兵哥沒有跟着上去,認真囑咐了一句便轉身離開。
樓頂風很大,吹得衣衫獵獵作響,遠空陽光刺眼,但是並不溫暖。
空地上蓋着一張帆布,下邊是冰冷的屍體,困居高樓,沒法安葬,只能先擺在這裡。話又說回來了,如果不出意外,剩下的人想必也難逃一死,到那時,又有誰給他們收屍呢
兩個年輕人攜手走到大樓護欄邊上,勁風肆意橫掠,腳下高樓林立,昔日繁華街區如同迷宮,裡邊充斥着不得而出的行屍。五百二十八米,如果視力足夠好,從這個高度可以將整座城市盡收眼底,你會看到許多一眼就能叫上名字的建築,你會感慨世事滄桑多變化。這樣一座城,居然就這麼凋零衰敗,曾經奼紫嫣紅,已成昨日黃花。
姜河從來不是多愁善感的人,但今天卻不免有些慼慼然,他在猜,嚴國鋒站在這裡的時候,腦子裡在想些什麼當他縱身一躍的瞬間,是恐懼後悔還是解脫
大樓腳下的行屍沒有退散,它們退無可退,整座城市的大街小巷都是它們的同伴,從任何角度看出去,除了破敗鋼鐵森林,只有海浪般涌動的人潮。起起伏伏,一層又一層,看得人頭皮發麻。從前只知道中國人口密集,但卻沒想到可以密集到這種地步,相比之下,節假日人海和春運都有些小巫見大巫了。
兩人都沒有說話,主要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王忠瑜身死之後,兩人都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機。不比從前,從前他們面對的敵人都是活人,雙方可以戰鬥、可以談判、可以跑、可以躲。他們之前還感慨過“活人比行屍更可怕”、“行屍肆虐,但卻總和活人較勁”這類話,這次好了,老天滿足了他們的願望,給了他們機會和舞臺,讓他們得以和行屍面對面來一場較量。
“還是行屍更可怕。”姜河望着人頭攢動的屍潮,發自內心的給出了評價。
宋瑤趴在欄杆上,將嚴國鋒最後的“遺言”折成紙飛機,哈口氣丟了出去。紙飛機滯空了一瞬,橫風捲過,紙飛機毫無還手之力,翻轉了幾圈,晃晃悠悠朝着低空俯衝而下,盤旋着,盤旋着,漸漸飛出了兩人視野。
“要是能飛到島上,飛到東東她們手裡就好了,當權派還矇在鼓裡,那些人還不知道真相。”宋瑤靠在姜河肩頭,臉上掛着淡淡地無奈:“可惜咱們無能爲力了。”
“生死各安天命,希望他們一切都好。”姜河輕輕摟住她,目光飄往來時的方向。
嚴國鋒信中最後提及的“真相”,其實算不得什麼大新聞,只是言明一場騙局而已。當權派之所以同意接納rca殘部,原因無他,只爲rca已經研製出的抗毒疫苗,遺憾的是,抗毒疫苗並不存在。
沒錯,就是這麼一個拙劣的騙局。
rca爲求生路,主動接觸當權派,表示自己的研究部已經開發出了頗具成效的行屍病毒疫苗,這種抗體可以有效殺滅行屍病毒,只要資源充足,批量生產並不困難。抗體對於行屍暫時沒用,但對倖存者來講,無異於一張大大的保命符,只要有了抗體,很多被抓撓咬傷的人就可以留得活命,人們尋找物資、重建家園、清理行屍的時候也不用再束手束腳,生怕被行屍接觸到。
總之,對於覆滅行屍重建人類社會來說,抗體只邁出了一小步;但對苟且於世的倖存者來說,這已經是值得欣喜的一大步
當權派起初也有震驚與懷疑,畢竟這玩意兒不是流行性感冒,如果抗體可以隨便研製出來,這該死的病毒又怎麼會擴散蔓延至全球。當權派不傻,你紅口白牙說研製出疫苗抗體我就信開什麼玩笑。
然而,這個玩笑還真就開成了。
楊良鐸,這個半禿頂老不死親自和當權派的決策層進行了接觸,然後,當權派在沒有任何物證的情況下,選擇了相信這個說法,並且將消息公之於衆。爲什麼呢因爲,楊良鐸。
之前王忠瑜跟姜河兩人介紹這個老頭子的時候是這麼說的:“別看老頭子乾癟禿頂,人家牛逼着呢,生物科學界首屈一指的大人物真正的權威真正的桃李滿天下全國進行相關研究的精英人員,幾乎都是老頭子的門生行屍病毒的雛形就是老傢伙和幾個學生倒騰出來的”當時姜河沒當回事,心想牛逼都是吹出來的,老頭子要是能把我倆體內的藥物給辦了,讓我給他磕頭都行。
他不當回事是因爲不懂,當權派當回事也是因爲不懂。
當權派研究組的成員雖然不全是老楊的徒子徒孫,但最不濟的也是捧着老楊編撰的教科書考出來的,對於老頭子的話那可是深信不疑。哪怕老楊說“抗體目前還在培育中,但已經初見成效”這種廢話他們都能自行腦補出一整套龐大的實驗流程。
盲目權威或許吧。
其實當權派決策層對於抗體是否已經研製成功,其實還是持懷疑態度,他們估計老楊至多是有眉目了,應該遠遠未到“研製成功”那一步。但這也是非常振奮人心的消息,再說老楊在科學領域的地位和能力在這兒擺着,收編進自家隊伍,未來那就是人類復甦的活神仙;如果拒之門外,最後只能變成死老頭。
但是當權派萬萬沒有想到,老楊人家根本不屑寄你當權派籬下
提議和當權派和談的是嚴國鋒,嚴國鋒自知大勢已去,要想活命只能和當權派認慫,而老楊根本不在乎因爲人家桃李遍地因爲遠在戈壁灘的kenny就是他最得意的學生
楊老頭有這麼一個寶貝疙瘩,人家底氣能不足嗎你當權派算個卵,沒有那幾艘大船,你們連陸地都呆不下去。反觀kenny雄踞戈壁荒原,方圓百里沒有行屍威脅,基地裡要人有人要槍有槍,吃喝用度一應俱全,老楊幹嘛要拉下臉跟當權派混飯吃
王忠瑜那句話說的是事實,行屍病毒的雛形確實是老楊和kenny折騰出來的,kenny很早心懷不軌,但他在研究領域的能力遠不如老楊,真要算這筆賬,這個乾瘦老頭子纔是天字第一號罪魁禍首
從疫情爆發初期,老楊就一直和kenny同氣連枝,當權派和rca分家,老楊毅然決然投身rca;kenny着手負責亞洲區,更是讓自己恩師坐上首席科學家的寶座,師徒倆強強聯手,把國內玩殘不算,連帶着禍害了整個海外。
當然了,擴散病毒這事兒與老頭子無關,但rca董事會上曝出kenny惡行之後,老頭子也沒有和kenny斷聯繫,反而從明面轉移到了地下,利用自己在rca的地位和權限,不知道暗中幫了kenny多少忙。
kenny身邊的人看不懂他的行事,但老楊瞭如指掌,kenny給予老頭子最大程度的信任與坦誠,自己的每一步計劃和打算都會通過各種渠道告知老楊。對於別人來說,災變後千里跋涉傳遞信息無法想象,但對kenny而言,無非是讓黑大壯或者吳文濤多跑些路罷了。所以,rca解體也好,當權派坐大也罷,跟楊良鐸教授沒有一毛錢的關係。他已經趕在rca徹底崩潰之前和kenny取得了聯繫,只要行屍掀不翻中國尊大廈,他就不怕等不來kenny的飛機。
之所以改變計劃配合嚴國鋒扯下彌天大謊,主要還是因爲時間的不確定性。今時不同往日,戈壁灘航班也無法保證準時準點,萬一當權派移居外海之前心情不爽來炸樓咋整這些風險因素必須得考慮,節骨眼兒上不敢出岔子,老楊也挺惜命的。
嚴國鋒開始對此抱有異議,扯謊不是長久之計,騙得了一時騙不了一世,當權派一旦發覺上當,指定得把他們種荷花,這豈不是偷雞不成蝕把米老楊信誓旦旦拍胸脯跟他保證,表示不全是騙人,抗體確實已經有眉目了,只要到時候安全登島,有了條件繼續實驗,很快就能用事實說話。
老楊這話都說了,嚴國鋒還能怎麼辦所以,這個玩笑就這麼開成了。
接下來的一段時日裡,rca殘部安然留守中國尊大廈,等候當權派兌現諾言來幫助轉移,在此期間,姜河等人登上新埔洋,緊接着,一份資料被當權派送到了楊良鐸手裡。當時的老楊已經是賦閒狀態,只等kenny的飛機一來就立馬滑腳跑路,沒曾想臨了又讓他得了這麼一份機密情報。
那份資料是安貞交給姜河的,姜河給了邵山,邵山給了上頭,上頭覺得這玩意兒得專業的人來整,於是轉到了老楊手裡。老楊一看,我,這不是我和我徒弟的研究資料嗎怎麼到當權派手裡了一打聽更是炸了毛,居然有兩個攜帶新序列試劑的進了當權派老窩
這還得了當權派萬一從資料裡琢磨出端倪,那自己和徒弟的一番心血不就徹底付諸東流了
於是,老楊毅然放棄了隨機返回的機會,和黑大壯接觸後告知了這裡的情況,要求他立即返回,務必讓kenny採取一些行動。他自己則是先留在這裡,把資料和全部集中,想辦法銷燬掉。所以,王忠瑜接到上邊的命令,提前趕赴中國尊大廈,想盡辦法搭建起cbd防線,四處蒐羅發電設備;所以,姜河和宋瑤乘坐一架不管回程的直升飛機來到了這棟摩天大樓。再然後,武裝直升機羣衝破風雪降臨市區和海面,cbd防線和船隊遭遇空襲,生死已然成了定局。
空襲之後,楊教授失蹤,嚴國鋒這才意識到自己也被當猴耍了,抱着僥倖去找姜河,發現當權派也根本沒有緊急預案,萬念俱灰之下,留書一封道盡事實原委,自己瀟灑一躍,了卻塵世萬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