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穿上上下下打量穆順一番,滿意的點點頭:“不錯啊,穆管家,你很和我胃口——我跟海公子不同,我喜歡國產貨,今後我家的總管就是你了,至於那位印度貨,就讓他待在城裡,幫我接待客人……哈哈,人都說最好的擺譜策略,就是:拿國貨糊弄洋人,拿洋貨糊弄自己人。城裡擺個洋管家,鄉下田土讓你這個老手出面,咱放心”
穆順不喜不悲,依舊一臉憨笑:“多謝大郎……小老兒操船多年,終於有機會踏上岸去,這輩子不用擔憂死無葬身之地,多謝大郎了。”
“先別謝,麻煩着吶”,時穿一直身後尾隨的貨船,繼續說:“這艘船想必你也認識,海公子藏在夷州的那艘船,船上裝載的貨物,我想秘密運進崔莊,你幫我。然後嘛……船不能閒靠在碼頭裡腐爛,還需要讓它日日運轉,這些都是你的事情,今後我的賬目歸你運作了”
穆順小心提醒:“大郎,小老兒定居的事情……”
“好辦,我家剛好是新戶,再添幾個人員,順手的事情”,時穿想了想,又問:“不知以前遇見這樣拐賣的事,官府會如何處理?”
穆順回答:“姑娘被救下來後,官府自然不能一直養着,一般情形下,官府都會在尋親無望時,由衙門做主嫁給城中百姓。不過,官府出面主持婚嫁的話,挑選的男人不會好到哪裡去,多數是一些城中娶不上妻子的鰥寡孤獨。
不過,大郎倒不用愁,黃姑娘的家人如今已經尋來了,這說明姑娘們的消息已經傳送回家,漸漸的,有能力的家庭會陸續尋來,等再過幾個月,前來尋親的人越來越少,那時官府纔會着手處理剩下的小娘子。
小老兒聽說,官府把房租付到年底,那麼,估計年底之前,官府會把這件事情處理乾淨,大郎,你如果有什麼心思,那就要在官府裡面早早動手打點。”
黃娥文文插話了,聲音是從艙口響起的,因爲船速過快,她不敢走上甲板,只好扒着艙門說話,她的臉色有點蒼白,但聲音很鎮定:“哥哥,這事的善後,奴家原本想等爹爹到了再解決,現在,看連巡檢的樣子,咱恐怕要早早發動了。哥哥,在桃花觀的時候,蒙縣尉曾經懷疑你跟金華時家有關係,不如我們給金華時家送封信吧。”
爲了不讓黃娥說話費力,當然,也爲了讓自己聽的省勁,時穿走到艙門口,打着哈哈說:“金華時家裡,我認得誰?……認親這事,還是算了吧。”
黃娥手指緊緊扒着艙門,指節已經泛白:“哥哥別這麼說,你在官府的戶籍記錄上是無名氏,官府如果想要安置你,隨便把你指派給那位寡婦,你連拒絕都不行。”
時穿仰天冷冷一笑:“哈,寡婦,我命由我不由天”
黃娥繼續說:“這不行,原本海州縣尉馬上要卸任了,所以任由哥哥逍遙,現在我父親跟舅舅家又鬧了起來,哥哥不插手我的事情,大家關起門來過自己的日子也沒什麼,但如果我父親覺得哥哥是個麻煩,或許搶先下手,先處置了哥哥,那時,娥娘就沒了依靠。”
說到這裡,黃娥微微一笑:“這道理,也是穆管家剛纔說起我纔想通——蒙縣尉把我們安置在豆腐西施那裡,而豆腐西施恰好是個七嫁寡婦,她任由我們改建房屋,一副吃定我們的樣子,恐怕心中也早有算計。”
時穿恍然大悟,他摸摸後腦勺,忍不住學着蒙縣尉的口頭禪,叫了一聲苦:“娘也,這段日子順風順水,我以爲會一直這樣順利下去,沒想到連我自己也是官府可以隨意處置的‘無主物品’,案件的證物之一。”
黃娥繼續扒着艙門,輕聲提醒:“如今是一個宗法社會,一個人沒有‘宗’,那不是無根的浮萍嗎?哥哥若想做點什麼,最好在我父親上任之前,替自己找一個依靠。”
時穿默默想了想,沖天空揮了揮拳頭:“天吶,我以爲能掙開枷鎖自由翱翔,沒想到這裡還有枷鎖……難怪海公子也急急忙忙替自己找了棵大樹。”
黃娥扒着艙邊,輕聲提醒:“哥哥,給金華時家或者嘉興時家寫信吧,或許能有用。”
時穿冷笑一聲,他轉過身去,吩咐船降慢速度,而後揹着手走進船艙,回答了黃娥剛纔的話:“怎麼可能?”
時穿輕輕的扶起了黃娥,將黃娥摟在懷中:“一個根深蒂固的大家族,最講究血脈清白,怎麼可能平白認下我這個陌生人,我自家的事情我是知道的……”
黃娥瞪大了眼睛反駁:“大家族最講究血脈清白?哥哥這話是聽誰說的,事實上,恰好相反,大家族最希望的是傳承。他們講究嫡系這不錯,但越是大的家族,越有一套自己的生存之道,他們恨不得天下人都隨了他們的姓。
一個大家族傳承百年,甚至千年,哪個家族中沒有一些見不得人的秘密,哪個家族的嫡支能夠一直保持自己的嫡支地位,大郎聽說過有這樣的家族嗎?
家族大了,總免不了有些不肖子弟,而越是家族傳承悠久,族中的不肖子、寄生蟲越多。這樣的家族一旦崩潰,無數人就要失去根基——爲了保持家族活力,哪個家族不曾悄悄的吸收過一些旁支雜姓,併入自己的家族,以便維持家族‘傳承’,因爲只要家族不倒,依附家族而寄生的那些人,就能得到保障。這樣的事情,哪個家族沒做過,那個寄生蟲會反對別人養活?
哥哥現在有一個優勢,你雖然忘記了過去,但謀生的手段並沒有丟下,三星班今後必將名聲越來越響亮,他們會幹的磚石建築,那是獨一份,怎能不興旺呢?
另外,這次端午節,咱們離了海州城,但褚姑娘還在,她穿着咱們設計的服飾出去過節,想不引人注目都難,這之後,我們這些女子謀生的能力也傳揚出去,譬如那位連巡檢,就敢找上門來試探——而這一些,都是在哥哥的指點下做出來的,哥哥有獨立生活的能力,不需要家族出錢養活,還能不斷的給家族帶來名聲,甚至家族一些空閒的人手,也能借這個機會進入哥哥的產業,得以養家餬口——這樣的美事,哪個家族會拒絕?
之前,哥哥說自己姓‘時’,所以他姓家族只好乾嚥口水,如今只要哥哥向時家遞出一份書信,願意認祖歸宗,剩下的事嘛,時家會做得天衣無縫的,人大家族常幹這事。連這點力氣都不出,他們以後怎麼分享哥哥的成果,以及分享哥哥的成功?”
時穿聽了,還沒來得及表態,這會功夫,小船已經進入海州港區,開始在船流當中尋找縫隙,準備靠岸。
曾經有人說過,宋代的海船桅杆如林,船頭船尾排起來,能夠連續不斷的從泉州連接到馬尼拉,而海州城雖然不是大港,但這裡是朝廷的六大茶葉交易中心之一,船來船往的,距離碼頭二十海里處的地方,船帆已經如林,越向裡走,海面越是顯得擁擠,無數的船隻正在排隊入港,無數的船隻上面歡歌笑語。
許多來海州的船商不是第一次來,有些人知道海公子這艘奇怪的怪船,因爲曾經有一段時間這艘樣式奇怪速度特快的飛剪船就是海公子的名片,所以當快船在傳海中快速掠動的時候,不少商人們都站在甲板上指點着飛剪船輕巧的身影,低聲評判着。
這艘快船沒有停在公衆碼頭,它在船縫中左來右去,靈巧的鑽動着掠過船流,小船輕巧一拐,眼前豁然開朗,前方的海面上幾乎看不到帆影了。
這座碼頭是海州鹽監的軍用碼頭,也是淮南東路“拔頭水軍(海岸巡防隊)”的錨地之一,現如今,也成了無爲軍與海州鹽監、當地駐防水軍三方聯合走私的碼頭。碼頭上守衛的士兵顯然認識這艘船,沿途寥寥幾個巡邏船不僅沒有攔阻,反而主動替飛剪船引水。
當然,碼頭上的士兵顯然不知道海公子已經下南洋的消息,他們熟練的接過纜繩,將飛剪船繫牢之後,一名巡檢還點頭哈腰的招呼穆順:“穆老大,綱首(船主)這些日子來的船少了,兄弟們都快寡淡死了,前幾日過節,幾個兄弟還琢磨着,綱首也該來了吧……”
巡檢的話嘎然而止,他看見船艙裡魚貫鑽出十幾名衣着豔麗的小娘子,其中一名七八歲的小女孩鑽進一名大漢的懷中,嘁嘁喳喳的跟大漢說着什麼,緊接着,那些女子排成一隊,手裡拖着大箱子,利索的從甲板上魚貫而行,鑽進了碼頭上等候的馬車……這位巡檢可算是在宋代,目睹了制*服*誘*惑的場景。
緊隨着上岸的是時穿新獲得僕人,因爲時穿在海州城的住所地方還不夠大,所以登岸的只有六名黑人女僕以及印度管家,他們將負責在城裡照顧女孩子的日常起居,以及對小娘子們貼身保護。這些健壯的黑人女僕手裡也拖着大箱子,她們麻利的將箱子在馬車行李架上碼好,而後鑽入車廂,讓車廂的黑暗吞噬了她們如同黑夜般的身體。
時穿也鑽上了馬車,馬車開走後許久,巡檢纔回過味來,他趕緊擦乾了口水,扯住正在卸貨的穆順結結巴巴的說:“那位大漢我恍惚記得,短髮、身材高大……莫非是時大郎那羣小娘子,啊,就時大郎從桃花觀解救出的那羣女子?呀。柺子的眼光果然不錯啊。”
穆順哼了一聲,繼續卸貨,巡檢拉住穆順,眼巴巴的問:“既然是柺子拐賣過來的,她們的父母如果尋訪不到的話,大約不會需要多少聘禮——我有一個弟弟,二十出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