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就是”,施衙內樂不可支:“沒見過舉人,倒把舉人的派頭學得十足,叫一名從九品官員過去給一名舉人行禮——等你家老爺中了進士、授了官、論了品級再說吧。現在,你給我知趣點,告訴你家舉人老爺,趕緊爬過來拜見地方(官)。”
方家幾個子侄神色難堪,強辯說:“衙內,給留點體面——人家鄰村的舉人老爺,便是縣官,也能平等交往的。”
施衙內笑的說不出話來:“咯咯咯咯,這年頭傻子真多啊——鄰村的舉人能與縣官平等交往,是因爲人家是正經考上的舉人。人縣官尊重他,是作爲讀書種子尊重的。
誰知道哪一天那舉人能中了進士,那就是縣官的同僚了,沒準有一日還能登閣拜相……
哈啊哈,我與你家老爺路上同行的時候,看他也是一個挺溫和的人,誰知道如此不知輕重:一個買來的舉人身份,他的同年在哪裡?座師在哪裡?這樣沒甚前途的人,尊重你稱呼一聲‘方兄’,他以爲人家必須尊重他嗎?
哈哈,還讓一位現任官員過去拜見——官場有官場的規矩,他算幾品?竟敢讓從九品過去拜見?真是腦子吃腫了。
信不信,由他這句話,時承信扒了他的冠帶把他轟出村子,縣裡學舍都不敢吱一聲。若是承信郎再直接去學諭大人那裡告一狀——狗才,他的舉人身份身份能保住嗎?。”
時穿看都不看小石頭,對那小孩沒啥可說的。
他望向旁邊的方家子侄,平靜的說:“我聽說方家在城中也有一名‘學舍生’,這麼說,方家也算書香門第了——怎麼如此不懂道理?本官雖然品級低,但與縣尉也是同級,與學諭大人也算是同僚,他花錢買來的舉人身份,如果不想把錢打了水漂,趕緊,過來拜見本官
哼,本官奉命整頓鄉間團練,像他這樣來歷不明的人,正想盤問一番,去,呼他來,本官要問話。”
方家對時穿的突然翻臉愣了一下,啊,時大郎向日對鄉親都是笑眯眯的,怎麼……哦,忘了忘了,崔姑娘門前那座巨型花石還擺在那裡吶,眼前這位時大郎可不是善茬……方家幾名子侄彼此望了一眼,陡然間打了個寒顫,趕緊一轉身狼狽的跑去通報——東海來的小石頭也在其中。
施衙內衝着方氏的背影跳腳大笑:“好啊好啊,真是一羣農夫怪不得凡是舉人,中舉後要遊學一段時間,他們說這是‘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原來不去走一走,那羣讀書讀傻了的人全是呆子好啊好啊,‘書中自有黃金屋’,可惟獨沒有人情世故,看了一兩個舉人受尊重,以爲凡是舉人就敢喝斥地方官?”
時穿目視着小石頭跟隨方氏子侄回到方雲身邊,只見倆夥人交談幾句,遠處的方雲陡然大怒,甩着袖子謾罵了些什麼,一扭頭往村中走,幾名方家子侄緊隨其後勸解着……哈,那位方舉人終究不敢與官鬥,裝了一下後,立刻順應衆人的勸解,一副勉爲其難的樣子,衝這裡走來。
雙方走近了,時穿上下打量着這位舉人老爺,尤其注意到對方的手指——方雲的手指指甲很紅潤,但指甲縫中隱藏一點點黑色,似乎是泥土的污垢。時穿順着對方手指向上打量,手腕粗壯,手掌有老繭……此人身上的衣物倒是很華麗,上好的錦緞做成的衣服很新。不過,錦緞這玩意做衣服,穿在身上容易皺,真正耕讀傳家的人很注意儀表,他們會在衣角上佩帶一些玉飾,以此壓住裙角、拉展綢緞的皺褶。
方老爺身上也帶着玉器,而且叮呤噹啷的,比一般人還多,可惜都不得。似乎他生恐玉器丟失或者磕碎,因此,所有的配玉都直接栓在褲腰帶上,結果,錦緞衣服上的皺褶依舊皺着,方老爺似乎沒有察覺其中的不妥。
方老爺頭戴一頂舉人的襆頭,這是一種四方形帽子,扣在頭上,用一根髮簪別上。帽子正中是一塊橢圓形,或者四方形佩玉——方舉人帽子上那塊佩玉還鑲着金邊,嗯,玉質挺不錯的。
鑲金邊的玉,時穿有點笑噴了……他目光又掃蕩方舉人手上拿的摺扇上,這是一柄金絲楠木做扇骨,淺青色素絹做扇面的上等綢扇,扇面上,一邊畫着一幅櫻花,另一面寫着“學而時習之”五個大字。
扇子上的書法挺好,繪畫也不錯,可惜拿扇子的姿勢有點不對——這年頭讀書人捏扇子,講究風雅,扇起來講究含蓄與含而不露,具體動作就是:手腕懸空不動,扇子小幅輕搖,幅度像一隻停在枝頭的蜻蜓扇動翅膀。
但方舉人揮扇子的動作,活像一位揮動蒲扇的老農民,勢大力猛,每一下都把勁頭用足了。
啊哈,讀書人拿扇子,不是爲了扇風點火,那是爲了風雅,誰像這位,生怕扇子在手中浪費了。
時穿快速的打量完對方,他的瞳孔微微一縮,從方舉人留在地面的腳印上一掠而過——這位方舉人穿了一雙鞋底繡花的絲履,地面上,鞋底中央部位凹陷出一個淡淡的蓮花。
方舉人鞠躬了半天,見時穿只是打量,沒有招呼他起身的意思,他神態有點惱怒,且有點尷尬,正想把腰稍稍直一下,說幾句硬氣的話,但時穿緊接着一瞪眼,方舉人身上那股浸透在骨子裡的卑微立刻泛上來,他重新低下腰,諂媚地笑着,拱手:“大人,在下這裡有禮了。”
時穿輕輕搖頭:“你不應該說‘在下’,應該說:學生有禮了。”
方舉人一陣慌亂,馬上重複說:“學生有禮了。”
時穿點頭:“這纔對,這纔是舉人的自謙……拿學籍文書來,你是舉人身份,在本縣落籍,就不僅要縣裡出文書,學舍裡也要出一份轉籍文書。”
方雲一陣慌亂,急道:“學生來得匆忙,未帶齊相關文書。”
時穿傲慢的居高臨下的望着對方:“那就不對了,如今四鄉混亂,不辦齊這些文書,一個舉人,嗯,真舉人,想暫時借住親戚家,倒也沒什麼,但要在本縣置產、落籍,那可就是另一回事了。”
時穿揹着手,轉過去面向工地:“我記得朝廷有律令,購買房產需要鄰居的許可;在鄉中起土建屋,也需要鄉鄰贊同。我聽方氏子侄剛纔說話的口氣,你似乎要建房子蓋作坊,我身爲鄰居,怎麼沒人問過我的意思?”
“建屋上樑,先問鄰居”,這是大宋朝的法律,也是宗親社會的習俗。雖然,鄉間某些老地主可以仗着權勢,不顧旁人的看法先強行建屋,但你要真想使壞也有對付辦法——等對方把房子建的差不多了,直接去官府告一狀,說他事先未經過自己的許可,建成的屋子對自己的“陽光權”啦,什麼的,造成了侵害,那麼,在官司沒有解決之前,對方就必須停下建設工程。
官府是什麼地方,油鍋裡有一個銅板,衙役會連鍋一塊端走。你家有能力建房子,那算是有錢人啊,等着,我老家的房樑正指望你呢……類似的官司打上一兩年也是常事,但不會超過三年,因爲大宋官員三年一屆,臨走的時候,官員必定把本地的油水撈足,該斷的案子都斷了,以便“清清白白”上路。
一套房子建三年,等它建成了,也成老房子了。平民百姓誰經得起這種折騰?所以施衙內一聽時穿這話,禁不住挑起大拇指:“大郎還是心善……我說,方舉人,說你呢,大郎提前給你打招呼,那是看在街坊鄰居的情面上給你留個人情,否則,等你建一半再開口,你花出去的錢,購買的建築材料都要白瞎在地上了,任憑風吹雨大了。”
這確實是一份人情,方舉人雖然很不情願,但不得不低聲拜謝時穿:“學生一時疏忽了,大人放心,我馬上前往縣裡辦落籍手續,回頭一定請街坊鄰居吃酒。”
方舉人羞愧難堪,更加待不下去了,他本來想在親戚面前擺個譜,結果讓別人擺成了譜,而且最後別人還放了他一馬,讓他欠下個人情,這……方員外胡亂拱了拱手,低頭告辭。
小石頭馬上衝了出來,跪在地上向時穿重重的磕一頭,時穿稍稍一愣,坦然地接受了對方的致謝——小石頭的意思是:他叩這個頭是再還恩,從此他與時穿恩義兩清。
叩完頭,小石頭依舊什麼話也不說,轉身尾隨方老爺而去。
衙內身份擺在那裡,對於小石頭這樣的下人毫不在乎,他眯着眼睛,盯着方舉人遠去的背影,好奇地問:“長卿,你說,這位舉人老爺識不識字?”
時穿搖頭:“別的我不知道,但這個人一定不曾進過學舍——王安石創立‘三舍法’,雖然多有詬病,但至少學社裡教一點人情世故,也要教導學生如何做人——比如學舍會秉承‘一室不掃,何以掃天下’的理論,教導學生打理個人衛生,講究儀容儀態……而這位方舉人,顯然並不知道,如何讓自己看起來像個舉人。”
衙內笑了起來:“一身綢緞衣服,穿得像從醬菜缸裡撈出來的,可惜了那身好緞子。”
時穿哈哈一笑,暗示:“這位方老爺恐怕不簡單。當然,誰知道他是否故意在做出憨態?”
時穿心裡補充一句:我不是一直在裝傻嗎?難道這廝不會裝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