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頭,黃煜等人已經邁進了縣衙內,時穿目光掃過,發現縣衙廊下挖着深深的田埂,田埂邊還殘留着一些枯枝敗葉,彷彿廊下的田埂上曾經種植過什麼,他一邊衝着劉旭點頭,一邊把目光延伸,繼續向縣衙深處望去,同時隨口回答:“就依劉兄吧。”
凌鵬耐不住了,他邁步往前走,時穿只得跟上去,他一邊走,一邊扭着腦袋繼續打量縣衙,劉旭隨着時穿的腳步走了幾步,發覺時穿的怪態,他瞥了一眼縣衙,隨口問:“承信郎以前沒去過縣衙嗎?。”
時穿點頭回答:“我這個承信郎是從州衙獲得的,縣衙倒未曾去過,再說,一般小老百姓,誰沒事去縣政府晃悠。”
劉旭回身又掃一眼縣衙:“承信郎是在觀察廊下的田畦嗎?嘿,沭陽縣田畦開墾的還不算多了,自從沈括添置了這些田畦,後來的知縣再也不曾增添過,嘿嘿,你沒有去過深州吧,據說深州縣衙開墾的田畦那纔是甲天下,如今要說起種菜成績,數深州通判胡汲爲天下之最。
當年胡汲到深州做官,竟能在衙門周圍開墾出1600多畦的菜園子――‘廨有菜圃千六百餘畦’,縣衙每年賣菜可以實收200餘萬錢,如果摺合成白花花的大米,足有16000餘鬥。
哈哈,200餘萬錢有多少,當時一頭活豬市價大概1400錢,胡大人開墾的那塊菜園子,一年就能長出1400來頭肥壯的肉豬……”
時穿好奇的問:“縣衙啊,這麼神聖的地方,怎麼廊下檐下全種的菜、養的豬,官家也不管管?”
劉旭嘿嘿一笑:“怎麼不管?昔年英宗曾爲官衙種菜這事大發雷霆,下旨要求:‘今後諸處官員廨宇不得種植蔬菜出賣。’本來麼,衙門是什麼地方?每一寸土地都是有編制、有身份的,是國家體面的代表,神聖不可侵犯啊,怎能自輕自賤地混跡於農田
但可惜,咱大宋物價上漲的從來就快,官員俸祿不足,而咱大宋朝對貪污監管的又嚴,一旦官員貪污,舉薦人、座師、房師都要一塊受牽連,一人當官,百十號同僚相互盯着,不好隨便伸手。再加上英宗陛下說話也說漏了――英宗說禁止‘種菜出賣’,那就是說,並不禁止大家在官衙種菜供‘自家食用’嘛?
哈哈,官家不讓種菜賣,難道自己吃不行嗎?據說,原本衙門種菜只是個別現象,官家此禁令一下,衙門利用閒餘的廊下空地種菜,就在全國遍地開花,因爲此舉起因在於陛下言語中的漏洞,自然,官家不好再說大傢什麼。於是,各地衙門周圍的空閒土地便被充分利用起來了。
你想想深州通判胡汲的收益,一年1400來頭肥壯的肉豬啊,實惠帶來幹勁。在這樣活生生的例子面前,滾一身泥巴、種一塊綠地成了咱皇宋官員集體愛好。耕讀傳家,原本是夫子也稱道的美德,從那以後,每年春耕,地方大小官員不必穿着汗衫兒到田間地頭給老百姓示範,鋤鏟耙鎬衙門裡一應俱全。斷案子、批公文的間歇就可以澆澆田,鬆鬆土,既鍛鍊了身體,又充實了腰包……”
“等等,你剛纔說充實了腰包,不是說這些菜禁止出售嗎,腰包怎麼充實呢?”
“你還要說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官家說禁止出售,可沒有說禁止百姓租種啊?地方官員日日審案子,哪有百分之百的精力全拿去種菜,僱一兩個老農幫忙照看一下,也是應當啊。種出來的菜,一部分當作官員福利發下去,剩餘的讓那包地的老農賣了,官家又不禁止,老農賣錢之後,給官衙上一點租地費用,誰又能說這是錯的?”
時穿沉默片刻:“我曾經去過海州州衙,州衙裡不曾種菜。”
劉旭笑的像一隻偷了雞的狐狸,他笑不可抑地大聲提醒:“長卿,州衙附近,做買賣的店鋪一定很多?”
時穿回憶了一下,點點頭:“沒錯,攤位是很多,把上下班的路都堵上了。”
劉旭大笑:“你不知道吧――那些攤位都是州衙出租的,是衙門把臨街的牆面打開,建成店鋪給商戶的”
“官家不是說衙門不能賣菜嗎?難道還能租衙門的地盤給人做買賣?”
“當然此乃王荊公的主張,當日王荊公變法,主張將衙門臨街的地盤都租出去,獲得的租金貼補官員薪水,商丘知州張安道據王安石變法而提出的租賃主張,連衙門內的火神廟都租了出去,咱皇宋尚火德,惱得神宗陛下給了最措詞嚴厲的‘御批’:慢神辱國,無甚於斯。
瞧瞧,這御批的意思是:咱大宋尚火德,官衙裡的火神廟關係朝廷的氣運……嗯,除了這座廟不能出租,其他的,租出去不妨呀。於是,天下神廟卻皆因此而免於出租,但各地官員以後也把臨街門面租出去做成了慣例。
海州城繁華,州衙坐落在十字街頭,出租很是賺錢。但沭陽縣不同,這兒只不過是一箇中等縣,衙門臨街的地方租出去換不了幾個錢,所以乾脆種菜――天底下衙門都是這樣做的,繁華的地方租出去開店鋪,偏僻的地方就用來種菜……怎麼,承信郎反覆看縣衙廊下的田?,可是想起了往事?”
時穿仰天嘆息:“我只是……突然之間挺可憐大宋官家的,在這個官府軟弱、百姓囂張的時代,做皇帝真不容易……這是個什麼時代啊?真是……令人窒息的美麗啊”
稍停,時穿又自言自語說:“這是一個最好的時代,也是一個最糟糕的時代;這是一個光明的時代,又是一個黑暗的時代。這是智慧的時代,這是愚蠢的時代;這是希望之春,這是失望之冬;人們面前有着各樣事物,人們面前一無所有……但總體來說,這還是個最好的時代。”
劉旭沉默下來,他緊緊的閉住了嘴,心裡隱隱覺得,這位時大郎真有一種不顧一切的大膽――他甚至連皇權都不放在眼裡
旁邊的凌鵬凌飛兄弟沒有科舉、黨爭的顧慮,說話顧忌少一點,於是凌鵬插嘴說:“可惜,這些都是變法之前的事情,變法之後,官員的權勢越來越大,陛下的威嚴越來越盛,如今童貫楊戩四處搜刮,王荊公的括田所直接奪人田地,那些新法的官員,對百姓越來越嚴酷,再沒有以前的和善了。’”
時穿點頭:“這就是經濟體制與政治體制不相符帶來的惡果。在經濟體制上,皇宋是一個講究公平交易的商品經濟;在政治體制上,卻是一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絕對奴隸制――哦,流行說法是‘秦制’……若是相對這個社會做出變革,該怎麼做?”
凌鵬只是開了個頭,誰能想到時穿的話……大宋朝雖然是一個開放的時代,是一個以官員士大夫公開諷刺朝政的時代,但像時穿這麼大膽,還是讓同行的三個人冒出一身冷汗,劉旭趕緊上前打岔:“大郎,你要採購硫磺,恰好前面那家藥店的掌櫃我認識,我領你們去。”
藥店裡儲存的硫磺是用來治療疥瘡的,存量並不大,有劉旭的面子,時穿出入各家藥店四處掃蕩,採購了一百斤硫磺,三百斤硝石,又惡狠狠的裝了五百斤竹炭。隨後,劉旭與時穿分道揚鑣,各回各家。但等時穿一行返回店中,黃煜等人還沒有回來,據說知縣大人已經宴請他們吃午飯,所以黃煜留信說,午飯無需等他。
凌飛聽到這消息,立刻將裝木炭的袋子解開,撿了一把錘子開始砸木炭,並緊着催促:“承信(郎),還有時間,我們配完藥方再吃飯,今兒中午我兄弟倆請客。”
時穿手裡拿着硝石袋子還在猶豫,他躊躇着,需不需要把火藥的黃金配方透露出去,見到時穿躊躇的神情,凌鵬不敢催促,他屏住呼吸,期待着時穿的動作。
猛然間,彷彿一道閃電在時穿面前亮起――李代桃僵一直以來,我擔心對這個時代改變的過於厲害,以至於自己失去了時空定位,但直到現在,我的時空座標並沒有丟失,只是被固定死了,這說明我以前做的並沒有影響這個時代。
我以前怎麼做的――通過宋人的手來改善生活環境。比如磚石建設技術是這個時代已經具有的,我通過魯大三人提升了工藝水平……;再比如剪刀這玩意張小泉已經發明,我只不過通過段小飄改良了剪刀製作工藝,給剪刀增加了許多附屬功能而已……
而火藥技術也可以這樣做啊,把凌鵬凌飛原有的祖傳秘方,試着稍稍調整一下,惡搞一下歷史車輪,也挺有成就感的。
計議已定,時穿呼喊:“拿水來,我剛纔在思索該採用怎樣的硝石提純工藝,這硝石提純工藝有六七種方法,我交給你們一種最簡便的……不過,天下間從沒有免費的午餐,你們兄弟想付出什麼,來交換這份秘方?”
淩氏兄弟相互望了一眼,拱手問:“時大郎想要什麼,但有所需,我等兄弟敢不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