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候,右斜街上,梁山泊士卒正在手忙腳亂的向船上填裝錠石——這是一種精細活,需要不斷的計算船隻的重心,並保證重心位於船隻的中軸線下。宋代沒有成熟的重心計算法,這種活兒多數是由老船工憑着多年的經驗進行測算。在整個填裝過程中,錠石碼放的循序也是有講究的,所以右斜街的工作進行得很緩慢。
只見桅杆上,一位梁山水軍將領手上拿着一段繩子,繩頭綴上一枚玉環,他鬆手讓繩子自然垂下,一邊用手中的錘環測量與桅杆的夾角,一邊指揮着士卒向左右填充錠石,以平衡船身。
這套技術不是江船上的操船技巧——江船多是平底船,吃水輕、船帆小載貨量也小。在碼頭區填裝錠石後,會影響船隻載貨量,所以江船一般都用貨物來平衡船身。唯有海船桅杆高船身大,載貨量一般在300噸以上,船帆形體更大,這才需要錠石來平衡船身,所以,右斜街士卒們只圍着一艘船隻在操作,而那艘船桅杆上的人,當然是“梁山泊唯一海賊”:一丈青張橫。
時穿與張橫碰過一面,那次兩人相距也很遠,時穿只能透過望遠鏡仔細觀察着張橫,桅杆上的張橫臉色很紅潤,當然,膚色裡也帶一點漁夫的咖色,但這咖色很淡——從這種膚色推斷,張橫有幾年不曾在海上跑了。
梁山上的航海人才,大約只有張橫吧——時穿再度把鏡頭裝向左斜街,左斜街上依舊亂糟糟一片,似乎每一位水軍頭領都帶着自己的嘍囉在練習操縱一艘船,不過,他們操縱動作的很驚險,以至於連他們自己都不願登船,只是停留在碼頭區,看手下兄弟手忙腳亂地熟悉着軟帆海船。
左斜街泊位區,時穿曾在防波堤上設置了很多哨位,如今,長長的大堤上,每一座胸牆後面都站着兩三位拿弓箭的梁山泊士卒,而在倉庫區,也有不少人四處遊蕩着,除此之外,吊塔前也圍着不少人,看他們的動作,似乎想把吊塔拆卸下來,而後利用上面粗大的橫木,挨個撞開倉庫大門以便劫掠。
時穿的左斜街打掃的很乾淨,地面磨得油光水平,以方便運送貨物的車輛行駛。這些梁山好漢雖然來得突然,可是花膀子們的撤退也是有序的,整個碼頭區裡找不見一根遺棄的扁擔,至於沿岸分佈的倉庫,本來就具備防盜作用,厚厚的石牆、沉重的包鐵大門,單純用手中的刀槍是撬不開的,所以梁山好漢們打算拆毀吊塔,用上面的橫木過去撞擊大門。
宋人建造的東西,一般都以精緻秀美著稱,而時穿喜歡的建築風格偏好俄羅斯式——傻大粗笨、結實耐用。尤其是碼頭區的永久性建築:吊塔與吊杆。這些木材的連接部位,都是用鵪鶉蛋粗細的工字鐵釘固定。這種鐵釘深深地砸進木材深處,即使有專門的工具,拆卸起來都很麻煩……如果想用刀槍將工字鐵釘撬下來,跟拿牙啃它們下來,難度相同。
你瞧,幾座大大的吊塔近前,已扔了一地斷折的刀槍,梁山好漢們正在像沒頭蒼蠅一樣亂轉,尋找碼頭上更容易破壞的設備,可他們一次次碰了壁——這會兒工夫,一個將領打扮的人手裡拿着一根火把,正在與吊塔邊的人說着什麼話,並頻頻揮舞着火把,似乎在建議縱火焚燒,等到燒燬支撐柱之後在挑選可用的木材。
時穿一陣陣肉痛,可惜,他站在城牆上阻止不了,大火終於點起來了——爲了防止鹽水腐蝕,碼頭上的木材都是浸泡透了油蠟,那玩意雖然點燃不容易,可一旦點燃。每一座吊塔都是一座火炬。
這時,站在東城門樓上,肉眼已可以看到碼頭上濃煙升起,張叔夜看到時穿臉上肌肉跳動,他再也仍不住了,一伸手從時穿手上奪過那玩具,學着時穿的樣子湊到眼前一望,立刻驚訝的叫了一聲,但馬上,這位老官僚學着時穿的樣子前後調整着鏡身,前後對準焦距,嘴上無意識的敘說着眼中看到的情景。
“航道快要清理出來了,呀,他們正在試探着穿過航道……不好,長卿,你看他們還需要多長時間?”
時穿眯着眼睛回答:“左斜街上,大多數梁山頭目還沒有登船,等航道清理出來,那艘清理航道的船要重新回來,靠上碼頭,裝運梁山頭目……哼哼,歷來船舶出港容易、進港難,海州港不同其他的內陸港,一是風向難以控制,二是海浪不斷衝擊泥沙堆積——所以我估計,左斜街至少需要半天的時間。等他們幹完了,大約也該傍晚了。
相反,右斜街上雖然只有一艘船在忙碌,但那個人是老手,等他給船隻裝完錠石——右斜街航道是完全暢通的,恐怕要不了多長時間,這艘船隻就會出港。
不過,這也不用怕,大海茫茫的,船一撒出去,尋找同伴的船隻無異於大海撈針,而梁山水寇都比較講義氣,張橫絕不會丟下同伴獨自出海,所以他一定會等待,等左斜街的船隻出港後,才一起編隊離開。”
張叔夜再問:“如果有半天時間的話……我看右斜街碼頭停泊着多艘空船,船帆完好,難道梁山水寇不會利用這時間轉而去右斜街,只要他們多整理幾艘船,儘可能多的讓人登船,不是也能安然出海嗎?爲什麼他們大隊人馬依舊留在左斜街?”
不等時穿回答,曾經的海州知州張叔夜馬上醒悟過來:“哦,我明白了,左斜街碼頭裝卸貨物方便,所以碼頭區停靠的船隻多數載有貨物……哼哼,梁山水寇到這時候,猶不忘搶劫,他們這是不甘心坐空蕩蕩的船隻離開海州,所以必然要在左斜街搶掠一番。”
時穿苦笑着搖搖頭,回答:“象以齒焚身,蚌以珠剖體——這夥人走到哪裡都記掛着‘賊不從空’的慣例,他們難道不想一想,正因爲左斜街的船隻都裝有貨物,所以,一旦船隻沉沒於航道,清理起來格外麻煩。船身重成那樣,拖動推拉都不容易啊。”
這時,張叔夜放下了……時穿的望遠鏡,他眯起眼睛打量了一下天色,斷然說:“天已正午,若是大家都整理一下隊伍,戰鬥不可避免的拖入夜晚。夜晚風大浪急,梁山水寇如果奪船出港,那真是魚入大海,不可遏制了。
現在,我需要一位勇士,帶人出去封鎖出港的航道——大將李彥李承信,這事由你去幹。你地形熟悉,帶幾個人從別處城門出城,找一個僻靜的海灘,蒐集船隻出海,一旦到了海上,你駕船前往碼頭區——把駕駛的船都沉在航道上,堵塞梁山寇出海逃竄之路。這次,我要讓梁山水寇無處可逃。”
李彥猶豫了一下,提醒說:“招討,論到海上航道,還是時承信最熟悉,不如讓他帶領海船去阻塞航道,我領人四處吶喊騷擾,吸引梁山水寇的注意力,讓他們不去注意海上的動靜。”
張叔夜笑了:“李承信,海州第二大將啊。這阻塞航道是件小活兒,梁山水寇如今正在熟悉船隻,前去的航路已經阻塞,即使他們見了海上動靜,恐怕也無暇兼顧——你阻塞航道之後,立刻自北門進城,而後協助守城……至於時長卿嘛,他另有任務。”
張叔夜轉向了時穿:“我聽說,不久前你發佈命令,令下西洋的海船離開碼頭區,前往東海縣加裝魚炮,那些離岸的基本上都是千料大船,你現在速速趕往東海縣,把那些大船調回來,替我封鎖附近海域,防止梁山水寇漏網。”
時穿輕輕搖了搖頭:“沒用的,老大人,海洲碼頭航道並不寬,而且泥沙淤積,航道變化顯著,別說夜裡行船了,即使是白天,也需引水船引導才能入港。現在左斜街航道外沉沒了幾艘貨船,千料大船已經沒機會靠岸了——招討,留給大船的航道已經太窄了。”
時穿的話裡沒有明顯拒絕的意思,張叔夜就勢詢問:“你有什麼建議?”
“老大人,梁山水寇雖然佔領左斜街、右斜街,但海州城附近還有一座拔頭水軍(巡海水軍)的水寨,另外,駒山鹽場碼頭也可以用,我建議李大將從鹽場蒐羅鹽船,駛過去堵塞航道——其實根本不用沉船的方式,只把那些鹽船用錨索連接到一起,梁山水寇就無法出港。
至於我嘛,我手頭恰好有幾艘快帆船停泊在巡海水軍的水寨內,此外,我認識東海縣巡海團練的頭目,我記得他們也有快舟常年停泊在水寨碼頭內,只要我能湊夠五艘戰船,絕對可以完成封鎖海域的任務。”
張叔夜輕輕搖了搖頭:“我只怕他們乘亂逃竄,只要他們逃出一艘船去,東海縣就保不住了……”
說到這兒,張叔夜看到通判大人嘴脣蠕動想插嘴,他停了一下,招呼說:“判官,你有什麼要說的?”
通判咳嗽一聲,輕聲提醒:“老大人還不知道,時教頭名下的快帆船,用的是速度極快極快的飛剪船,來往京師送貨,即使加上裝卸貨物的時間,也能做到十日往返。
至於東海縣的巡海社兵,它們過去是由海公子掌握的,現在是由鎮江軍節度使、權兩浙路轉運副使、判通州軍都總管的施大人,其衙內施十一郎掌管,施衙內現在停在水寨的快舟我知道,都是快速的捕鯤船,這種船嘛……
嘿嘿,即使梁山水寇的船隻出了海,便是讓他們提早跑一兩個時辰,這種捕鯤船也能輕鬆追上去。若是雙方遭遇了,那就更有看頭了——捕鯤船在捕鯤時,發射的都是巨型魚叉,那種鯤魚體形龐大,一條巨魚有數艘漁舟長短,那捕鯤船一魚叉下去,還不是照樣束手就擒。”
張叔夜沉思了一下——不是我沒想到,而是這世界變化快。我離開海州纔多長時間,時承信已經與施衙內狼狽爲奸,把整個東海縣的水軍力量納入囊中還不說,手已經深入海州州府的拔頭水軍,捕鯤船與時穿的快舟停留在巡海水軍碼頭做什麼?軍用碼頭停泊民用船隻,這不是……
但張叔夜轉念一想,他現在已不是海州知州了,他現在是招討使,剿滅梁山水寇是他的主要責任,而按照官場規矩,他不能指責別的官員如何管理自己份內事務……實際上,張叔夜暗自猜測:大約自己在任的時候,時穿也是這麼幹的吧。要不然,憑時穿一個外來戶,怎麼那麼快的積累起鉅額財富?
這樣的人就該好好使用一下……張叔夜問:“拔頭水軍與巡海團練本領如何?還有,虎翼水軍(禁軍)能用否?那梁山水寇昔日藏身梁山泊及駱馬湖,官軍屢次圍剿都被殺得大敗,你們自詡船快,能追上去倒不算什麼,我怕他們追上去反而被水寇們奪了船。”
通判大人嘿嘿笑了,時穿上前一步回答:“大尹,虎翼水軍平常並不訓練,麾下船隻多有壞損,基本上出不了海,也就陸上蹦躂一下……而海上交鋒與湖面上水戰完全不一樣,湖上交鋒全憑弩弓、灰瓶、火油彈等,手段無非是兩船靠幫,各自派人上對方的船上拼殺而已;
海上爭鋒,兩船即使靠了邦……海上船隻起伏,船的體積不同顛簸並不一致,江匪湖匪不習慣海浪,想奪船那也得有跳船的機會。”
時穿其實想說:打仗,尤其是鄉土保衛戰,還是要依靠地主武裝滴,禁軍不靠譜啊。
另外,雖然都是水手,但在平靜湖面以及江面操老船的水手,也不見得就能拿上《海員證》。真正江河上操船的水手到了海船上,暈船暈得一塌糊塗的大有人在,就好比大宋在金明池練習水軍,等拿到長江上徵南唐,那些池子裡面出來的水手照樣把船開的晃晃悠悠——別的不說,看看碼頭上梁山水軍的手忙腳亂就知道了。
張叔夜問這麼多,是出於他的生性謹慎,等把所有需要了解的情況全部瞭解清楚之後,張叔夜也想明白了,他轉過身下令:“命令,大將李彥率500人出城,攻擊梁山水寇,若能佔領‘通海(大)道’,將左斜街與右斜街隔斷,使梁山水寇首尾不能相顧,便算是完成任務。
命令,教頭時穿領五百人出港,操船封鎖海州碼頭,務必使一艘船隻不得出港……二位,本官不嗇重賞,旦使二位完成任務,賞金咱們另外算,本官再拿出官位來——時長卿一個修武郎、或者防禦使的官身,李彥一個保義郎,少不了各位的。”
時穿的承信郎是武官六十階位中排第五十二位,按規定每年可以參加磨堪,合格則五年一轉,而防禦使則爲從八品,地位類似巡檢(縣公安局局長一類);張叔夜許諾的“修武郎”則排名武官第四十四位,正八品,屬於“橫行十八副階”裡的最低等階位,這個官職可以在大街上騎馬竄行——有資格“橫行”啊。
而李彥的保義郎屬於第50階位,雖然是低等武官,不過總算是“官兒”而不是“吏”了。
“大人瞧好吧”,李彥喊得震天響。
時穿沉默片刻,低頭接令。
停頓了一下,張叔夜見到時穿積極性依然不高,稍加思索,立刻補充:“時長卿,這次徵調你的快帆船,乾脆我給你在巡海水軍裡掛個巡檢的位子,今後海州附近的安全,就由你一力負責。”
既然你跟巡海水軍都勾搭在一起,不清不楚的了,乾脆我就給你一個名義,讓你大明大白的跟他們勾搭……這樣,總行了吧?
張叔夜許諾的是一個巡檢,不入流的小官。
身爲招討使負責安定一方,張叔夜臨機許出這樣的官身,朝廷方面一般不會駁回的,這也是官場慣例了,而這個官職,對時穿太有用了——對於一個海商來說,沒什麼比操控“制海權”更重要的了。
“老大人,你只管在城頭坐看我等出戰——此戰,必讓梁山水寇無路可逃”,恍然間,時穿突然想通了。梁山好漢,你妹呀?我纔是這個世界的老大,不坑你爹我,不侵犯我的利益,我管你風花雪月;一旦侵犯到我的地盤,哪怕你是神是佛,我也是遇神殺神,遇佛殺佛。
一路狂奔下城牆,管家穆順正在城牆邊等候,時穿走上去低聲詢問:“咱們的人沒傷着吧?。”
穆順拱手:“東主幾天前已經吩咐了,咱倉庫裡的貨物,能裝船的已經裝船,如今倉庫裡存放的都是別家貨物——東主之前說過:別驚動其他人。咱們按東主的吩咐提醒過貨主,但他們不願麻煩,小老兒只好由着他們了。”
時穿不耐煩的打斷穆順的話:“我問你人員是否安全,你跟我說貨物——咱們的人咱麼樣?”
“梁山人剛衝到碼頭時,咱的人早有準備,撤的還算有序,但因爲倉庫裡還有貨,今晚負責值夜的花膀子不願撤下來,他們說:東主厚道,常常年底分紅利給他們,如今東主有事,他們不能讓東主受損失,所以……”
“所以——”
“所以,有幾個小組撤入庫房,封閉門窗,打算替東主看守貨物——東主,他們人少,所憑藉的不過是門戶堅固,如果梁山人破門而入,怕是他們守不了多久……我聽說梁山水寇喜歡吃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