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臉上青了一塊的陸小鳳一邊拿着個包子,一邊卻終於忍不住問道:“我明明記得這個莊子是西門吹雪的,什麼時候改姓司空了?”

兩個眼圈都黑了的司空摘星卻大是得意,變戲法似的從懷裡掏出一疊紙,道:“看看,看看!地契房契都在我這兒,可不就是我的了?”

“你偷東西偷到萬梅山莊去了?!”陸小鳳撓撓下巴,“你竟然還能活着出來?西門不在家吧?”

司空摘星有些惱羞成怒,想了半天憋出一句:“就不許西門吹雪賣給我嗎?”

陸小鳳搖頭,“不可能!”天下還有誰不知道西門吹雪看不起司空摘星,司空摘星同樣看不起西門吹雪?所以就算西門要賣房子也不可能賣給司空摘星,而司空摘星要買房子也不可能去問西門吹雪買。

司空摘星冷笑了一聲:“總之,這房子歸我,這地兒歸我,這裡面的東西都是我的……”轉頭看看裡間正在寫藥方的厲南星,忽而湊過去對陸小鳳壓低聲音笑道:“這裡面的美人兒也歸我!”

陸小鳳冷笑:“猴精你睡糊塗了,門在那邊,走好!”

“你別不信,”司空嘿嘿嘿嘿地奸笑,“你看我們的名字,司空摘星啊~~厲南星~~~嘿!”突然覺得不對,猛一回頭先見着一道淡淡的煙霧,嗅進鼻子裡卻沒有什麼異味,然後纔看見厲南星似笑非笑的表情。

“司空先生最近脾臟聚火導致內燥口臭,所以厲某就給先生下了點清心散。”厲南星淡然道,“三個月內,先生最好不要沾葷腥……”

司空摘星還來不及問一句爲什麼,肚子猛然一陣劇痛,“啊!”地跳起來直奔茅廁。身後則是厲南星一貫淡雅的聲音,“否則先生只怕要日日夜夜與茅廁纏綿了。”

陸小鳳差點把嘴裡的包子都噴出來,好半晌才壓住狂笑的衝動,“南星南星,現在我才知道,你果然一開始就對我是特別的。”喜滋滋地去拉厲南星的手,“要不然你隨便給我下點藥,我就丟人丟到姥姥家去了……”

厲南星擺擺衣袖,不着痕跡地避過他伸過來的手,只說了一句:“花想容那令人不舉的藥是我給她的。”

陸小鳳立刻訕訕地縮回了手,咳嗽一聲改變話題:“對了,你的傷怎麼樣?”

厲南星下意識捏了捏拳頭:“言師……他,他們只是禁制了我的武功,取血配藥。並沒有真的傷我。”

陸小鳳忍不住道:“這時候了,你還叫他言師?”

“一日爲師,終生爲父。”厲南星慢慢擡起頭來,“無論如何,我不會忘記是他教我武功醫術的。”

“但他一開始就不懷好意!”陸小鳳怪叫,“你看他什麼不教,就教你把自己變成毒物的幽冥鬼爪……等等,南星,你老實跟我說,當初你爲什麼要離開碧雲山莊?”

厲南星轉過身去,眼睛看着窗外篁篁修竹,好半晌才道:“我只是……不想,眼睜睜看着這個唯一對我好過的人,最後也要與我刀劍相向……”

陸小鳳怔怔的,好像耳邊猛地被人敲了一遍鑼鼓似的,一些以往明白了和不明白的都紛紛涌上來。難怪他對誰都彬彬有禮卻又總像隔着什麼,難怪自己說了多少遍會信他,而他卻不相信……這個人,究竟是怎麼熬過那些冰冷的歲月的?

突然又想到昨日午後,在那棵榕樹下,他那一聲好像從千山萬水之外掙扎而來的“好”,究竟是他用了多大的勇氣,才能說出的字?在被人傷害遭到背叛那麼多以後……

原來,你愛我比我以爲的多,甚至,比你自己以爲的還要多!

“你放心……”陸小鳳踏前一步與他並立,又伸出手緊緊握住厲南星的,“我不會讓你失望的。”他說,“我一定會對你很好,不會讓你再傷心,你放心……你放心!”

陸小鳳在江湖上常常被人與“驚才絕豔”這四個字聯繫起來,但實際上,他自己才知道,他口拙!他希望自己的話能夠讓拉着手的這個人相信,但是他卻總覺得自己詞窮,怎麼都說不清楚自己要表達的意思。

於是,只好不斷不斷地說:“你放心,你放心!”手便握得更緊。

厲南星垂下的視線落在彼此相握的手上,那羽毛似德的眼睫顫了顫,接着又迅速地擡起來,“好。”他說,口氣還是一貫的從容優雅。

陸小鳳還來不及高興,卻聽厲醫師又說:“不過下次……”有一抹笑意在厲南星的眼睛裡閃過,“你能不能先洗掉手上的包子油再跟我握手?”

陸小鳳頓時囧成呆雞!總算手腳快過腦子的運作,腦子還一片空白,手已經自動自發地從懷裡摸出一塊布帛似的什麼東西就往厲南星的手上擦。

“等等!”卻不料厲南星一看見這塊東西,臉色都變了,“你怎麼會有這個?”

“呃?”陸小鳳倒抽一口冷氣。第一個反應是,難道這是誰家姑娘送給他的?完蛋了完蛋了,怎麼讓南星看見了這個東西?於是幾乎就是下意識地說:“這個我可以解釋……”

可是厲南星完全不給他解釋的時間,幾乎用奪地方式搶過這塊錦帕:“百毒真經爲什麼會在你身上?”

“啊?”陸小鳳眨眨眼睛,“你說這個是……百毒真經?”腦子裡因爲太過混亂,所以全部都是胡思亂想:哪家姑娘如此豪邁大氣海派,隨便送送就是百毒真經……話說回來,這個百毒真經也太,那個精緻了些吧?

“是。”那黑白分明的眼睛如今卻看也不看他一眼了,就盯着那塊抹布看,“這就是我們天魔教的鎮教寶典——百毒真經!”因爲低頭看那塊東西,修長的脖子劃出美麗的曲線展露在陸小鳳的眼裡。

陸小鳳忍不住咽口唾沫,心底不無酸意地道:“怎麼那麼小?”話一說出口,自己也汗顏了,“嗯,我是說我們中華大地地大物博,沒道理毒藥的種類那麼少……”

厲南星差點噴笑出來,“誰跟你說百毒真經記載的就是毒藥?”修長的眉頭突然皺一下,似乎想起什麼事情,“是了,到底爲什麼這個會在你的身上?”甚至還差點被你這個笨蛋當成抹布擦手上的包子油……

陸小鳳下意識地捋捋鬍子,仔細回憶這塊東西的來歷。

“啊!”猛然一拍掌,“這塊東西是塞在我的外套裡的,而這件外套……”

“曾經蓋在李芸孃的身上!”厲南星接口道,略頓了頓嘆了口氣,“原來言師他百尋不見的百毒真經是他們誰都沒有在意的李芸娘偷走的。”

卻聽見門外有人氣息奄奄地說話:“厲南星,我這裡還有一個關於花想容的秘密,你把解藥給我,我告訴你!”

可憐陸小鳳還來不及制止,厲南星已經乾淨利落地扔過去一顆藥丸。

司空摘星迅速地吞服下去後,陰惻惻先笑了兩聲,然後才道:“花七童託我查花想容的真實身份,誰知我卻找到了一個十八年前僥倖逃過一死的接生婆。那老婆子的話倒說得有趣,她說十八年前,碧雲山莊強行把正在做月子的她和她的女兒綁架到了島上,給正要生產的莊主接生。那老婆子鬼迷心竅,竟然把自己尚在襁褓的女兒與碧雲山莊莊住的女兒,換了個包!誰知道碧雲山莊用完了她就翻臉不認人,在她回程的船上動手腳,結果活活溺死了那個嬰兒,而她卻因爲有人路過相救才躲過一劫……”

陸小鳳和厲南星對望了一眼,齊聲道:“原來花想容也不是風不言李曼青的女兒?”

司空摘星點頭道:“不錯,她媽就是一個接生婆,她爹是殺豬的。”

厲南星恍恍惚惚地說:“而言師的女兒……”

“一早就死掉了!”司空摘星冷笑地說。

陸小鳳想到那個下午,漂亮的江南女神醫信誓旦旦說要奪回屬於她的一切的樣子,頓時很有些感慨。但又隨即想明白了另外一個問題:“噢,你要花滿樓把這座莊子當你調查消息的交換條件?!難怪我說這明明是西門的莊子,結果怎麼變成你的了,嘿嘿,一個消息竟然賣兩次,猴精你的生意經不錯哇!”

司空摘星老臉微紅,哇哇怪叫道:“不管怎麼樣,這莊子終究是我的,你要金屋……哼!總歸也要付房租!”一轉身身形晃了兩晃竟然迅速地消失了。

“切,這猴精!”陸小鳳失笑着回頭看厲南星,卻乍遇厲南星也向他看過來的視線。

窗外風也淡淡,雲也倦倦。他們看見彼此,知道今日所有的一切果,都是當日種的因。只是他們彼此呢,到底是因還是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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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小鳳回來的時候,天早就黑了,不過總算把厲南星要的藥材都買到了手。而遠遠看見那竹林裡小屋的燈火,嗅着還夾帶一絲藥香的飯菜的香氣,不知如何,心情突然複雜得難以言明。

少年弟子江湖老……他幾乎已經忘記了“家”的感覺。有些人天生就喜歡熱鬧喜歡朋友喜歡闖禍,他們無拘無束來去如風,這些人說得好聽點就是俠客,實際上也就是浪子。

而浪子是沒有家的。

有時候也不是不想,但家裡如果沒有他一心牽掛的人,就會變成一種束縛,讓他再展不開翅膀可以飛翔。最好最好,可以有一個能夠與自己一起飛翔的人……

“吱呀”小屋的門突然從裡面打開,那布衣的醫師站在門口,溫潤的眼睛黑白分明,而淡淡的笑容似乎把一切都包容進去。

鳳兮鳳兮歸故鄉,遨遊四海求其凰。時未遇兮無所將,何悟今兮升斯堂!

心活潑潑地跳動起來,陸小鳳加快了步伐走上去。經過那人身邊時忽而一笑,輕聲道:“星兮星兮從我棲,得託孳尾永爲妃?”

厲藥師答曰:“洗手,吃飯。”

……

可惜陸小鳳一直等到吃好飯也沒有等到答案。因爲才吃完飯,厲南星就開始給他授課——

“百毒真經與其說是秘籍,還不如說它是一把鑰匙。”將“百毒真經”放在陸小鳳的面前,厲南星輕輕笑着,“它是解讀《百毒經》的關鍵。”

陸小鳳嘴裡恭恭敬敬地應道:“是。不過《百毒經》又是什麼?”心中卻奇怪,爲什麼自己要知道這個?

厲南星的手指輕輕撫摸着百毒真經上的花紋,“《百毒經》是一部自神農百草以來,最全面記載草木醫藥毒物等事物的典籍。每代天魔教教主都把擴充《百毒經》的內容作爲其畢生的職責。截止到現在,《百毒經》已經有共計一萬三千零七十五卷十二冊。可惜我自成爲教主以來,教內分崩離析,如今只剩了三千零四十二卷……”

輕嘆一聲,又道:“這些典籍現在全部都在伹徠山厲家故居。而‘百毒真經’只是記載這些典籍如何閱讀方法的東西,否則,就算有人佔了全部的《百毒經》也是看不懂的。”他擡起眼睛,“我與你說這些,是希望日後,你可以幫我找一個合適的人把這些繼承下去。”

“你在亂說個蝦米……”笑容慢慢在陸小鳳的臉上僵滯住,“你,你你,你!你對我下藥?!南星,你不要嚇我,你,你說過你的傷沒事的!”手腳漸漸不聽使喚,陸小鳳只恨自己爲什麼沒有第三隻手可以抽自己兩個耳刮子。

厲南星略轉過頭,對於那桃花深重的明亮眼睛,他有些不敢直視。“我,”線條優美的雙脣緊抿了抿,“我的傷的確沒事,只是我必須再去一次碧雲山莊。”

“……你還記得上次你跟我說的那些,幕後黑手必須具備的條件嗎?”

“……其中有一條,你說如果言師是幕後黑手,他要得到碧雲山莊易如反掌,何必等那麼多年……”

“……現在我才知道,這些年他是必須等下來的!”

“……碧雲山莊本身並不值得他這樣做,言師真正要的,是鹿山那滿山的碧雲香……”

“……言師以百毒經上的秘術改變了碧雲香的性質,這麼說吧,現在的碧雲香已經不再是**而是天生迷毒,人一旦吸入它的香氣必將被迷失心智。慚愧,這個是我直到日前在地下香房看見你們被迷香困住的時候才醒悟的。”

“……若能再給我半年的時間,我必定能夠製出碧雲迷毒的解藥,然而現在時間緊迫,再過一個月,就是碧雲香的花期。屆時此毒隨風散播,不知會有多少人因此受害。我不願見這樣的慘況發生……”

厲南星說得斷斷續續,卻不是因爲他理屈詞窮,而是因爲他手中在忙個不停。把失去行動能力的陸小鳳搬上牀,脫掉外套內衫褻衣,接着還從容淡定地剝掉了某人的內褲,把一隻赤條條光#裸裸的陸小雞安安全全地放在牀上,枕頭拍拍鬆,薄被抖抖開,讓他睡得舒坦。最後則是把百毒真經疊疊好放在他的手裡。

“……現在能夠剋制碧雲迷毒的,只有我的血了。我想再次潛入碧雲山莊,試試能不能用我的血改變碧雲香,倘若實在不行,就一把火燒了它們。我把百毒真經放在你這裡,你若有心,”黑白分明的眼睛溫潤潤地看着他,“幫我找個合適的人傳下去。”

陸小鳳想張嘴大叫,但似乎連舌頭和牙齒都在跟他作對,無論如何怎麼樣都無法從中逼出一個字。於是只能用他的眼睛緊緊盯着眼前的人,看他修長入鬢的眉,看他俊挺線條卻柔和的鼻樑,看他翹挺的眼睫會像小蝴蝶的翅膀一樣微微顫動,看他內雙的眼睛分明瞭黑和白的界限,看他豐潤玲瓏的脣角有水藕的色澤……

悲哀潮水一般涌上來,爲什麼爲什麼,你只想一個人去闖你只願一個人去面對?就算你不愛我,你不能當我是你的朋友地也讓我跟你一起去解決問題嗎?

南星,爲什麼?

“……因爲,我不是姑娘家。”彷彿看穿了他的心事,厲南星淡淡地答,“我不會躲在你的身後,祈求你的庇佑。而且,”雪白的牙齒露出來,“整個江湖都在傳言,你會代表碧雲山莊跟天魔教主決鬥。”似笑非笑的表情取代了他一貫的淡雅,他說,“而我,不要!”

我不要你代表碧雲山莊;我不要你爲花想容出頭;我不要你跟我決鬥;我不要看見你在我的對面,在整個天下英雄的面前……就算全天下都說我是邪教妖人都沒有關係,只要你相信我不是,就好!

頭慢慢垂下,臉越靠越近,陸小鳳兩眼呈鬥雞狀看着那藕色的脣輕輕啄在自己的脣角,一股熱氣“嘭”一聲從身體的內部就灼燒起來。可是那個只管點火的人卻在做好這個動作以後,完全不負責任地轉頭而去,就連回頭都不回一下!

厲南星曆南星曆南星!!!陸小鳳瞪着門框瞪得眼珠都要突出來。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他緊緊盯着的門口終於迎來了動靜。

一個臉上烏青着兩個眼眶的傢伙得意洋洋地在那裡上上下下翻拋着一個瓷瓶,而那個瓷瓶……陸小鳳忍不住嘆息,可不就是放着南星號稱可解百毒的火焰蘭的瓶子嗎?哎,誰叫他們什麼地方不好住,偏就住到了賊窩裡來呢?

不過——

“天下哪有這麼便宜的事情,陸小雞你說對吧?”司空摘星笑眯眯地看着他,“我知道你想要解藥,不過……”

陸小鳳竭力挑挑眉毛,要多少蚯蚓都沒問題,反正等他拐到了南星,有天魔教一教的人幫着挖。

“好吧,誰叫我心軟呢?這樣吧!”司空摘星說,“等你嫁進天魔教的那天,我要你蓋着紅蓋頭給我敬三杯水酒,這不過分吧?同意就眨三次眼睛。”

爲什麼是他嫁給南星?一時間陸小鳳眼睛都要瞪圓了。但是形勢比人強,跟那猴精對望了足足有一盞茶的時間,陸小鳳一咬牙,閃電般眨了三次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