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士坡聽到那些此起彼伏的議論聲,狠狠的一皺眉。
他看了看從遠處走過來的吳大勇,吳大勇立刻會意,把手裡的藥材遞給一個士兵,到了那女子的面前說道:“這位姑娘,這樣吧,你先回去,這件事情劉大人一定會好好的查一查,到時候給大家一個交待。”
女子叩了叩頭,擡起頭時已是滿臉淚痕,她泣聲說道:“軍爺!民女不是不想走,而不是能走!但凡有一線之路,民女也不會找到軍營裡來,民女的婆婆已經臥病在牀,公公早已經熬不住去世了,年幼的孩兒也整日哭泣,瘦弱不堪。
我們是女人家,嫁夫過生活,不求什麼榮華富貴,只求平安喜樂,可是後來丈夫要從軍,我們雖然心中牽掛,但也支持了,爲着國,爲着朝廷,豈能不願?可是,丈夫去了,一去不回,眼看着這一家子的生計毫無着落,民婦實在沒有法子,若是今天我們拿不回錢去,我們就沒有生路了!回去也只能是死路一條!”
她字字泣血,似針般紮在人們的心上,那些士兵思及己身,不由得眼眶微溼,若是……自己的死後,家中的父母妻兒該如何度日?會不會落得如此下場?他們忍不住打了一個寒顫。
吳大勇的臉色也沉肅下來,“你且說說,爲什麼回去只能是死路一條?”
女子抹了抹淚,眼睛裡的光芒冷厲,迸出濃濃的恨意,“軍爺有所不知,我們那裡的里正說,此事縣官不管,不但不管,還會壓制我們這些來告狀的婦人,我們是拼死跑出來的,如果各位軍爺大人不給我們做主,就這樣打發我們回去,那我們真的就沒有活路了。”
“他孃的!”吳大勇把眼珠子一瞪,“竟然有這種事?”
“正是,民婦不敢撒謊!”女子叩了叩頭,看了看身後的衆女子,又對吳大勇說道:“軍爺,這些都是和民婦一起來的,您若不信,問她們便知!”
她身後的幾個女子立即上前叩頭道:“是的,大人,王英所說不假,我們都是偷跑出來的,您瞧瞧,我們這一身的傷。”
“縣令大人說,就算是我們來軍營上告,也告不下來,大人不會聽我們的,還說那錢自有去處,就算是我們來的軍營,也會被滅口!”
“我們不信!這是我們的丈夫當過兵的地方,怎麼會有人滅我們的口?就算是被滅,我們也認了!”
“對,我們認了!”
聲音一句高過一句,這些女人字字如刀,把那些士兵割得體無完膚,渾身都疼,眼睛裡的溼意退去,換成了騰騰的火焰。
秦遠站在遠處,面無表情的看着這邊,在她來之前,張來扮成的小兵已經去了另一邊,片刻之後,就看到人頭攢動,向着這邊來了。
劉士坡的臉色陰沉似水,關於撫卹銀的事,他自然是心中有數的,這些銀子向來也全數到不了死者家屬的手中,但也並沒有都在他的手裡,他這些年處處打點,步步高昇,沒有銀子怎麼成?
可花自己銀子總歸是心疼了些,這撫卹銀倒是一個絕好的來錢處。
可是,這些女人是怎麼找到這裡來了?袁莊那邊的縣令究竟是幹什麼吃的?
劉士坡心中的怒意幾番起落,恨不能現在就把這幾個女人趕出去,可是,現在明顯不是好時機,若是自己強硬下令,本來就處在暴風中的軍營,非散了軍心不可。
他皺了皺眉頭,對身側的燕星穹說道:“燕先生,依你之見?”
燕星穹目光淡淡,“劉大人,在下以爲,現在再讓這些女人走已然不是上策,不如讓她們留下,與其讓她們遠離,引起衆軍士的懷疑,倒不是把她們放在眼皮底下,掌握她們的動向,出了什麼事也好立即應對。”
劉士坡被他這麼一說,心中立即安了安,點頭說道:“正是,燕先生說得極是,還是你有辦法。”
燕星穹微微欠身,笑意依舊淡淡,劉士坡心中煩躁,忙得焦頭爛額,沒有想到他眼中一閃而過的精光。
燕星穹轉身看了看四周,亂哄哄的軍營,東倒西歪面色蒼白的軍士,空氣中還飄蕩着一些難聞的氣息,他微不可察的皺了皺眉,目光無意一掠,看到了在幫着那個浮山先生忙碌的秦遠。
他眯着眼睛,透過冬日山間的薄霧,看向秦遠,不知爲什麼,他總感覺這個人不簡單,這一路上也套了不少劉士坡的話,他簡單知道了這個秦遠的來歷。
秦遠,京城人氏,據說是皇后的遠親,有點兒意思。
他正看着,秦遠忽然轉過身來,目光迎向他,她的眼睛明亮,在薄霧中似不染纖層的水晶,遙遙看來,清澈透亮。
燕星穹再想轉頭已然不及,他大方的衝着秦遠微微欠身,沒有躲開她的目光。
秦遠點了點頭,轉身繼續給浮山先生幫忙。
浮山先生一邊處理着藥材,一邊低聲問道:“怎麼了?”
秦遠手上的動作不停,回答道:“那個燕先生,方纔好像一直在看着我,不知何意。”
“多加小心,總覺得此人不簡單,或是什麼都不會,又如何能夠在劉士坡的身邊有如此重要的地位?”浮山先生提醒道,他總覺得這個人不像表面表露出來的那樣。
“嗯,我明白。”秦遠點頭。
她轉頭,小兵兒張來正在那邊和幾個士兵說着話,“瞧見了沒?那些女人真是可憐。”
“唉,誰說不是,”立即有人附和道;“幸虧得這女子性子剛烈,否則的話……”
他沒有再說,衆人卻心頭悲涼,否則的話,連跑都跑不出來,只能等死。
這種事情最容易讓人感同身受,大家都一樣,看到別人的妻子,就想到了自家的,當兵是爲了什麼?保家衛國嗎?那些小兵的思想還沒有那麼高尚,他們更多的是想通過自己捨死忘生,能夠博出一番名堂,讓自己的家人過上好日子。
僅此而已。
可是,如果這麼年輕就死去,而死之後家裡人卻無法受到好的安排,而是淪落至此,連基本的生計都難以維持,那他們當這個兵,拋出一腔熱血,埋骨他鄉,到底是爲了什麼?
張來嘆了一口氣,“行了,兄弟們,別擔心了,那不是劉大人已經點頭了,讓這些女人留下來,這也算是第一步了,等着看看吧。”
衆人點了點頭,心頭卻沒有因此而鬆快,想着剛聽到的關於糧食發黴的傳言,現在又來了這些求助的女人,他們對劉士坡的心,第一次有些動搖。
吳大勇把那幾個女人安置了下來,搭了一頂軍帳,距離軍士的那些遠了一些,畢竟軍營中都是男兒,多少有些不便,可現在是非常時期,只能先將就一下。
幾個女人千恩萬謝,滿心感激的說着那些道謝的話,不遠處的軍士都看着,心中愈發酸澀難言,她們本來應該相夫教子,生活美滿,卻因爲丈夫出來當兵而遭受離別之苦,可更悽苦的是等啊等,等來的竟然是丈夫的死訊。
她們本該得到朝廷的撫卹銀子,日子雖然會緊巴便也應該過得去,撫養孩子成人,在墳前上柱清香。
她們本該在這樣的年華有人疼愛呵護,不用出來獨擋一面,更不必和官會百般抗爭,最終似逃亡般的跑出來。
她們本該……可是,她們沒有。
幾個女人顯然王英是主心骨,她們收拾到了住處,便也不再帳篷裡呆着,挑簾出來,看着四處忙碌的人們,還有那些臉色極差的士兵,不由得扶住其中一個問道:“這位兄弟,這是怎麼了?軍營怎麼這樣亂哄哄的?”
那個士兵約摸二十歲,很是年輕,看到她覺得親切,抹了抹額頭上虛汗,“這位……”
他想找一個合適的稱呼,還沒有想出來,王英一笑,“叫我英姐就好。”
“英姐,”士兵臉上一喜,“大傢伙病了好多人,軍醫還沒有查出原因來,你……最好不要靠近我們,否則的話,還不知道會不會傳染上。”
“我不怕,”王英搖了搖頭,臉上露出堅毅之色,她的臉不似嬌俏的千金小姐,微微的有些紅,有些發黑,一看就知道是經歷了生活磨難的人,可是她的眼神明亮,嘴脣微抿,帶着幾分倔強。
“你先去休息,我去給大夫他們幫忙,一會兒到了中午飯的功夫,我們幾個女人都能忙着做飯。”
她說罷,轉身向着浮山先生他們那邊走去。
士兵愣了愣,看着她離去的背影,心中涌起暖暖的感動。
浮山先生和秦遠正在洗藥鍋準備熬藥,王英上前道:“兩位,需要幫忙嗎?我們姐妹什麼都能幹,也想出一份力。”
“好,”浮山先生微笑着點頭。
秦遠有些猶豫,“這……不太妥當吧?你們是來辦事的,這裡本就危險,怎麼好讓你們做這些事?還是回去休息吧,一會兒到了午飯時間,會有人給你們送飯的。”
王英把眉梢一挑,“俺們可不是來軍營裡吃閒飯的。”
她說罷,把藥鍋一奪,拿過去幹脆利索的涮乾淨了,浮山先生微笑,“好吧,既然如此,那就按照我的吩咐去做。”
他又轉頭對秦遠說道:“罷了,反正現在事態緊急,要儘快熬出藥來讓大家喝,有幾個人幫忙也是好的,那些士兵有病在身,倒不及她們手腳麻利。”
“也好,”秦遠無奈,只好點頭同意了。
有了幾個女人幫忙,事情進展快了許多,直到了中午時分,整個大營都飄着藥香,熱氣騰騰的大鍋裡熬着藥,許多士兵提鼻子一聞就覺得十分舒坦,大家又驚又喜,像是撥開雲日看到了希望,都暗暗等着,什麼時候起了藥鍋,排隊去喝藥。
而此時,伙頭營那邊也開始忙碌了起來,今天劉士坡和燕先生都來了,自然不能做一樣的飯菜,得需要另開小竈。
鍋裡的粥冒着泡,他們卻絲毫不知道,危險,正在慢慢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