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音,你高興嗎?”羅維突然問道。
“咦?”襄音拿着茶杯的手頓住了。
羅維說:“別誤會,我只是這麼問問你。”
襄音沉默了一會,說道:“我有些不明白你這個問題。我當然高興了,如果不高興,爲什麼活着呢?”
“即使這樣嗎?”羅維用手在自己臉上虛虛比劃了一下。
襄音又沉默了,這次時間要長很多。
“你問這個做什麼?”她說。
“我只是覺得奇怪。”羅維說,“你是個女人,應該不會喜歡這個吧。”
襄音低聲說:“那也得看是誰戴上的。”
“是誰?”羅維立刻追問。
襄音雙眼閃了閃,突然笑了:“你是誰呀,我爲什麼要同你說這個?”
羅維見她又把自己嚴嚴實實地保護起來,便也就嘆了口氣,沒再繼續這個話題。
他轉而從袖中拿出了那幅在龍炎神殿中找到的,自己的畫像。
襄音見到畫像,明顯地吃了一驚,綠眼睛猛地睜了睜,隨即立刻恢復原狀。但這情緒雖然微小,還是落在了羅維眼裡。
羅維問道:“這是誰畫的?”
襄音道:“怎麼會在你手裡?”
她雖然吃驚,但似乎並沒有心虛之色,羅維留神觀察,並不像是強裝的。
“我從龍炎神殿搜出來的。”羅維說。
襄音默默點頭說道:“是了,我忘了拿走……你覺得奇怪嗎?”
“我當然覺得奇怪。”羅維說道。
“這是某個人畫的……”襄音說道,“用來提醒我,看見長這樣的,不要殺。”
羅維從她的話中捕捉到了不對:“但你上次仍然想殺了我。”
“只是嚇唬你而已。”襄音一笑。
“那個人是誰?”羅維問道。
襄音搖頭說:“不能告訴你。”
羅維眼角一跳:“是給你戴上面具的人?”
襄音雙目微凝,說道:“你放過我一次,我不想騙你。別追問我了。”
這句話中的含義實則已經非常明顯。
羅維緊追不捨:“是不是你的殿主?”
問出這句話時,他注意到襄音雖然努力壓抑着自己的表情,但眼神仍然微微動了一下。
他把這個表情記在心裡。
自己曾經是西極國主,她曾經是龍炎神殿的聖女,可算是不共戴天之人,會有誰提醒她不要殺自己?如果是龍炎神殿殿主,那就更讓人感覺荒謬。
襄音甩了甩柔軟的棕色捲髮,一拍桌子站了起來,佯怒道:“我好心來給你送東西,你卻一直追問我,我走啦!”
“什麼東西?”羅維詫異。如今雖然兩人之間的敵對關係隨着龍炎神殿的覆滅而煙消雲散,但好像還沒有好到讓她特意來送東西的地步。
襄音從袖中拿出一顆小小的溫玉色石頭,與千里星石差不多大小,但羅維能明顯感覺到其中蘊含着比千里星石濃厚得多的力量。
“這是什麼?”他問道。
襄音把溫玉色石頭交到他手中:“我也不知道這是什麼,有人託我給你的,在心中默唸一句,就能去你想去的地方。他還讓我轉告你一句話:你欠他一個人情。”
羅維把那小石頭拿在手中,感受其中傳來的溫潤之意,一時有些蒙了。他把石頭放在桌上,問道:“又是你的殿主?我不欠他的人情,拿回去吧。”
襄音笑道:“你真捨得?這可是攸關人命的事。”
羅維後背一涼,站了起來:“你怎麼知道?”
也許是他這瞬間的表情有些嚇人,襄音不由一僵,綠眼睛睜了睜,說道:“我不知道啊,是他告訴我,如果你不接受就這麼對你說。”
羅維重新坐了下來,思索片刻,說道:“好,我接受。不過你總得告訴我,我欠了誰的人情吧?”
襄音使勁搖頭:“我真的不能告訴你,他說時候到了自然會讓你還這個人情。我,我走了。”
說着,柔軟的棕色頭髮一揚,身影倏然在夜空中消失,羅維想伸手去抓已經來不及。
本來這應該是個好機會,襄音竟然主動現身來找他,但直到最後,他也沒有對襄音用出那個準備已久的水木鏡心術。總覺得不問過她的意思就用,是很失禮的行爲。
他只好握着手中的溫玉色小石頭髮起呆來,在心中猜測這個暗中幫自己的人究竟是誰。
襄音那個微小的表情讓他十分在意,他覺得這個人也許就是那神龍不見尾的龍炎神殿殿主。但是,除非他腦子有問題,否則他爲什麼要幫自己?
小石頭在他手裡閃着溫潤的光澤,其中蘊含的氣息讓他莫名地覺得有些熟悉。
此時,夏魂醒了。看見他手裡的石頭,夏魂眨了眨金色的眼睛,猛地從牀上翻起來。
“怎麼,你見過?”羅維舉着石頭問他。
夏魂臉色有點迷惘,仔細打量了半晌,最終卻搖搖頭,倒頭又睡了。
“笨蛋。”羅維輕聲嘀咕一句,繼續打量起來。
天上沒有白掉的餡餅,究竟要不要欠這個人情?如果那人有這樣神奇的東西,那他的人情恐怕也不是那麼好還的。
羅維沒有太多猶豫,還是決定欠就欠吧。自己目前沒有第二種回到慶國的方法,還有什麼事能比救出小艾更重要的呢?
五條街之外,一縷柔軟的棕色捲髮在風中飄過。襄音明亮的綠眼睛在夜色裡閃了閃,專注地掃過空無一人的大街,隨後輕盈地跳上了屋頂。
片刻之後,一個人影憑空浮現在她身邊的空氣中,淡金色長髮在月色中流瀉,如同琥珀石一般璀璨的雙眼漫不經心地掃了一圈。
“給他了?”金髮少年問道。
襄音點頭。
金髮少年一反平時喜怒無常,令人畏懼的模樣,竟然溫柔地笑了笑,漂亮的臉龐彷彿要把周圍的一切全部照亮。
而襄音卻像是習以爲常,連半點受寵若驚的表情也欠奉,明亮的綠眼睛只是掃了他一眼,便轉了開去。
“阿音,你生氣了?”金髮少年問道,璀璨的雙眼流光溢彩。
“沒有
。”襄音若有所思地用手指繞着棕色捲髮,“只是總覺得他有些眼熟。他究竟是什麼人,你爲何不讓我殺他?”
金髮少年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卻問道:“阿音,你怕死嗎?”
襄音的注意力很輕而易舉地被引開了:“當然怕……你問這個做什麼?”
“是嗎?”金髮少年慢慢眨着璀璨的琉璃色眼睛,“但其實死不過是迴歸而已,究竟在怕什麼呢?人世間有什麼讓你割捨不下的事情?”
襄音明亮的綠眼睛裡慢慢蘊起了火氣:“明知故問!”
“好了,我不問就是了,你別生氣。”少年嘟囔着,滿臉委屈,哪有半分平時微笑殺人時的瀟灑和殘忍。
“君洛。”襄音忽然喚了一句。
“嗯?阿音。”君洛輕笑。
“你是誰?”襄音問道,“我是誰?”
“怎麼了?”君洛雙目微凝,一副不解的樣子。
襄音垂下頭喃喃地說:“只是突然有點恍惚。”
君洛袖子下的左手食指輕揮了一圈,襄音臉上的面紗無風自動,竟然像被什麼外力拉扯一般,脫落下來飛入君洛手中。
襄音吃了一驚:“不要!萬一被旁人看見……”
“不會有人看見的。”君洛修長的手指伸了出來,輕輕揉捏她鐵面之下露出的雪白微尖的下頜,以及一抹淡紅色的誘人櫻脣。
襄音扭頭躲開他的手:“別看我,很難看,很嚇人。”
“不會啊。”君洛彷彿着迷似的輕聲說道,“女人最美的時候,就是美而不自知之時。你很美,讓我迷戀。”
襄音聞言猛地一顫,綠眼睛蒙上了一層迷惘的水霧。
“我到底該不該相信你?”她說。
“爲什麼不呢?”君洛說,“世界上沒有人能比我更迷戀你。”
隨着他的輕聲絮語,襄音明亮的綠色眸子裡迷惘之氣越來越重,彷彿一灣清澈的湖水被潑上了濃重的黑氣。最終,那灣湖水破碎了,淚水猶如斷線一般從襄音眼中滾落下來。
“我不明白。”她哭着說,“那你爲什麼要給我戴上這個?爲什麼……”
她柔軟白皙的手指輕觸自己的臉,只能觸到冰冷的金屬質感。鐵面上那猙獰的花紋在夜色中尤爲張揚,令人望而生畏。
她永世無法忘記,這張鐵面帶着剛剛被燒紅的灼熱氣息靠近自己臉龐的感覺,無比絕望而又清晰。燒紅的鐵面嵌入皮膚的觸感十分難以言喻,甚至能聽見自己的皮膚像烤肉一樣滋滋作響的聲音,她在那一瞬間心如死灰,覺得下地獄也不過如此。
那時她還只有十五歲啊。
而那時,也是眼前閃爍着璀璨眼眸的金髮少年,輕聲絮語地安慰着她。然而,他的話語和神情越溫柔,手上的動作就越堅定,最終緊緊地將這塊沉重的金屬嵌在她臉上,深入血肉之中,再也無法拿下來。
襄音覺得自己應該恨他,然而這恨之中卻又夾雜着無可救藥的迷戀。
“相信我,這是爲了你好。”君洛的聲音聽不出究竟是什麼情緒,反而讓人更加畏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