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襄音的身影消失得看不見,羅維纔敢轉過頭看司樂。司樂正瞪着茶色眼睛打量他,一臉不解。
羅維心虛地又把目光轉到一邊去,司樂輕輕咳嗽了一聲,羅維反應過來:“你冷?”
司樂搖了搖頭:“你睡覺。”
“嗯,我會睡的。”羅維擡頭望着窗外,月亮已經慢慢轉到了西天。
司樂點點頭,自己又回到角落裡睡下了。
羅維左右也是無事,便又開始百無聊賴地打量司樂。她的長相併不能稱得上漂亮,只是勝在白皙清秀,看起來像瓷器一般晶瑩剔透。論相貌她比明豔照人的林少艾差得太多,與慶昭帝趙扶風也完全沒有可比性,但她裹着黑色大氅在角落裡睡着的樣子,卻自有一種安然靜謐的美感。
羅維看了一會兒,不由暗笑自己想得太多。如自己這般的人,在人界固然是被另眼相看的對象,在妖界也好不到哪裡去,甚至更糟糕,因爲自己並不能算是純粹的妖族人,而只是一個較爲低等的混血兒,又有誰能正眼看待自己呢?
這麼一想,心裡不由得有點冷。幸好他從前世開始就算是個性格淡泊的人,如此心中倒也不太難受,只是望着窗外出神,看西天月牙一點一點地跌落了下去。
直到快天亮的時候,羅維看見窗外一個嬌小的身影走了過來,是襄音。她棕色的捲髮被夜風吹得飄揚起來,綠眼睛看着羅維笑了笑,做了一個疑惑的表情。羅維也笑了,搖了搖頭。
襄音再次走過來,站在窗外,兩人隔着一扇破舊的窗戶對面而立。襄音眨眨眼睛,眼裡有強忍的笑意,輕聲問道:“怎麼了?”
羅維無奈道:“真不是你想象的那樣。”
襄音道:“好啦!瞧你認真兮兮的,我只是拿你開個玩笑嘛。”
羅維差點栽倒:“小姐,你也太閒了吧?”
襄音無賴地說:“我就是閒啊。”
羅維打量她的臉龐,只能看到她清澈的綠眼睛,揚起的眉毛和鐵面具下露出的下頜。他心中陡然一陣心酸,想到自己已經很久沒看見她的臉了,已經快忘了她原本究竟長什麼樣子。只怪君洛……而最讓人心痛的是,這個傻丫頭竟然還會因爲君洛的態度而傷心,心事重重到整夜不能睡覺,卻還假裝什麼事也沒有。
他突然明白了爲什麼霧狐對君洛咬牙切齒。恐怕現在自己一行人被禁止使用傳送石,只能在這荒郊野嶺裡奔波,也是霧狐變相報復君洛的手段吧。
“怎麼了?”襄音疑惑地問道。
“嗯。”羅維猛地回過神來,“你還不去睡覺?眼看就快天亮了。”
襄音無所謂地笑道:“都快天亮了,我還睡什麼?你不也是一樣?”
羅維道:“那不一樣,我是男人,能扛得住。”
襄音眼神一動,果斷地伸出手來打了個響指。羅維只覺得頭頂好像被什麼又細又尖的東西彈了一下,疼得差點“哎喲”
叫出來,想到司樂還在睡覺,生生忍住。
襄音格格地笑了,聲音清脆,卻刻意地控制在一定的音量範圍內,既爽朗又不至於吵醒睡着的司樂。
她額前的碎髮密密地垂了下來,隨意地遮住半邊眼睛,綠色的眼睛瀲灩得如一灣碧湖,配着色澤冰冷的鐵面具,竟然也顯出幾分傾城的容光來,若是不知情的旁人看見了,只怕要對她面具下的真實面貌想入非非,恨不得一下子摘下面具來看看纔好。
羅維無奈地笑了笑,這女人還真是做妖女做得太久了,比起從前的單純來,現在更多了幾分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的誘惑風情。君洛這廝確然是暴殄天物,襄音如果沒有這張面具,現在恐怕早已經傾倒衆生。
襄音笑道:“你這個樣子,就別管旁人啦!顧好自己纔是正經,我看你如今處境很不利,快想個法子脫身吧,我可不願意自己認識的人來淌這趟渾水。”
“你覺得我不該跟着一起來?”羅維問道。
襄音眼神閃爍,半晌說道:“來這邊說話。”
羅維輕手輕腳地敲下一塊破裂的門板,擋在了窗戶前。襄音看着就又笑了:“你這個老好人啊……難怪她不找別人幫忙,偏要找你。”
“我,看起來很像好人嗎?”羅維一邊忙活一邊擡頭問道。
襄音道:“有一陣子不像,但現在很像。”
羅維道:“所以其實,這也許是因爲我現在底氣不足了。”
“那可不一定。”襄音眨了眨眼睛,“是你的‘氣場’有些變化,以前像一把鋒芒畢露的匕首,現在像一口入鞘的劍。”
“那這是怎麼回事?”羅維好不容易把門板擺好,順口接話道。
襄音突然笑得彎下腰去:“恐怕是因爲你老啦!”
羅維無奈道:“別這麼說吧,我才二十二啊……”
“你這滄桑樣子,說是三十二我都信。”襄音順口就開始毒舌。
羅維索性不接她的話茬,以免她說出更多毒辣的話來。
兩人走到破廟之外,並肩站着看安靜的月色。羅維道:“剛纔你說的淌渾水,是什麼意思?我會有什麼危險?”
襄音猶豫半晌,最終還是肯定地點了點頭:“雖然我不知道,你爲什麼一定要和君洛一起行動,但君洛他……不是那種因爲你對他有幫助,就會心存感激的人。”
羅維點了點頭:“他的秉性,我大約瞭解一二。”
襄音道:“他心裡所想的,只有怎樣更快、更方便地達到自己的目的,其他的所有對他而言都是空談。我看你如今似乎對他有用,但如果你的價值比其他東西的價值低,他也會毫不猶豫地彈彈指頭把你變成一捧灰。”
羅維默默地看着她:“你既然深知這一點,爲什麼還要因爲他而整夜睡不着覺?”
“每個人,在面對其他人的問題時,都會是好軍師。”襄音無奈道,“也許我是永遠無法真
正站在旁人的立場吧,但同理,你也是一樣。”
羅維道:“你究竟覺得自己欠他什麼?”
襄音低聲道:“如果不是他救我,我早就死了,也不會現在還能站在這裡胡亂想一些有的沒的。”
羅維道:“他有告訴你是他救了你一命?”
襄音搖頭:“沒有,當年我在青山綠水閣誤中陷阱,被人捉住,隱約間聽到他們說,要把我當做活人祭的祭品,去獻給什麼主君。他們把我關在一間沒有門窗的黑屋子裡,只要我碰到那屋子的任何一面牆,就會有水倒灌進來,直到把我淹死。我那時只有十五歲,什麼也不懂,只覺得害怕,只要能讓我離開那個地方,怎樣都好。”
羅維是第一次聽到襄音這段經歷,以前她只是模模糊糊地說被人帶到西極之後,就遇到了君洛,其間這段經歷卻隻字不提。今天的她雙眼亮得驚人,話匣子一打開就收不住,顯然是觸碰到心底的痛處了,急需將那些後怕的情緒宣泄出來。羅維便也不打斷她,只是默默地聽着。
“後來我被他們敲昏了,醒來的時候,看見的唯一一個人,就是君洛。”襄音慢慢翕動長而捲翹的眼睫毛,舒了一口氣。
“他消除了你的記憶。”羅維說道。
襄音垂下眼睛:“我當時什麼也不記得了,只隱隱約約覺得,似乎總能回憶起一個很危險、令人恐懼的地方,絲毫不願想起,不願提起,更加不想重新回到那裡。當時的君洛……一邊拿着水杯餵我喝水,一邊慢慢地嘆着氣,說是他的錯,他來晚了,才讓我受了那麼多折磨,說對不起,以後不會讓我離開他的視線了。”
羅維在心中想象了一下君洛說這番話的樣子,只覺得違和感太重,實在無法把這番溫柔的話和那個冷淡的金髮少年聯繫起來。
“你覺得不可思議,是麼?”襄音抱着胳膊,後半夜的風有些太冷了。
羅維搖搖頭:“我可以理解,在不同的人面前會有不同的模樣,即使是君洛那種人,也不可能一直緊緊地繃着活一千多年。也許在你面前的時候,就是他放鬆自己的時候。”
襄音側着腦袋想了想,輕輕笑了一聲,搖頭說:“不會的。”
羅維想說些什麼來安慰她,但襄音已經繼續說了起來,眼神有些遊離:“他把捉住我的那幾個人的頭顱拿給我看,說已經替我出了氣,並且收服了整個龍炎神殿,如今他是龍炎神殿的殿主了,我可以不必再害怕。我不知道他怎麼辦到的,只覺得太厲害了。”
羅維沒有說話,對於一個十五歲的少女而言,這些想法都是再正常不過,還能奢求她多謹慎呢?畢竟不是涉世已深的老油條。就像當年林少艾失憶之後,被奴隸販子帶到集市上販賣,惶恐得如同驚弓之鳥,自己買下她,她便把自己當做世界上最親近的人,對自己死心塌地,不論去哪裡都要和自己在一起。這簡直和當年的襄音一模一樣,能說她們這樣就是愚蠢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