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着這種無法言說的出生, 孟多跟孟夕的日子註定不會那麼好過。尚能化作幼子模樣的他們，總是會被同類吆來喝去地使喚，不然就會面臨被羣起而欺之的危險。所以他們總是要被迫爲和自己同齡的傢伙端茶送水、捶背揉肩, 像僕人那樣召之即來揮之即去。
但在這期間, 孟多總是一副笑呵呵的模樣。他好像從來沒計較過自己被歧視的事情, 因此不少人背地裡甚至當面也叫他“諂媚的討厭鬼”“不知廉恥的垃圾”之類的。
孟夕在這件事上特別不能理解孟多。
某一次, 當孟夕看見親弟弟再度被人踩在腳下欺侮, 然後自己忍不可忍與那些人大打一番負傷歸來的時候，孟多也沒有表現出多心痛的樣子，他依舊是咧着嘴沒心沒肺地笑, 對自己的哥哥說着：“哥哥，我們是在玩遊戲呢！你這樣子, 多掃興呀？”
原本一直以爲弟弟天真不懂事的孟夕在那一次之後, 才隱隱察覺到有什麼地方不對勁。鴉知道了這件事後, 偷偷找了一些平日裡還有些交情的人深入打聽了一番，才得知在黃昏時刻出生的他們, 很有可能因爲月光的摻雜與日光的力量產生了中和湮滅，從而使得個體中會有某個部分的缺失。
孟多缺失掉的東西，是情感。儘管在後來的日子裡，孟多也學會了以利益代替情感表達的事情，但這也已經是沒法否認的事實。
但鴉和蓮至始至終沒有找出孟夕身上所缺失的東西。畢竟孟夕看起來就是個有血有肉的正常傢伙, 而且也沒有易怒易悲之類的毛病, 甚至都算得上是一名優秀青年了。
只不過, 八年前, 孟夕突然失蹤了一次。而當心急如焚的鴉終於找到他的時候, 孟夕的眼神已是形容枯槁。但他卻在看見父親喜極而泣迎接自己時，甚至還往後縮了縮身體, 接着漠然問出一句“你是誰”。
自那以後，心痛不已的鴉和蓮就接受了大兒子也是不完整的這個事實。而他的不完整性，就出在記憶那一塊。也就是說，孟夕身上會帶着“不定期失憶”這樣的毛病。儘管過段時間，這種症狀會得到緩解，但叫人不擔心是不可能的。
畢竟在失去記憶的期間，孟夕就會跟變了個人似的，古怪得叫人害怕。
不過，這些都並不是最糟糕的事情。
對於鴉來說，最糟糕的，是在那之後，蓮莫名其妙的失蹤，而且是毫無理由，毫無痕跡的，不管如何去尋找，最終的結果都是一無所獲。爲此，鴉拼命擴張着自己的關係網絡，上至神靈，下至遊鬼，那些愛傳播小道消息的枯枝螻蟻他也結識了不少。
在他滿世界找得心力交瘁時，快步趕過的路邊傳來一陣吊兒郎當的聲音：
“——甭找啦，令夫人已經不在這個世間嘍。”
鴉回頭一看，是個邋里邋遢的臭乞丐。蓬頭垢面，像是頭上頂了個發了黴的雞窩。
按常理來說，這種話能讓他勃然大怒。但是，怎樣的傢伙可以做到一眼看穿他的目的呢？
所以鴉朝他單膝跪地請求道：“如果有希望，還請您告訴我。”
“哈哈哈，有幾分靈性，便是告訴你她被拽進了其他世界又如何。”
“……別的世界？！那我……能有過去的辦法嗎？”
“不可，僅需命定有緣之人。”
……
鴉在對我說出這些事情的時候，臉上笑容隱約可見，絲毫沒讓人感覺到他走到今天有多麼不辛苦。
“現在回想起來，讓他們倆司日光使者的本職還真是一個不錯的決定。然後……全得靠你去別的世界幫我們把蓮找回來了，當然，尊重你的個人意願……”
鴉這麼說着，到了最後一句，語氣竟然有些顫抖起來。
而我其實也並沒有完全不想幫忙的意思。只不過……作爲一個普通人類，突然遭遇這些，大概總會有點難以接受。因此我猶豫了許久，向他們問道：“假如，我是說假如，我做到了的話，還能夠完好無損重回這個世界的吧？”
面前的鴉思忖了一會：“不出意外，這應該是沒問題的。而且，據說以你的身份，感應到蓮不會是難事，所以一個月之內都沒能找到的話，我們自然會直接幫你回來。”
我看了看一旁神情複雜的孟夕，還有……並非面無表情，但神色看起來未免過於輕鬆的孟多。這個傢伙，果然是天生缺了感情麼？所以他只會根據自身得失來決定自己的行動……有時候偶爾的“溫情”，大概也是他根據利益判斷出來的吧？
想到這裡，莫名有了些沮喪，自己都沒注意到自己嘆了口氣：“不過憑空從世界上消失可是件大事啊，有沒有什麼辦法……”
“我來我來！小雨我可以把自己包裝成你的樣子的！”孟多把手高高舉起，像是急切等待老師點名的小孩兒。
“……好像也只有這個辦法了吧，那你可得注意着點，別捅什麼簍子出來，”孟夕瞥了自家弟弟一眼，說，“還有，記得尊重從雨的意見。”
我沉思：“在這期間，你還得好好學習才行，我可不想回去之後看見一堆打着零分的試卷。”
孟多猛點頭：“放心！我會努力的，一會有空我就馬上去學怎麼握筆！”
我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倒是孟夕拍了拍我的肩膀，出了個主意：“我會幫他傳答案，有我在，就放心吧。”
聽孟夕這麼一說，我卻沒有多幾分安心，內心猶豫更多了：“這麼說的話，去那邊的人就只有我一個了麼？”
鴉也嘆了口氣說道：“我們試過很多辦法，最後發現只有‘有緣之人’才能夠過去……”
我半晌沒說話，在一陣冗長沉默之後自顧自往外走去，回頭看着佇立在原地的三人，開口道：“先送我回去吧。”
孟多應聲而來，孟夕緊隨其後。前者剛一腳踏過來就急忙問了句：“什麼時候你會打算來幫我們呢？”
“這個啊，”我擡頭望了望比往日更近但依舊摸不着的天空，“我需要把身邊的事稍微處理下，沒問題的話就……”
奇怪，這個時候腦子裡冒出來的不是別的“事情”，而是季霏飛正對我微笑着的臉。
我又猛地搖了搖頭：“先走吧，回去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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睜開眼的時候，是凌晨四點。
大腦疼得比以往都要厲害，像是腦子裡有根針變成了章魚怪，把每一根尖銳觸角都往神經裡扎。
“讓你多注意點，什麼也不準備就把人直接帶過去，不知道這對人類身體造成的負擔很大嗎？”模糊視線裡，孟夕正在拎孟多的耳朵。
“呃，哥，我沒想那麼多啦……”
孟夕似乎還想說些什麼，但盯了孟多半晌也沒再開口，就鬆手把他丟一旁去了。
有隻涼涼的手掌覆上我額頭，稍微發力揉搓了起來。還癱倒在牀上的我順勢閉了眼，用自己都快聽不見的聲音說道：“謝謝你。”
孟夕似乎趴在了牀沿上，他開口時氣息直撲我耳邊：“還剩一小會，你休息一下吧。”
我點了點頭。
大約三個小時後，我才被一陣稍亮的光照醒，睜開眼後，牀邊只站了孟多一個人。
“他說他回去拿點東西，讓我這會才叫你起牀……嗯，該去上學啦小雨。”
我沒說話，只是點了點頭。
這句“謝謝”像在喉嚨裡被堵住了，似乎很不樂意鑽出來。
等到我出門準備加快腳步趕路時，貌似杵在一旁思考了很久的孟多朝我開口道：“我說小雨啊……關於那個季霏飛，你打算什麼時候去告白呢？”
原本一直波瀾不驚的我登時被嚇了一跳：“說什麼呢！我纔不想什麼都不知道就跑去表白……”
“什麼都不知道？”
“……在沒弄清楚他是不是也喜歡我之前，我不敢去冒這種險的啦。”
不知怎麼的，一提起他，我就能不由自主露出笑臉來。
“既然這樣，那去弄清楚不就好了？”
“你說的倒容易……可我沒那個膽子啊。”保持着表情不變的同時，我在心裡白了孟多一眼。
“這個好辦啊，”孟多打了個清脆的響指，“我來幫你問就沒問題啦！”
“……喂？！你別亂來啊？！”
眼睜睜看着孟多從我眼前變消失，不好的預感涌現上來，我趕緊朝前飛速跑去。但又生怕被路人當瘋子，一時間也不敢大喊着叫他停下來。
等氣喘吁吁地到了校門口，我一眼就看見了浮在上空，往人羣裡仔細辨認着的孟多。他眺望了一會兒，忽然面露喜色，在看見我之後瞬間竄了過來：“那個季霏飛快要過來了！一會兒把你的身體交給我，然後我代替你去問！”
我被這番說辭弄得一臉懵逼：“我拒絕！別頂着我的樣子去啊！再說了我沒打算讓你去問……”
“可是我聽到很多人都說‘感情最怕的就是拖着’啊，放心吧既然這樣我這麼做肯定沒問題！你要是不想自己來，那我隨便變個樣子去旁敲側擊一下好了。”
“那是歌詞而已啊大哥……而且我……”
話說到一半頓住了。畢竟我也的確想知道，季霏飛的心裡到底一直是怎麼看我的。
也是這片刻的猶豫，給了孟多一個行動的機會。
並且給了我無數個後悔的理由。
“那個，季霏飛同學是嗎？你好我有一個問題想請教你一下——”
我擡頭望去的時候，孟多這傢伙也不知道使了什麼法術，登時已經成了一名完美融入人羣的學生，並且上前勾住了季霏飛的肩膀，只給我留下看不見正臉的背影。
心跳剎那間提速，我不由自主捂住心口，在他們身後挑了個不遠不近的地方一步步跟着。
“同學你有什麼事嗎……？”
“啊是這樣的，我有個朋友喜歡你挺久了，所以我想來問一下你有沒有心上人啊之類的。”孟多絲毫沒有掩飾。
季霏飛似乎懵了一懵：“這個……不好意思，我還沒有喜歡的人。”
“那什麼，你要是害羞的話，我就這麼說吧——我朋友的教室剛好和你對着，要是那個班上有你喜歡的人的話，千萬要記得先表態哦！”
我還沒來得及驚呆，另有四五個人已經被吸引了過去：
“哎喲季霏飛有人暗戀你啊這是？！嘖嘖我們的小飛飛長大了哈哈哈哈，哪個女生這麼害羞的啊？主動一點過來說自己喜歡你多好！”
看樣子，還被他的熟人聽見了……我的腦袋差點又要犯起暈來，心想着這下子有沒有什麼能救場的辦法。
“他剛剛說和我們班對着的啊，那不就是202班的麼？”那幾個男生已經頗有興致地討論了起來。
“202？我記得好像那個班上有個女生和他關係不錯來着吧。”
“對對，我也記得，上回咱班比賽她好像也在，我們霏飛還特意去打招呼了呢！”
“誰誰誰？”
“我知道我知道！是個叫林從雨的女生！”
在聽見自己名字的瞬間，我什麼也沒來得及做，直接落荒而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