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東柏捏着藥方準備出門買藥,蒲萱很凝重地拍着他的肩道,“小心別被抓去當男丁了。”
東柏詫異地看着蒲萱:現在延州歸舒言掌控,和軍招兵全憑自願,何況目前和軍兵力很強盛,大部隊也已經轉移到了下個州,被抓男丁的危險十分渺小。
蒲萱又塞給了東柏一張簡易的地圖,“小心不要迷路。”
東柏看了看手中的地圖,頓時無語:這簡易地圖當真十分簡易,一看就是剛被蒲萱畫出來的,圖上有一個大大的圓圈指出了藥店的位置,甚至還標了去藥店要走的路線,只是畫得太粗糙——東柏懷疑,如果真按照這張地圖走,會更容易迷路。
“如果有怪叔叔找你說話,你千萬不要搭理。”蒲萱又道。
“我今年二十一歲……”東柏終於忍不住開口道,“不是十二歲。”
“二十一歲又怎樣?你今天是第一次獨自出這麼遠的門,我擔心一下不行嗎!”
“呃……”
“過馬路的時候要先左右看一看,遇到馬車一定要先避讓。”
“……”
等到蒲萱終於全部囑咐完畢,東柏終於得到解脫飛奔去城鎮,已經過去了一炷香的時間。
蒲萱站在門口,又唉聲嘆氣了半柱香的時間,然後才轉身走回房裡,拖了把椅子到牀邊,坐下盯着安青繼續看。
他的臉色比起最開始好了一點,但也只是臉色好了一點而已。
呼吸很均勻,脈搏速率很正常只是非常虛弱。
虛弱——這是安青目前最大的問題。
身體上的痛楚無時無刻不在消耗着他的體力,每天灌的一點清粥又都會被他嗆出來大半,虛弱也是難免的。
毒已經散得差不多了,傷口痊癒大抵也只是時間問題,只怕安青會虛弱得撐不過去,只要他撐得過去,至少性命會是無礙。
但是就算性命無礙……
蒲萱抿了抿脣,起身拉起被角將安青蓋得更嚴實了一些,視線在他左臂處停留了片刻,又移開。
時候已經是深秋,如果冬天來得太早,溫度在安青恢復之前就降得太低,那又是萬分的麻煩。
“你還欠我一巴掌。”蒲萱望着安青道。
然後蒲萱就趴在牀沿睡着了。
會睡着不能怪她,這兩天她都是和東柏兩人輪流盯着安青,沒日沒夜地盯着,然而一旦情況有什麼不對,就算是東柏正盯着的時候,也得趕緊喊她起牀處理。
蒲萱淺淺睡了約半個時辰,再睜眼時,她發現安青正在盯着她看。
雖然安青的雙眼只睜開了一條縫,但確實是睜開了沒錯。
“醒了?”蒲萱問了一句廢話。
安青顫了顫眼簾,努力半晌,也沒能將眼睜得更大。
“不要勉強。”蒲萱伸手揉了揉他的頭頂,“先好好休息。”
安青聞言停止了掙扎,片刻之後,又闔上了雙眼。
他果然聽得見。
蒲萱收回手,重新坐下,嘆了口氣。
又一個時辰之後,東柏順利買藥歸來,蒲萱很高興地向他彙報了這個消息,並提出應該論功行賞,多給她一點零花錢,但招到了東柏的拒絕。
“一點錢而已,你幹嘛要這麼小氣!”蒲萱非常不滿。
“既然已經可以睜眼,他是不是就已經快好了?”東柏很熟練地轉移了話題。
“還早,他現在睜條縫就這麼勉強,大概還是得到明天才能徹底睜開。”蒲萱揮了揮手,“要等到他可以自己吞嚥東西,並且不會再把粥給嗆出來,才能再好得快一些。”
結果晚上再喂粥的時候,可以明顯地感到安青在努力地想要自己咽,雖然還是嗆出來了不少。
見狀,蒲萱又道,“要是他可以自己給自己拆解繃帶,那可是會方便不少啊。”
東柏朝她斜了一眼,“你不要太爲難人。”
如果安青當真勉強自己去亂動,那可不好辦了。
“我也就是這麼一說。”蒲萱乾笑。
“無論如何,這是一個重大的突破,這次突破錶明他已經脫離了危險期,已經擺脫了休克狀態,已經向‘甦醒’這個階段性目標邁進了一大步。”蒲萱做出了戰略總結,並道,“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已經有了意識卻還沒法徹底睜開眼更沒法發出聲音的安青很苦惱,因爲蒲萱的這段話,他大部分聽不懂。
而蒲萱和東柏,自然不會去在意一個不知暈醒的人會不會聽懂,繼續旁若無人地用深奧的詞彙深入交流着。
要擺脫這個憋屈的狀態,除了努力從疲憊與痛楚中奪回自己身體的控制權之外,別無他法。
饒是安青再如何努力,當他終於得以徹底睜開眼,還是到了下一天的中午。
再過了一天,他才終於可以發出聲音,雖然那聲音仍微弱異常,而且還含混不清。
又努力了半日,安青才終於能夠稍微清晰地問出,“過了多久了?”
此時正盯着他的是東柏,東柏掰着指頭回想了好一會,回答道,“從你去救你弟弟的那天算起,大概已經過了一個星期……呃,七天。”
七天……安青愣了愣,他這些天暈了醒醒了暈的,睜不開眼,不知日夜,沒想到居然已經過了這麼久。
安青掙扎着想要起身,卻只感覺全身像被鉛灌了一樣動彈不得,勉強一動,又是如撕裂般的疼痛。
“好好休息吧。”東柏見狀道,“急不來的。”
勉強亂動只會讓身體更難痊癒,安青明白這個道理,雖然他不甘心。
東柏見安青已經重新安靜了下來,便起身出門找到蒲萱,告訴了她‘他能說話了’這個好消息。
蒲萱飛奔過來看的時候,安青已經再度昏睡了過去。
他現在每天需要昏睡至少六個時辰。
“這種休息是必須的。”蒲萱嘆了口氣,悻悻地又走了出去。
又再過了兩天,安青才勉強可以動彈。
於是,這天蒲萱打算幫他換繃帶的時候,他開口說了這些時日以來的第二句話,“讓我自己來吧。”
這聲音太嘶啞,聽着有些難受。
蒲萱盯着他看了一會,道,“你現在還自己來不了。”
安青沒再吭聲,只是表情很抗拒。
蒲萱掀開被子的時候,安青明顯很不滿,蒲萱伸手觸到他肩頭的時候,安青明顯很僵硬。
然後蒲萱看着他似乎有點泛紅的臉頰,呵呵笑了一聲,“你害羞啊?”
安青將頭扭向了一邊。
“有什麼好害羞的?我這些天該看的都看乾淨了,該摸的也都摸遍了。”
一旁的東柏看不下去了,“你不要隨便調戲別人純情少年。”
蒲萱攤手,直起身來,望向東柏道,“那這次你來吧。”
東柏一愣。
“這些天來,你也站在這裡看着我處理過好多次了,換個繃帶而已,別告訴我你還沒有學會。”蒲萱說完就走了,走到房門口處突然想到了什麼,停下來又道,“以後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就都交給你了,待會記得喂湯喂藥,兩個時辰之後再喊我起牀扎針。”
除了扎針之外,其他的事情本就用不着蒲萱來親力親爲,她巴不得可以清閒一下。
當然東柏現在還很不熟練,手腳很可能會不知輕重……那隻怪安青活該了。
結果東柏拆繃帶的時候一不小心拆下了一層皮。
這話聽着很駭人,其實也就是一塊疤而已,因爲被血液以及藥草糊住,粘在了繃帶上,如果扯繃帶扯得太重,很容易就會被連着繃帶一起扯下來。
就好像把貼紙貼在牆上,想要撕下來的時候,很容易把貼紙也給撕破一塊。
當然東柏還是非常內疚的,因爲安青的神情實在是很痛苦,但是安青一聲也沒有吭。
“那個……”東柏忍不住道,“不好意思,我第一次給人拆繃帶……要再去把蒲萱叫進來嗎?”
安青還是一聲也沒有吭。
東柏只得硬着頭皮繼續拆了下去,拆完後重新抹上一層藥草,再硬着頭皮纏上乾淨的繃帶。
安青一直一聲也沒有吭。
東柏感到安青有些沉默得不對勁。
兩個時辰之後東柏走到另一間房叫醒了蒲萱,並向她說了自己的疑慮。
蒲萱只淡淡問了句,“是嗎?”
“他以前一直都是精神奕奕的啊。”東柏嘆道。
蒲萱很鄙視地斜了東柏一眼,“往你背上砍上一刀,再把你的肩膀戳個洞,然後餵你一堆□□,接着讓你在牀上躺個好些天還沒法好好動彈,最後,你精神奕奕一個給我看看?”
“……”
再過兩天,安青能動彈地更利索一點了,右手甚至可以擡起來轉個半圈,用右手支撐着還可以自己坐起身。
然後,一件他從幾天前就開始懷疑的事情,現在終於可以確定了。
他的左臂動不了。
不是因爲疲勞或是痛楚的牽制,是完完全全的動不了,完完全全的沒有知覺。
完完全全的廢掉了。
原因是易陽最後劃在他手臂上的那一刀,刀上的毒是他獨自研發出來的最烈最急的一種,抹在匕首上就是爲了能最快的置人於死地。
本以爲死定了……已經撿回了一條命,該慶幸吧。
安青撐着牀沿坐起身來,靠在牆上,用右手緊緊扣着自己的左臂,緊緊咬着脣,望着由窗口透進來的光線,無法讓自己臉上顯出半分慶幸,滿心充斥着的全是不甘。
就算再如何將指尖狠狠扣入肉中,也感覺不到絲毫痛覺。
不甘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