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二十八年夏末,天子駕崩。九州縞素,天地同哀。半月後,相府門前白幡高掛,高相病逝。
一月忙亂,臨江王謹遵先帝遺詔,扶持皇子彰登臨大寶。新帝登基,大赦天下。尊親母龐妃爲太后,叔父臨江王輔朝攝政。皇子崇被勒令拘於偏殿永世不得踏出半步,龔妃自縊。
隱隱約約在人們口中流傳了許久的彰皇子終於登上宮樓直面他的萬千子民,夏季炙熱刺目的陽光下,隔着帝冕下微微晃動的十二道旒珠,呈現於百官面前的是一張尚帶着青澀稚氣的白淨面孔,與先帝的龍睛虎目截然不同,新帝有着同生母龐太后一般細長下彎的眉眼,行動斯文,舉止溫雅,尚未開口,面上先有三分淺笑。幾分依稀熟稔,幾分似曾相識。
鼓樂齊鳴,山河垂首。自始至終,再無人膽敢將視線上移半寸,一窺天子龍顏。
一俟出得宮門,終於有人沉不住氣,低聲咕噥:“先帝勇猛剛硬,自幼習武,不愛詩書。看如今陛下的做派,卻是溫文爾雅,不似先帝,倒有幾分當年臨江王,啊,不,攝政王的氣韻……”
話未說完,四下肅殺。溫雅臣心頭猛然一跳,沒來由想起之前同顧明舉說起的那個戲班和他們那出旁人不曾演過的新戲。三春之後,他們就再未上過戲臺。整個戲班就如同年前突然冒紅一般,又突然銷聲匿跡了。倚翠樓中浪蕩紈絝們眯起眼,學着市井無賴們漫聲戲謔:“好吃不如餃子,好玩……呵呵呵呵……”的情景一瞬間跳入腦海……
身邊有人勉強笑着提起別的話題,所有朝臣皆不約而同扯開嗓子高聲說笑起來。溫雅臣跟着他們一路跌跌撞撞向前走,豔陽如火,身後蓋着赤金色琉璃瓦的宮牆豔紅如同滴血,汗溼的官服緊緊貼在身上,周身上下說不出的悶熱難受。伸手觸到溫榮遞來的冰涼手巾,溫雅臣止不住狠狠打了個寒噤。
換了天子,紛紛擾擾總有變故。高相死了,相府被查抄,高相一黨或處決或流放,樹倒猢猻散。顧明舉冷笑着說,這世間最不缺的就是官,自來只有人擠破頭去佔一個官位,從未有官位高懸苦等着人來坐的。望一眼依舊黑壓壓站滿整個朝堂的上朝隊列,溫雅臣深以爲然。
再然後,一切照舊,一切如昨。起高樓,宴羣貴,盛世安享,歌舞昇平。黎民百姓照舊爲着茶米油鹽四處奔波,公侯子弟照舊騎馬遛鳥爲禍一方,倚翠樓的花娘照舊唱着纏綿的豔歌,溫雅臣照舊摟着美人喝着酒,興致高時,飛天賭坊內一擲千金博得滿堂喝彩,回府後一邊垂着腦袋跪祠堂,一邊聽着老郡主哭罵溫將軍。片刻後,黑漆漆的祠堂照進些許光亮,溫將軍陰着臉踱進來,皺緊眉頭狠狠剜他一眼,而後心不甘情不願屈膝跪在他身旁。
好像什麼都沒變,好像有些事漸漸變得遙遠,模糊得彷彿只是他酒醉後發的一場幻夢。某個涼風習習的夜裡,溫榮無意中說起:“少爺喝醉了就連路都不認得了,從這兒回府,打先前葉公子住的那條巷子的巷口過去就好,怎麼偏偏回回都走錯,繞了好大一個圈子。”
溫雅臣停下蹣跚的腳步,扭過頭無聲無息地看他,赤紅的眼瞳裡不見一絲迷離。溫榮一縮脖子,頓時明白自己說錯了話,更訝異於他此刻憤恨猙獰的面容,這位總是嬉皮笑臉沒有正形的少爺,什麼時候也學會了這般陰沉狠厲的表情?
擺手掙開他的攙扶,溫雅臣拖着袖子一個人踉踉蹌蹌走出很遠:“一年了,我只當已有十年。”
天佑二十八年秋,一個天高氣爽碧空澄澈的日子。顧明舉出獄。
溫雅臣識趣地沒有去天牢,孤身一個人登上城樓,看着遭貶的嚴鳳樓扶着顧明舉,一步步頭也不回地慢慢走出這個無數人心生嚮往的天下之都。
回家路上,溫榮繪聲繪色同他描述天牢外的情景,不苟言笑、渾身上下沒有一絲人味的嚴大人在見到顧明舉的剎那笑了,素來笑臉迎人的顧侍郎卻意外繃緊了臉,瘸着腿,固執地獨自歪歪扭扭跨出天牢大門,而後伸手把嚴鳳樓拉進懷中。光天化日之下,衆目睽睽,這兩人就這般摟在一起,從前圍繞在嚴鳳樓身上的種種污言穢語與風流逸聞頃刻間又都浮現在衆人腦海中。種種異樣目光與竊竊私語裡,嚴鳳樓臉上不見絲毫驚慌,彷彿理所當然一般,同顧明舉手握着手,並肩走過了車水馬龍的滾滾長街。
“那位嚴大人真是……”溫榮嘖嘖有聲,不知該找什麼詞來形容。
“有擔當,有膽量。”溫雅臣垂眼看着鞋尖,聲調平直,緩緩替他把話說完,“有膽氣方爲男兒。他一直心性堅定,從來都沒退縮過。顧明舉總跟我抱怨,嚴鳳樓是個死板的書呆子。你說,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他從哪兒得來了這麼大的……勇氣?”
他停下腳,轉身回頭,一臉的疑惑不解。溫榮瞠目結舌,一時也不知該怎麼回答:“許是……生來就是如此。”
“是嗎?”溫雅臣輕聲問着,嘴裡喃喃自語,把“天生如此”四個字反反覆覆咀嚼,倏忽飄然一笑,“難怪我沒有。”
眼前就是倚翠樓前熙熙攘攘的十字大街,高鼻深目的胡人客商趕着駱駝往西市而去,茶館裡的小廝放開喉嚨立在門前殷勤攬客,晚起的花娘慵慵媚媚倚在窗前梳妝。溫雅臣放開目光,追憶一般向那街口右方小得輕易覺察不到的巷子瞟了一眼,掀袍舉步,鎮定從容地拐向左邊的石板長街。
這一次,溫榮再不敢出聲提醒。
天佑二十八年冬,北方有月琉族王子率使團入京朝見。恰在新帝初登基,萬事根基未穩的時刻。據聞王子深得月琉王喜愛,使團不過屈屈二三十人,邊境之上卻足有五萬月氏兵將護送。大軍直抵邊關冀北城下,登臨城頭便可見雪白篷帳恍如雲朵一般鋪陳而去,連綿不見盡頭,金頂中軍大帳光華耀目與城門遙遙相對,頂端墨黑底色的大旗上,一隻金色狼頭怒目而視血口大張,正是月琉戰旗。
金鑾殿上,方即位不久的少年天子聽罷奏報,久久不語,半晌後苦笑長嘆:“皇叔說得果然不錯。自來人心可怖,錦上添花易得,難爲雪中送炭,更險惡趁火打劫。”
臨江王緩步出列,躬身叩首:“陛下,而今政局方定,正值百廢待興之際。民間積怨已久,更應以休養生息爲上。況而今天寒地凍,北地大雪封城,若遠征則必是苦戰,且一路坎坷崎嶇難免耗損不菲,天時地利人和皆不利,實不宜妄動干戈。”
朝堂內商議未歇,公主和親之說風傳天下。
衆所周知,宮中適齡公主皆已出嫁,吾皇年少猶未大婚。宗室內郡主、縣主雖多,又有誰家當真捨得嬌生慣養的金枝玉葉走上和番這條不歸路?一時間,顯貴之家凡有待嫁閨秀者,皆惶惶難安。衆家媒婆陡然間成了各府貴客,從早到晚走東躥西,恨不得多生兩條腿一張嘴。
老郡主破天荒爲了這個怪癖的二孫女把溫將軍找去長嘆許久,就連出嫁的溫家大小姐亦按捺不住回了孃家替妹子說親。
溫雅歆一如既往半倚在榻上懶懶翻書:“那個月琉王子長得如何?罷了罷了,既然誰都不願去,那就讓我去吧。隔開得遠了,老祖母或許就能看我多順眼兩分。”
溫雅臣沉着臉氣急敗壞打斷她:“胡說什麼!那種蠻荒地方,興起時連肉都生着吃,哪裡能與京城相比?祖母給你挑的那些世家子弟,多少總有好的。但凡有一分看得上,你便將就將就吧。”
溫雅歆斜眼嗤笑:“一輩子的事,說將就就能將就的?將就一輩子?”
“那也總有好的。那個唐無惑就……”脫口叫出唐無惑的名,溫雅臣也嚇了一跳,溫雅歆正擡頭看他,想收回也不能,只能訕訕地斷斷續續往下說,“雖然是根水火不侵的木頭,性子也無趣乏味,可學問見識騎馬射箭這些,都……還成……”
“他……”不曾留意到溫雅臣尷尬的臉色,溫雅歆支着下巴,一時陷入沉思。轉而扭過臉,望着一臉端莊肅穆,滿眼憂色,唯恐她當真心血**跑去邊疆和親的溫雅臣,含笑打趣,“喲,太陽打西邊出來了,我們家萬事不管的白眼狼也知道心疼姐姐了。”
溫雅臣摸頭附和着她笑,語氣越加認真:“姐,我捨不得你。”
如今,在他身邊,能這樣真心盼他上進、爲他着想、爲他籌謀的,只剩下溫雅歆這個外冷內熱的二姐了。
豪門貴戚滿大街找女婿的熱鬧裡,飛天賭坊二度失火的消息更顯得無足輕重。這回不再有過年時那次的僥倖,整間賭坊連帶左右數十間商鋪俱都成爲一片火海,待得天亮後,當初雄踞京城一隅的飛天賭坊只餘一地殘垣斷壁,銀月夫人那間能一覽京都夜色的雅緻書房連同內中所有古籍、擺設、器具隨之灰飛煙滅,只餘一攤灰燼。
溫雅臣聞訊而來,不時猶有細小火苗躥升的黑色火場上,銀月夫人正鎮定自若地指揮着店內夥計清理遺蹟,又在一個小丫鬟的攙扶下一家一家向着遭了池魚之殃的商家登門賠禮。她腕上三四個光滑質樸的銀鐲微微晃盪,發出“叮叮”脆響,舉止從容,言辭得體,絲毫不減優雅風範。熹微天光下,焦糊氣味四溢,一身白衣的她穩穩當當立於火場中央,似有意似巧合,恰是每日黃昏她開張迎客的位置。
溫雅臣被簇擁在人羣裡,遙遙看她薄施粉黛的清麗面容。一束天光罩下,銀月夫人順勢回眸。不知是被這破雲而出的光芒炫花了眼,抑或是被鼻息間的熱氣薰暈了頭腦,膝蓋一軟,溫雅臣險險跪倒。溫榮大驚小怪的驚叫聲近在耳邊又似乎遠在天邊,昏昏沉沉模糊成一片的腦海裡,女子盈盈淺笑着的眉眼異樣清晰觸目,那般精緻如畫,那般楚楚動人,那般天邊新月狀淺淺下彎的親切和善……金鑾大殿之內,白玉丹陛之上,十二道旒珠之後,隱隱約約爲百官窺見的亦是這樣一副未及言說就先浮現三分笑意的婉約。宮中紛傳,當今天子的面容與其生母龐太后如出一轍。
眼前一花,是溫榮見他呆傻,嚇得伸出手掌在他面前不住搖擺。溫雅臣醒過神,腳下虛浮,靠着溫榮的攙扶慢慢走出兩步,忽而靈光一現,趕忙回頭再去看那遠處的銀月。銀月夫人已然半側過身,正指點賭坊夥計從灰燼裡翻找些有用之物。方歷經兩度劫難的女子,眼中波光婉轉明媚依舊,一舉手一投足皆是淡然,不見一絲一毫灰敗慌張。溫雅臣上前兩步,站在人羣最前方凝神仔細打量她的臉,朝堂上對少年天子的驚鴻一瞥再度顯現眼前,龐太后、當今聖上、銀月夫人、葉青羽……當初是誰撇着嘴角滿臉不屑地評論,他們說桂枝像銀月,呵,我倒覺得,你比桂枝還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