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出了院子一路走,巷子曲折深邃,衚衕細長狹窄,環環相接,阡陌相連,彎折迷離仿若迷宮。尋人打聽了幾遭,溫雅臣方纔尋到熟悉的所在。望着眼前宮燈招展的依翠樓,不禁啞然失笑。原來剛剛走過的巷子他曾經竟是走過的。

京中有處所在喚作照鏡坊。蓋因此地幽邃僻靜少有人煙,故而常有那荒廢祖業敗家欺祖的不肖子弟,在外偷偷娶了小納了寵,怕父母妻子見責,便在此置辦產業安頓外室。或是體面人家家門不幸,有人做了說不出口的醜事,怕遭人非議多惹是非,便也在此營造一幢小院,將敗德女兒與私生之子隱匿於此。因此處家家均是獨門小院,庭院深深,圍牆高起,白日裡悄無人聲。外人乍見之下,只見房前門後俱是相同模樣,毫無差別,故而有了照鏡之名。

曾有人將此間的一座精舍當作壽禮贈與顧明舉。前榜的探花郎自打掛上了高相這棵百年大樹,可謂仕途順遂炙手可熱。上調六部時,已是京城大員中年歲最輕的。轉眼聖旨頒下,又擢升了正四品中書侍郎。所謂青雲直上,所謂年少有爲,所謂前途無量,什麼溢美詞套在他身上都不算過分。多少人家哭着喊着要把女兒下嫁給這個曾經的窮書生。就連向來眼高於天頂的老郡主都動了心思,幾番暗示溫雅臣將他請來家裡,看看家中的二小姐是否同他有緣。

不過後來老郡主直嘆僥倖,因爲沒多久,顧侍郎就一夜墜落。眼下在天牢中已有兩年。

當初,顧明舉帶着溫雅臣前去精舍觀視。人家哪裡是送屋子?連屋子裡的人都闊氣地留下了。赤橙黃綠四個嬌滴滴的大美人往跟前一站,再巧奪天工的雕花樑柱在溫雅臣眼裡都成了不值一看的木頭。顧明舉卻婉言謝絕了:“這份禮太燙手。“

官場上的爾虞我詐溫雅臣不懂也沒心思去懂。溫少只覺得可惜,可惜得心都痛了。上哪兒再找這麼風情各異卻面容相同的四個大美人去?

難怪溫老將軍提起這個兒子就要嘆氣。

回到將軍府,裡頭已是哭聲震天。

小廝溫榮就哭天抹地奔了出來:“少爺、少爺!我的祖宗哎,你可算回來了。嗚嗚嗚嗚。你去哪兒了?我剛見你拐了個彎兒,一回身你就沒影了。老夫人讓人出去找了你一宿,誰都說沒瞧見你。嗚嗚嗚嗚……你再不回來,小的、小的就要去地底下陪您去了……哇……”

擔驚受怕了一夜,滿團稚氣的小廝止不住放聲大哭。

溫雅臣用衣袖替他擦淚:“好了好了,哭什麼?我不是回來了嗎?急什麼?”

“可是……可是……少爺,嗚嗚嗚嗚……”

溫雅臣叫他哭得心煩,隨手把腰上的繡花荷包摘下來塞進他手裡:“來,拿去。回去把臉敷敷,這副德行,我怎麼帶你出門?別哭了,嗯?”

葉青羽的衣櫃寒酸得叫人髮指,挑挑揀揀了大半天,也就這個繡着雲龍紋圖樣的荷包稍稍有些富貴氣象。溫雅臣認定,他若非是開館營生的小倌,就是受金主冷落、爲生計不得不私下接客的男寵。心下嘀咕,容貌黯淡加之性格無趣,確實不討人喜歡。

小廝攥着荷包,哭得更響亮:“您還要出門吶?少爺哎,我的祖宗,您放過小的吧。嗚……”

“說的什麼呆話?不出門我去哪兒?”

那頭裡屋中的老郡主早已哭得撕心裂肺:“我的兒喲,我的孫兒……這一夜是去了哪兒?怎麼連個口訊都不傳回來?就這麼平白無故找不見了,我、我的心肝兒喲……”

邊上,盧氏夫人帶着四位姨太太也跟着掉淚:“不回府便罷了,但也該找人回來通稟一聲,怎麼話都沒半句就不見了一整晚?闔府上下爲了尋你,一夜不得安生。你看把你祖母急的……幸而今天是回來,若是、若是你……爲娘我……我……”

溫氏一族自祖上以武興業後,代代投軍從戎,後世子孫多有戰死疆場馬革裹屍者,現今的富貴權勢真真是以熱血洗地白骨堆就。及至溫雅臣父親一輩,雖有叔伯兄弟四房,男孫卻惟獨只有溫雅臣一人。老郡主愛孫心切,說什麼也再不肯讓他習武從軍。平日裡,鎮軍將軍遠戍邊疆,無暇顧及教導兒子。於是府中一干女眷越發將他寵溺得無法無天,說什麼做什麼從未有過一個“不”字,只生怕他吃少了、穿冷了、身上銀子不夠使了。至於溫雅臣在外的放浪形骸與揮金如土,卻是一概不聞不問。

昨夜急於尋人,連着把溫氏其餘三房也驚動,一早就有女眷過來陪在老郡主座下啼哭。

溫雅臣垂頭搭腦跪在地上,身側圍了一圈淚水漣漣的嬸孃姐妹,哀哀的哭聲吵得頭昏腦脹,只得悶聲答道:“孫子知道錯了,以後再也不敢了。”

“我的孫兒……你要是有個好歹,我如何去見溫家列祖列宗!”老郡主已然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攥着帕子捶胸頓足。

趕緊一路膝行跪到祖母腳下,溫雅臣也紅了眼:“是孫子一時喝多了走岔了路。祖母莫要再傷心了,哭得孫子心疼。”

如是這般又是抱腿又是撒嬌,好一陣勸慰,老郡主方纔止住了哭:“再過些日子,你父親也該回來了。趕緊收收心吧。再這樣整天胡鬧,看他怎麼教訓你。”

頭皮一麻,溫雅臣只得應聲說是。又蹭到他母親身邊安撫了許久,才得以脫身。

走出屋子時,只覺兩肩沉甸甸的,四肢百骸無一不痠痛,耳邊還留着女眷們抽泣的餘聲,累得好似也跟着哭了一宿。

已是初春時節,春寒料峭。院中的臘梅尚在花期,紅粉綠萼,熱熱鬧鬧開滿一樹。角落裡,幾株迎春迫不及待地綻出幾朵小花。鵝黃的顏色襯着淺褐的細枝,尤顯活潑。站在廊下,望着院中這一派錦繡,溫雅臣卻莫名記掛起清早那個乾淨質樸的小院。雖只是自窗縫中的無意一瞥,那抹幼小的新綠卻遠比眼前的嬌花來得怡人。

至少,他不吵。不哭不鬧的,其實也挺好。

正想得出神,卻聽身後有人拍手道:“喲,咱們家的主心骨回來了。好了好了,這下可以睡個安穩覺了。”

溫雅臣聞聲回頭,卻是二姐溫雅歆:“我說怎麼沒在屋子裡看見你,原來躲起來了。”

“哭的人夠多了,不差我一個。”斜一眼依舊聽得見哀聲的裡屋,溫雅歆冷哼道。

迥異於笑臉迎人的弟弟,溫家二小姐性情古怪,自小不愛笑。及笄後,慕將軍府威名而來求親的人家可謂不計其數,均被她一口回絕,不是挑剔東家的勢利就是厭惡西家的庸俗。於是溫二小姐挑剔的名聲也就此在京中傳開。

溫雅臣有意苦下臉道:“原來你不擔心我。”

她嗤笑,偏過臉只用眼角睨他:“也只有祖母和大娘會信你被人欺負。你若不回家,不是在哪家賭坊輸得脫褲子,就是鑽進了誰家姑娘的閨房幹見不得人的事。還用得着我來替你操心?”

“還是二姐知道我。”摸摸鼻子,溫雅臣自找沒趣。

剛要擡腳,卻聽溫雅歆道:“回來。”

“這件衣裳誰給你挑的?眼光不俗。”自命清高的二小姐難得能誇幾回人。

溫雅臣低頭看,身上穿的衣衫正是葉青羽的。回府後忙着見祖母,一時未來得及更衣。豆青色的袍子是衣櫃中難得鮮亮的顏色,之前穿得匆忙,也未在意,如今細細觀瞧,原來上頭還用同色絲線繡着竹枝圖樣的暗紋,針腳細膩,做工精湛,斯文而又雅緻。

溫雅臣嬉笑:“我不告訴你。”

走出幾步卻又回頭,拉拉衣襟,理理袖口,再撣一撣下襬上的灰:“二姐,真的好看?”

她穿一身藕荷色的衣裙,嫋嫋立在廊下,側旁一樹雪梅開得絢爛,半遮着着她雪也似白皙的面容,卻擋不住她犀利的言辭:“穿你身上就難看了。”

“呵呵……”溫雅臣笑得更開,腦海中不自覺浮現出葉青羽的臉,不知穿在他身上會如何?也許,就不那麼呆板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