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宋不認爲這說明太太在先生心裡排在最後。
相反,正是因爲太在意了,所以纔會猶豫不決、舉棋不定,怎麼安排都覺得不合適……
是這樣吧?
男人很久沒有沒回答他的問題,邃黑的眼眸倒是落在不遠處的窗上,望着冬日的陽光,沉默。
虞宋微微一驚,他竟在這詭異的沉默中,感受到了某種無力迴天的絕望。
一定是他的錯覺,一定是的。
“交代你的事情先去辦了。”男人沉聲開口,“其他的……以後再說。”
江臨說完這番話,周亦程剛好買完了早餐回來,朝牀上的男人和牀邊站着的女人恭敬頷首,“先生,我買的都是貝兒小姐平時愛吃的。”
姚貝兒看了眼,果不其然,心裡不由得有些異樣的情緒,說不上是討厭,但也絕對不是感動。
或許只是有些動容,一個從未被她放在眼裡的人會記得她一點一滴的喜好,而這些喜好,江臨和她在一起四年都未曾關注過。
姚貝兒沒有動作,只靜靜站在原地看着牀上那個表情比平時還深邃幾分的男人,“你還有什麼話要跟我說嗎?說完我想回去睡了。”
男人擡頭,薄脣翕動,好像有很多話想說,最終卻只說了四個字:“先吃東西。”
他需要想想,他需要好好想想。
姚貝兒看了他片刻,深深吸了口氣,在他牀邊坐下,安安靜靜地吃起了東西。
她的臉蒼白得毫無血色,亦已失去了曾經那份意氣風發,只顯出病態和削瘦。
昨天這一晚上,先是被趙檢察長的夫人找茬痛打,被江臨救走後又被狗仔的偷拍傷了個體無完膚,後半夜更爲了他出車禍的事情提心吊膽,在急救室門口守了好幾個小時,她現在除了困就是餓。
“一會兒吃完讓亦程帶你去檢查一下身體。”男人看着她埋頭吃東西的樣子,淡淡說道。
“檢查身體?”姚貝兒動作頓了頓,擡頭,“爲什麼?”
周亦程溫聲解釋:“貝兒小姐,昨晚郝醫生只給您做了應急處理,既然人已經在醫院了,還是做個全面檢查比較保險,何況您身上的傷這會兒也該換藥了。”
姚貝兒只覺得自己好像是被扔進溫水裡的青蛙,耐心一點點被耗光,“江臨,你到底想做什麼?我說了你已經不欠我的了,沒有必要這樣對我。”
男人不置可否,彷彿沒聽到她的話,只對周亦程說:“給貝兒小姐也開一間VIP病房,這兩天暫時她就留在醫院,不回酒店住了。”
姚貝兒沉了眸光,“我留在醫院幹什麼?”
男人的嗓音平鋪直敘,相當坦然,也沒什麼太大起伏:“陪我。”
*
也許是心裡裝着事情,段子矜第二天很早就醒了。
吃過早餐,阿青帶她回江家取她的手機和一些平時吃的藥。
以晴見她回來,一下子迎了上去,“太太,您怎麼纔回來?”
段子矜怔了下,發現她的兩隻眼睛紅彤彤的,像腫了似的,不禁眉頭一蹙,“出什麼事了?”
說着,她看向了門口玄關,男人的衣服、鞋,什麼都不在,心裡也不知道是何種滋味,“先生昨晚沒回來?”
“沒有!”提到先生,以晴眼睛裡剛止住的眼淚又開始“唰唰”地往外涌,“今天早晨虞宋來過,拿走了先生好多的日用品,我問他去哪,他說……”
段子矜心裡“咯噔”一聲,日用品,總不能是搬去酒店和姚貝兒一起住吧?
就在她腦子裡剛冒出這個想法的同時,以晴帶着哭腔的嗓音就響了起來:“他說去醫院,先生昨晚出了車禍,在市中央醫院搶救。”
段子矜手腕一軟,手裡的幾罐藥瓶“嘩啦啦”地滾落在地上,藥片亦是灑了滿地。
好半天,她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帶着顫抖和不可置信,“出車禍?”
她做了一晚上的夢突然重臨眼前,那濃濃的煙塵,那劇烈刺耳的剎車聲,彷彿身臨其境。
段子矜的腦子“嗡”地變得一片空白,她顧不上那麼許多,轉頭就抱着小腹,用自己能跑動的最快的速度跑了出去,狠狠拍打着停在江家門外的車。
車裡的男人趕忙解了車鎖,段子矜順勢坐了進去,手忙腳亂地繫好安全帶,“去市中央醫院。”
段子佩皺了下眉,看着她那張白得像塗了層蠟似的臉,語調不緊不慢的,“怎麼了?”
段子矜回過頭來,聲音聽上去很冷靜,卻掩蓋不住深處的慌張和恐懼,“江臨出車禍了。”
*
到了醫院,段子矜什麼都顧不上,拉開車門就疾步走了下去。
段子佩停好車趕緊追上,“悠悠,你慢點,孩子都七個月了,這時候千萬不能出什麼事。”
他不說還好,這麼一提,段子矜突然覺得肚子跟着疼了起來,額間滲出細細密密的冷汗,眼前的景象也被青白的陽光所虛化,她咬着牙晃了晃腦袋,才重新清晰起來。
段子佩忙扶住她搖搖欲墜的身體,把她整個人從地上抱了起來,低聲哄道:“我抱你過去,彆着急,嗯?”
段子矜也不知是因爲疼還是因爲其他的什麼,攥着他胸前的襯衣,手心裡全都是汗。
他帶着段子矜來到護士總檯,詢問江臨的病房,值班的護士很快查到,告訴了他。
聽完病房的號碼,段子佩不禁在心裡鬆了口氣。
不是重症監護室。
這至少說明他還沒有什麼性命危險。
或許是因爲那個男人的容貌和氣質都卓然超凡,所以護士對他的印象格外深刻,安慰道:“放心,病人已經從手術室出來好幾個小時了,傷在腿上,也不算特別嚴重,養一段時間就好了。”
段子矜這才覺得旋轉的天地慢慢安寧下來,渾身的力氣都彷彿被人抽走了,五指放開,阿青身上那件被她攥得稀爛的襯衫也由此得到了解脫。
阿青把她送到江臨的病房門前,便被公司的電話急急叫走了。
走之前,他很猶豫地看了身邊的女人一眼。
段子矜倒是比他乾脆很多,鎮定地說道:“既然沒什麼事你就先回去吧,虞宋他們都在裡面,我總不會讓我出事。”
男人伸手撥開她額前的碎髮,心裡不知怎麼就生出些不祥的預感,但他沒多想,掃了眼門口兩個人高馬大的保鏢,還是離開了。
段子矜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樓道口,才推門走進了病房。
保鏢認得她,自然沒有攔着。
可是病房裡的一幕卻讓段子矜懸了一路的心,狠狠地,沉了下去。
男人穿着病號服躺在病牀上,陪牀的椅子上,姚貝兒正坐在那裡,手裡拿着一個蘋果細細地削着,她走進來時,姚貝兒正用牙籤扎着一塊蘋果喂進了男人嘴裡。男人沒有拒絕,薄而有型的嘴脣微微張開,從牙籤上咬下了那枚蘋果。
她頓時有種荒唐到想笑出聲的感覺。
屋裡的人聽到了動靜,同時擡眸看了過去。
姚貝兒或許是心虛,手忽然一抖,刀子險些從手中脫落,卻被男人握住了手指,低聲提醒道:“拿着刀,小心。”
段子矜看也沒看姚貝兒,徑直走到江臨身邊,“做完手術了,醫生怎麼說?”
病牀上的男人擡頭眄着她,黑眸湛湛,無波無瀾,“沒什麼大事,你來這裡幹什麼?”
段子矜被他這問題問得一怔,再次看向病牀另一側的姚貝兒,心裡掠過幾絲複雜和疑惑,對她道:“姚小姐,能不能請你先出去?我有話想和他談談。”
姚貝兒已然恢復了平時那派冷靜而囂張的作風,美眸中揚起淺淺的嘲弄般的笑意,將手腕擡高了些,“你看,江臨好像不太想讓我出去。”
女人的褐瞳溫淡,目光亦是平靜地落在男人緊握着姚貝兒的手上,眼角緊了些許,耐着性子對病牀上的男人道:“江臨,你現在這樣是什麼意思?”
昨晚的事情還沒解釋清楚,現在當着她的面也敢公然牽着別人的手了?如果說昨晚是個意外,她可以接受,那現在算什麼?
男人淡淡擡眸瞧着她,鬆了手,沒回答她的問題,反而道:“你想和我談什麼?”
段子矜看着男人英俊而淡漠的五官,線條透着張弛有度的矜持和貴氣,也許是因爲他有二分之一的日耳曼血統,所以輪廓顯得比一般亞洲人要深邃一點。正是這一點深邃,讓人很多時候都看不懂他,猜不透他心裡究竟在想什麼。
也不過就是一晚上的時間,段子矜覺得這個男人對她的態度產生了某種肉眼可見的疏遠。
她掀起眼皮看着姚貝兒,“姚小姐,現在你可以出去了嗎?”
姚貝兒放下水果刀便要起身,卻被男人伸手按住,“我讓你留在這裡陪我。”
男人的嗓音如一泓清泉,靜水流深。
這簡簡單單的幾個字卻在段子矜心裡激起了巨浪,她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幾乎以爲自己聽錯了,“江臨,你在說什麼?”
姚貝兒顯然也是有些驚訝的,但她還是坐了下來,安撫似的拍了拍江臨的手,擡眼看着段子矜,“江太太,醫生說病人的情緒不能受什麼刺激,還是儘量要依着他的意思來。既然江臨不想讓我出去,有什麼話,你就在這裡說吧。”
段子矜只覺得這一聲“江太太”從她嘴裡喊出來諷刺無比,好像帶着無法言明的挑釁。
她涼涼地笑了笑,對上江臨邃黑而平靜的眸子,一字一字咬得清晰,“你是不是昨天晚上出車禍撞到腦袋了?”
儘管女人的語調尋常,節奏也始終控制在一個不急不緩的維度裡,可卻讓姚貝兒察覺到了一股濃烈的輕鄙和傲慢。
段子矜這女人從來都是這樣,輕輕鬆鬆得到別人一輩子都只能肖想的東西,她多數時候平淡又溫和,但總能叫人從那張弧線精緻的鵝蛋臉上感受到那股隨時隨地都可以破繭而出的冷豔。
病牀上的男人一瞬不眨地望着她的臉,很容易就從她的眉目間發現了些冷銳的鋒芒。
和她平時鬧的小情緒不同,這次是真的生氣了。
她鬧得驚天動地的時候,通常都只是爲了讓他哄哄她。
而此刻這種不聲不響的陰鬱,纔是她發怒前的徵兆。
“我在問你話,江臨。”女人懶洋洋地彎了下脣,撩出一個細小的弧度,“你是撞到腦袋,連聽力都喪失了嗎?”
姚貝兒看不下去了,“段子矜,江臨是病人,你能不能收一收你的脾氣?”
“這沒你說話的份!”女人忽然變冷的聲線將猝不及防的姚貝兒狠狠震懾住了,“既然你想在這裡呆着,就給我安安靜靜地把嘴閉上!”
說完,她又重新看向江臨,“你昨晚從家裡離開的時候告訴我說,是研究所出事了,怎麼,辦事辦到她牀上去了?”
男人的眼底很快覆上一層陰霾,抿着脣,什麼都沒說。
就這一副不知道不回答不配合的姿態,簡直讓段子矜心裡的火氣“噌噌”往上冒。
她把話都說到這份上了,他還是一副特別沉得住氣的樣子。
“你就沒什麼想和我解釋的?”段子矜問完,想起什麼似的,笑了,“你剛纔拉着她的手,是想讓我識相點自己出去,是不是?”
男人皺了眉,“你一大早晨跑到醫院來鬧什麼?貝兒已經陪了我一晚上,她很累了,你這麼大聲說話會讓她頭疼。”
他總算開口了,說的卻是這樣一句。
若不是這張臉,這副嗓音,光憑他此時的態度和說出來的話,段子矜都不敢相信這是她所認識的江臨。
一晚上的時間,怎麼好像她都不認識這個男人了?
段子矜的腳步往後趔趄了一下,男人卻巋然不動地坐在牀上,分毫沒有要去扶她的意思。
她自己靠住了身後的牆,有股悲愴的情緒衝進了舌尖,苦得發澀。
但表面看上去,她卻是滴水不漏的理智和淡定,“江臨,你字字句句向我傳達的意思都是,在我和她之間,你比較關心她的狀況,我知道她是你前女友,也知道你有愧於她。但是你記清楚,愧疚是有界限的,我是你名正言順的妻子,你今天對她的所作所爲,已經越界了。”
她說完這番話,姚貝兒卻是輕輕笑了,“名正言順的妻子?段子矜,你別忘了,結了婚的夫妻還有離婚這麼一說呢。他現在就是更想要我陪着,一來二去的,到時候你還是不是他妻子都難說。”
段子矜聽完這話,很長時間,神色都沒有任何起伏波瀾,她慢慢直起身子,走到姚貝兒身邊。
擡手,“啪”地一聲抽在了她臉上。
姚貝兒躲閃不及,或者說,從眼前這個女人冷漠平淡的表情中,根本預料不到她下一秒的動作是擡手打她。
整個過程段子矜都很平靜,倒是牀上的男人狠狠變了臉色,“段子矜,誰準你對她動手的?”
段子矜收回了手,纖細的手指攥成了拳頭,目光落在男人那張冷厲而沉鶩的俊容上,淡淡開腔:“我想打就打了,怎麼,你心疼了?”
說着,她脣梢彎起鋒利刺骨的笑,“你現在躺在牀上什麼都做不了,想給她抱不平的話,等你能站起來的時候,隨時歡迎你一巴掌打回來。但是今天,我就是要抽她,你就躺在病牀上好好看着。”
姚貝兒瞪大了眼睛,“段子矜,你……”
她話沒說完,又被面前的女人狠狠扇了一巴掌,與那聲清脆的巴掌聲同時響起的,是女人冷漠的嗓音:“我讓你別說話,聽不懂?”
姚貝兒臉上同一個位置已經漸漸紅腫起來了,她猛地從椅子上站起身來,捂着自己的臉,狠狠道:“段子矜,你別欺人太甚!”
段子矜自始至終都是同一種平緩的語調,“我說過,這裡沒你說話的份,你說一句,我就扇你一巴掌。”
當她第三次擡起手的時候,還沒落下的手腕卻被牀上的男人用力擒住。
段子矜很少見到男人對她露出這種深惡痛絕的表情,也很少聽到他這麼,陰森寒冷的口氣,“你已經扇了她兩個巴掌了,夠了!”
她順着男人的手看過去,他現在的姿勢很扭曲,原本骨折被吊起來的腿都摔了下來。
段子矜毫不懷疑,如果她還是要打姚貝兒,這個男人敢直接從病牀上下來攔她。
她擡了下眉梢,笑,“這麼在乎她,連腿都不要了?還是說,真像姚貝兒剛纔說的那樣,你打算跟我離婚,讓她上位了?”
姚貝兒怔怔地看着半邊身子擋在自己面前的男人,心裡半是驚愕,半是感動,突然覺得,這兩個巴掌受得值了。
明明幾個小時前才下定決心要徹底離開他的生活,此時卻被他的拼死相護而感動得邁不開步子。
他說讓她陪他,他爲了她和段子矜吵架……
姚貝兒看着男人半懸空的身體,還有他腿上沁出鮮紅的繃帶,大驚之下趕緊扶住了他的身子。
段子矜冷眼看着這兩個人在自己面前演着深情戲碼,心裡一層一層的冷意泛了上來,侵入肺腑、骨髓,讓她在不知不覺間手腳冰涼。
她說不上來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看到這樣的場景,她不覺得特別傷心和難過,也並不是曾經江臨爲了姚貝兒百般傷她時,她悲慟欲絕的心情。
眼下,只好像是看了場鬧劇,覺得荒唐,憤怒。
她平靜地望着對面的女人,“姚貝兒,做國民女神做到你這個份上,真的挺掉價的。你看看你自己現在的樣子,再看看最近關於你的新聞,什麼小三,什麼情婦,你到底是落魄到什麼地步,只能從插足別人的婚姻裡面找存在感了?”
如果說先前姚貝兒只是有些屈辱,那麼段子矜說完這句話,她是徹徹底底地被激怒了。
整張臉一陣紅一陣白,好像心裡那些最卑微、最見不得人的東西全都被這個光風霽月的女人挑揀出來了,暴露在了陽光之下。
那女人還是渾然不覺地笑,笑得譏誚涼薄,“如果真這麼喜歡江臨,何必委身於那個老男人?給了別人再給他,你不覺得髒嗎?”
“段子矜,你給我住口!你有什麼資格說這話,要不是因爲你,要不是因爲你!”姚貝兒惱羞成怒,拾起身後的水果刀便刺了上去,心裡只有一個念頭,她想殺了她。
但是誰也沒料到,這刀,最後卻扎進了姚貝兒的肚子裡。
段子矜怔怔地看着從姚貝兒腹中流出來的鮮血,看着握住刀柄的、自己的手,忍不住退後一步,尖叫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