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詢問的話,是冉念第一次從這個始終強勢和高高在上的前任婆婆的嘴裡聽到。
真是難得。
昏黃的路燈下,一陣瑟瑟的秋風捲起枝頭枯黃的葉子,失去依託的樹葉就跟雪花一樣飄了下來,隨着秋風的方向,風往哪裡吹,葉子就飄往哪裡,完完全全沒有任何自己的選擇。
掉下枝頭的葉子,命運完完全全掌握在了秋風的手裡。
這種命運掌握在別人手裡,任人宰割的感覺,她也曾經經歷過。
可是現在那個曾經不可一世的人,在請求她。
冉念低下頭,盯着自己的腳尖,淡然地回答,“您還會有孫子,而我只有小白這一個兒子。”
皇甫青園的聲音忽然顫抖起來,“可是我現在連顧斯野的面都見不到了!還不知道他能不能活着回來!”
當顧斯野在機場大廳外面對她說出,“你有你的生活,我自然也有我的生活,這一次,我不會在原地等你” 這句話的時候,冉念以爲他終於選擇了放手。
自尊不容許冉念說出其他的話來,只能笑着說祝福。
可顧斯野的那句話一直在她的腦海裡盤旋,翻來覆去思量琢磨許久,最終卻只能得出一種可能。當完完全全無牽無掛的關係擺在自己面前的時候,一股無名火就從心底燃起。
原地在哪裡?
早就沒有原地了,他憑什麼那麼說?
冉念不知道自己怎麼就糾結在咬文嚼字上面了,明知道自己鑽進了牛角尖,偏偏抑制不住地往深裡想,牽起自己夜夜在異國他鄉輾轉難眠。
兩個月的時間,忙着照顧安皓然,生活是極其忙碌的,和丹一起幫忙查閱多種外文資料,幾夜沒有閤眼,好不容易等到安的情況穩定下來之後,等待手術的夜裡又忐忑地難免,擔心手術過程中出現突發意外。
那段日子裡幾乎夜夜都會夢到小森宇去世的那一天,在夜裡驚醒過來,再也睡不着,睜着眼睛熬到了天亮。
幸運的是手術成功,可是心卻不能完全放下來,一直到安皓然在那一天睜開眼睛,忽然對她說,“念念,你不能再瘦了,頂着兩個黑眼圈太難看了。”
她這才能夠安心地回到國內來。
沒有想到顧斯野說的“這一次,我不會在原地等你了。”確確實實是真的,因爲這座城市裡,也沒有了顧斯野的影子。
“小八他,去了敘利亞,當軍事觀察員。”
面前的皇甫青園說到最後,聲音哽咽了起來,尾音破碎顫抖,幾度停歇下來,才強撐着把一句話說完。
敘利亞,這個地方對冉念來說不算陌生。國家雖然小,可是近些年卻在國際新聞中頻頻出現,它不是像梵蒂岡這樣的小國一樣因爲風土民情而出名,而是因爲內亂不斷,局勢緊張而成爲全球關注的熱點問題。
“什麼時候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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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冉念怔了一下,下意識地反問。
皇甫青園深吸了一口氣,情緒慢慢地平復下來,說話也順暢了起來,“兩個月前,大概就是你去瑞士的第二天,他就瞞着我們所有人,接替了當時在敘利亞因爲執行任務而受重傷的軍事觀察員。我們也是在過後的一個星期才知道,當時只知道他去執行了機密任務,後來老爺子才告訴我他的下落。事情緊急,需要有派遣經歷的軍官出國,本來也輪不到他去的,可是他自己突然提出要去維和。”
皇甫青園擦乾淨溼潤的眼角,擡眼看向面無表情的冉念,她的眸子垂着,看着地面,看不清裡面的情緒。
皇甫青園的一雙眼緊緊盯着冉念,回想起這兩個月來顧斯野唯一一次打來的電話,“你知道他跟我說什麼嗎?他說如果能死在敘利亞,也算是爲國捐軀,爲國增光。他說他不能按照我期望的那樣去生活了,顧家的血脈總算是流傳下去了。人這一輩子,不可能所有的事情都對得起,所有的人都不辜負。忠孝不能兩全,他寧願選擇對得起國家,這輩子父母的養育之恩不能報了,註定做個不孝子孫,但是至少他沒有敗壞顧家的名聲。”
冉念深吸一口氣,別開臉,擡頭就望見了對面的那棟居民舊樓,萬家燈火,只有顧斯野曾經住過的那一間沒有亮燈,小小的陽臺上擺放着一盆不知名的花朵,花和葉子早已經凋零,獨留下枝丫在寒風中顫抖。
冉唸的心底也在風中戰慄。 說不清楚此刻的心情,但她可以肯定的是萬千滋味裡唯獨沒有快意。
原來那一天瘋狂的纏綿,是他當做此生最後一次的瘋狂了,難怪那麼兇猛,像是在發泄着某種情緒。當時冉念只當他慾念灼心,急需紓解。現在回想起來,箇中鬱結心情只有顧斯野自己最明白,於他而言,或許就是用這種方式跟過去道別。
冉念自嘲地笑了一聲,這個人做事真是有頭有尾,他們就是因爲春風一度開始糾纏,最後解決也是在牀上畫上句號。
冉念轉過臉正視皇甫青園,神情鄭重地說道,“小白是我的兒子。”
皇甫青園以爲冉念不願意,脫口而出,“我願意讓你重回顧家!”
冉念怔住了,皇太后的轉變也忒大了,當初是她把自己一步步逼出顧家的,現在居然還能提出讓她回去?
“您願意,我不願意。我是不會跟害死我父親的人再有瓜葛的。以前是我不知道,現在我知道了,就不會再做這樣的事情。顧斯野說得對,爲國捐軀這樣的光榮可不是人人都能有的,可也不見得他就能擁有這份無上榮光。”
皇甫青園擡手捂住胸口,在驟然猛烈起來的寒風中咳嗽了一聲,被傲氣的冉念說的話堵得無話可說,好半天才迴應,“當年的事情,確確實實是我們家的過錯。可是,這卻不是小八的錯。你自己就是單親家庭中長大的,你難道忍心讓小白也過這樣的日子?”
冉念皺緊了眉
頭,都到了這個時候,皇甫青園居然還想爲顧斯野當年犯的錯開脫?想孫子想瘋了!如果老老實實認錯,冉念可能還不會這麼計較,可是看皇甫青園的態度,冉念心裡的那把火就熊熊燃起來了。
“不是顧斯野的錯?不是他的錯,爲什麼他會受到處分?爲什麼明明應該開除,送上軍事法庭,你們顧家一手遮天,把他轉移到其他地方,再回來的時候搖身一變就成了光榮退伍?公道自在人心!小白不需要跟你們姓,讓他姓顧纔是恥辱!”
皇甫青園瞪大了眼睛,臉上震驚的情緒慢慢匯聚成脣邊的苦笑,“小八這是替他死去的哥哥擔下了所有的罪名。當年的那場事故,確確實實是事故,小八的哥哥指揮失誤,你爸爸爲了救他哥哥,兩個人一起在事故中犧牲了。因爲這個事情,當時在部隊裡很轟動,不僅僅是因爲兩名軍官同時犧牲,還有一部分新兵在此次行動中受傷。逝者已矣,當時小八是他哥哥的通訊兵,一力擔下了所有的責任。至於轉移……”
皇甫青園咳嗽一聲,聲音又一次哽咽起來,“當時他爸爸盛怒之下把他流放到了南海最偏遠的島嶼上戍守海疆三年,又讓他在西藏呆過一段時間。他能夠回來,全部都是靠着他自己的打拼,自己立下軍功。當時顧老爺子就說了,只能保住他周全,但是卻不允許任何人再幫助他,是周是蟲都都看他自己。如果扶不上牆,就讓他成一灘爛泥堆在旮旯裡好了。”
皇甫青園所說的這個版本,跟周黎言說的那個版本相差非常大。
如果她說的是真的,那自己回來之後做的這些是不是太可笑了一些……爲什麼顧斯野什麼都不肯說?爲什麼?
“如果真的是這樣,顧斯野爲什麼不直接告訴我真相?”冉念呢喃出聲。
皇甫青園看冉念若有所思的神情,就知道她恐怕不會相信自己所說的。心裡沉重地嘆了一口氣,這些事情壓在心裡太久了,算來算去,終究是自己家對不起念念家。
“我告訴你這些,並不是希望能夠求得你的原諒,或者是想把小白帶回顧家,而是希望你能夠對小八公平一些。這些事情,你媽媽也知道。”
說完,皇甫青園就上了車。
轎車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中。
冉念回到家裡,小白已經洗好了澡,坐在沙發上跟孫艾雲一起看電視。小傢伙靠在孫艾雲的懷裡,剛洗過的小臉沾染着溼氣,紅撲撲地跟蘋果一樣,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專注地盯着電視屏幕。
以爲兩婆孫在看什麼好看的電視劇,沒有想到正在看新聞頻道,播放着晚間新聞。主持人穿着正統的西裝,字正腔圓地介紹着敘利亞的最新局勢。鏡頭掃過敘利亞首都大馬士革維和部隊士兵頭戴天藍色鋼盔,駕駛着車在衝突爆發區巡邏的畫面。
“外婆,你說我天天看晚間新聞,怎麼還沒有看到爸爸啊?每天都是看到他們在說好緊張,爲什麼戰爭還沒有停下來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