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無苦集滅道,無智亦無得。以無所得故,菩提薩埵,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三世諸佛,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故知般若波羅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無上咒,是無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實不虛。故說般若波羅蜜多咒,即說咒曰:揭諦揭諦,波羅揭諦,波羅僧揭諦,菩提薩婆訶。”
睡眼朦朧中,菱香喚醒我,下牀披衣來到廳中,竟是小碌子給我送來了這個,皇上親自抄寫的經文。
我素不信佛,一眼掃下來,完全雲裡霧裡,不得其解。倒是皇上的筆跡有些潦草,顯見抄寫得有些倉促,否則以他對書法的熱愛,不會這麼草率。
“啓稟皇貴妃,皇上緊趕慢趕就是爲了快些給主子送這個來,這是佛家名典《心經》。皇上今日與憨璞大師談禪論佛,無意間談到《心經》,皇上頗有感觸,當即飛速抄下,吩咐奴才給主子送來,皇上如今還在萬善殿尚未回宮。”
去年深秋在吳良輔的安排下,皇上駕臨海會寺見到了臨濟宗龍池派的憨璞和尚,與之言語頗爲投契。
皇上問其:“從古治天下,皆以祖祖相傳,日對萬機,不得閒暇。如今好學佛法,從誰而傳?”
憨璞對曰:“皇上即是金輪王轉世,夙植大善根、大智慧,天然種性,故性佛法,不化而自善,不學而自明,所以天下至尊也。”
皇上欣喜,對佛法產生了極爲濃厚的興趣。之後,皇上不斷召見,此次還把憨璞和尚請到了南苑萬善殿,詳細詢問佛教界德高望重的名僧都有哪些。
“碌公公,這些日子本宮身子不適休養着,一直未得皇上召見,皇上的氣色好嗎?”
“回主子,前朝事務繁重,皇上整日都忙得不可開交。前些日子親自覆試丁酉科江南舉人,前日裡又殿試貢士,並賜進士及第、出身。今日御乾清門,面諭諸進士,務必殫心民社、以盡忠藎。唉,自去年丁酉科場舞弊案後,皇上怒不可遏,對那些貪贓枉法之人,殺的殺,流放的流放,還一次次親覆舉人、貢士,若是官員們做好自己的份內事,又何至於讓皇上如此殫精竭力,眼見皇上日漸消瘦,奴才看着直心疼。”
我不過是問一句皇上的氣色,小碌子卻倒出這些長篇大論,雖句句在理,我無一不贊同,可我卻敏感地捕捉到不同的信息。如果我沒記錯,他提醒過我不可打聽皇上的動向,我也謹記,不曾逾越。
他雖在御前伺候,可終究是奴才,他現在卻衝着我一個後宮女眷侃侃而談前朝政事,一一列舉皇上近期的動向。即便是看在眼裡心裡清楚,可也不該說出口,這種叮嚀好像也是他提醒過的,怎麼今日他全都破戒了?
我的身份還是皇貴妃,只不過如今代勞皇后全權管理後宮,皇后之號還在,冊寶照舊,他反倒按捺不住積極朝我表現。皇上勞心傷神,他本該真心照顧皇上的身體,不該操心別的纔是。
我不動聲色注視着他,面上他倒是顯得恭恭敬敬,“碌公公,真是辛苦你了,大家心疼皇上,盡心伺候,本宮也覺心安。皇上喜歡佛法倒是有些意外,從前皇上常去南堂拜訪湯神父,想不到如今反倒喜歡和高僧論起佛禪了。”
“最近煩擾皇上的事兒太多了,傷心、痛恨接二連三,可真是身心俱疲。主子今日不在跟前,沒見着皇上與憨璞大師談論時一臉怡然自得,今晚皇上龍心大悅,怕是要晚些纔會回宮,說不準直接就宿在西苑了。”
“至於湯神父?”他停頓下,思量了一番才緩緩開口,“奴才本不該說這些,可既然主子問起,奴才也就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按照吳公公的話說,莫說皇上重視湯神父,就連皇太后對湯神父也是另眼相看,由此湯神父的諫言屢屢被皇上採納,招致了很多人的不滿。其中不止是滿人親貴,就連一些漢臣也看不過去,湯神父不過是個外國老頭,何至於讓皇上如此信任。吳公公與不少漢大臣有交往,自然也不想皇上親近湯神父,費盡心思安排,才讓皇上對佛法有了興趣,如今去南堂的次數屈指可數,皇上就該信佛法,脾氣和善多了。”
我明明面不改色聽着,可小碌子卻立刻擺出誠惶誠恐的臉色趕緊跪下,狠狠抽了自己一耳刮子,“奴才該死,竟然把吳公公的原話一五一十說了出來,請皇貴妃恕罪。現如今皇貴妃掌管後宮,皇上與皇貴妃鸞鳳和鳴,求皇貴妃不要對皇上提起,雖說吳公公犯下死罪,可皇上向來偏疼吳公公,若是聽說了這些話,奴才怕是活不成了。”
什麼是人走茶涼,小碌子這不就是在我面前活靈活現表演着嗎?看他這樣子,似乎還想落井下石,指着一舉覆滅吳良輔才肯罷休。他哪兒是求我不要告訴皇上,巴不得我把這些話往皇上耳旁一吹,保不準皇上更加氣急敗壞,一怒之下立刻下旨剮了吳良輔。
不過是一瞬間,我頓覺小碌子長大了,心思的飛速發育與他那單薄的身板很不協調,沒了吳良輔他能得到什麼,太監總管的位置?不,以他目前的資歷能在皇上身邊伺候已是厚差,一步登天未免想入非非。
可爲何在我跟前表演呢?我管的是後宮,太監的任免我做不了主,至於在皇上跟前開口,我可不想惹是生非。
儘管思緒暗中翻來覆去,可我面上倒是不慌不忙,“碌公公,多謝你直言相告,快起來吧,本宮沒有絲毫責怪你的意思。我這人即便不吃齋唸佛,向來也是心慈手軟,不曾苛責打罵下人,你是皇上身邊的人,本宮更是不會怪罪於你。”
我向菱香使了眼色,菱香進到裡堂回來後,往小碌子手裡塞了銀子,並扶他起來。
我淡然對他說道:“碌公公,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吳公公的罪行自有國法可依,大臣們商議後自然有定論,皇上也會明察秋毫。你方纔這些話也就是無心閒聊,內監、後宮皆不許干預前朝之事,公公只管一心照顧好皇上衣食起居,本宮只管一意打理好後宮,如此便是盡了本分,免了皇上的後顧之憂,你說是吧?”
我站起身,邁出兩步靠近小碌子,直視他的雙眼,他有些膽怯立即垂下頭,“吳公公深知皇上喜好,最得皇上之心,只可惜他辜負了皇上的信任。碌公公若是有心,只管全心全意伺候皇上,給與不給全在皇上一句話。旁人再怎麼動心思,怕也沒那個本事把這人心讀個通透,倒是忠心耿耿保個善終卻是可以。”
繞着小碌子走了一圈,雙目一直緊盯着他,回到他跟前,語氣平淡如水,“去吧,回皇上身邊伺候着,這麼晚了,也真是累壞了公公。煩請回稟皇上,我定會仔細研讀《心經》,靜心體會皇上的用心,勞煩公公替本宮轉達謝意,也請皇上注意休息,切莫過於興奮累了身子。”
我的沉靜似乎讓小碌子的激烈表演猶如石沉大海無聲無息,他眼中不僅閃過失望,而且更多的卻是不可思議,我一直送他走出承乾門,他若有所失的神情一直停留在我腦海中。
漫無邊際的黑夜除了漆黑還是漆黑,吳良輔倒下了,還會有無數個“吳良輔”等着爬上那個位置,關鍵那是誰的“吳良輔”,關鍵那位“吳良輔”真正的主子是誰?
回身進屋,一口氣讀了三遍《心經》,終覺它就是經文,它就是佛家僧尼中虔心輕唸的經文,神聖而又深遠。我的心進不去,這一字一句的靜言淡語在皇上疾馳的筆鋒中彷彿也變得略爲急促,不由得我長吁短嘆。
皇上呀皇上,你若是隻求須臾清閒,談禪說佛倒也不奇。吳良輔積極引薦皇上學佛,真的是爲了轉移開皇上對湯神父的信任嗎?皇上的急躁、易怒真的可以在佛法中得到安撫嗎?
皇上信賴湯神父,積極向神父探索國外的知識,不加猜疑採納神父的諫言,他不分國界一心尋覓治國良方的衝勁我見過。那日與他在神父儀器室裡,他那永遠都填不滿的好奇心恨不得把神父那裡所有的新奇玩意兒都弄個明白,那個樣子的他我樂於見到,甚至說我喜歡。
喜歡,這個詞兒從我思緒中蹦出時,自己都嚇了一跳。我是不是昏頭了,顯是小碌子的表演迷糊了我的腦子,竟然冒出這種奇怪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