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親王嶽樂最近帶着費揚古私訪民間, 考察民情,路經出產墨錠之地時,無意間見此上等原墨, 便請當地最好的墨工趕製出這塊墨錠, 購買原料、製作墨錠的費用以及墨工的工錢皆是嶽樂一手支付。
於我講述墨錠來歷時, 他表情嚴肅, 言辭認真。一邊是他一本正經給我洗腦, 另一邊則是我愈發想要確定這就是吳良輔進呈的墨錠。嶽樂怎就這麼巧偏去了墨錠的產地?即便出自同一位墨工,既是手工製作,也不太可能作出一模一樣, 更何況,那日我明明不小心留下過印漬。
他主動把匣盒交與我手中, “墨蘭, 從今兒起, 這墨錠就由你保管,但也不必聲張。朕想用時, 就來承乾宮,你可要仔細收好,朕實在愛惜這塊墨錠。”
既珍愛十分,爲何不留乾清宮隨時可見?依他的個性,大可邀約愛好文墨的大臣前來, 鑑賞暢聊。可他卻一改往日的豪放, 收起自己的熱情, 低調地把這無上之寶隱伏承乾宮, 獨自賞玩。
那時他忍痛捨棄墨錠下令銷燬, 雖一時難以接受墨錠的悲慘命運,可對於向來單刀直入的他, 這樣的命令符合他的作風。他是皇上,誰也甭想脅迫於他,他會直截了當就表明自己的立場。
得他信任,接此重託,我自是要好生看管。然而,抑制不住的好奇心還是驅使我請求他允許我拿起鑑賞。今晚,他可是隨意多了,不像第一次時竟還捨不得讓我觸碰一下。
那日他下令銷燬墨錠,然後揚長而去,他對此墨依依不捨與意氣發狠的矛盾情懷揉得我內心酸楚一陣一陣。墨錠何罪之有?本是寫字作畫的基本功用,卻被人們強行往它身上覆蓋各種複雜含義以至招來橫禍,馬上就要一命嗚呼。明明是人之錯,卻是墨錠承擔,怎是“可惜”二字夠感慨!
不敢碰,只是俯下身湊近細看,最後一眼,從此再無相見。淚花在眼眶中萌動,傷惜,不知用此墨寫出的字畫會是什麼樣子,閉眼,憧憬。
“皇貴妃,奴才奉命取走墨錠銷燬,請您移步讓一讓。”任在的聲音傳來,眼角憐惜的淚珠沒有收住,滾落一滴。大驚,來不及阻止,它已滴落墨錠上,嚇得我也顧不上任在在場,雙手胡亂擼眼,只盼着立刻乾淨雙眼,半滴淚都要銷燬滅盡。
回過身又是難堪又是緊張看着任在,不知道他有沒有瞧見我做下壞事。他先是呆怔一小會兒,馬上就恢復常貌來到墨錠旁,合上匣蓋,什麼也沒說,鎮定拿走了墨盒。看他若無其事,我倒也安慰自己,反正墨錠也是有去無回,寬心些也無妨。
此時,得皇上御令,我小心翼翼拿起墨錠,定睛觀察墨額朵雲飾圖。那滴淚的淺淺印漬猶在,若不是我自己所留,旁人很難會發現。不容置疑,這塊墨錠還是原先的那塊。只不過這時的它,經歷迂迴波折之後,再與吳良輔無關,與那位大學士無關,這是嶽樂自己花錢定做。皇上與嶽樂本是自家兄弟,嶽樂獻給皇上,於是乎這塊墨錠來歷清白,皇上大可坦然自若。
只是,又爲何只能在承乾宮?嶽樂一路長途跋涉給它清洗乾淨,終究還是不能堂而皇之登堂入室,皇上是掩藏心虛亦或是沉住氣掩人耳目。
撇去左思右想,暫且化複雜爲簡單,欣幸朝他行個禮,“妾妃恭賀皇上得此罕有精墨,不知皇上是要選吉日開墨,亦或擇日不如撞日,就在此時揮毫一回?”
“那還用說,快去準備,朕迫不及待要試試墨色。”喜形於色的他躍躍欲試。
一切準備完畢,我欲開始加水研磨,他一把拉住我,“不可用尋常之水。”
拈笑領會,“皇上,妾妃曉得,這是玉泉山今日運過來的活泉水。託皇上鴻福,妾妃宮裡也得了些,如此輕盈、甘淳之水,皇上還不放心?更何況妾妃還特地認真過濾,絕對清泠。”
釋去多慮,他放開我,剛想注水,他又拉住我,“會磨墨嗎?”
這下可是惹惱我也,長哼一氣,嬌嗔一回,“皇上既然總不放心,那就讓任公公進來伺候,妾妃笨手笨腳,這就速速退下。”
“墨-蘭-”他長喚我的名字,“朕想試墨,又想保持完整,真是難爲朕。”
知道他內心激動,“皇上,如若不用,這墨豈非虛有其表,如何得知真諦。妾妃必定小心研磨,不負此墨之精貴。”
他不得不寬心容我開始,在他的叮囑中,我先是隻加一點點水,一邊磨一邊逐漸添加,“磨墨時用力平均,切莫過輕過重、太急太緩。用力過輕,速度太緩,浪費時間且墨浮,用力過重,速度過急,則墨粗而生沬,色亦無光。指按推用力,慢慢磨研,直至墨汁濃稠爲止。”
他這嘴上閒不住提醒,手上也好幾次想要搶過去自己磨,卻又及時收回,“還是你來,朕不如你穩當。”
紙張已然鋪開,毛筆也握在他手,“朕要寫什麼?”
所問及時,這最後一步,彷彿同時噎住我們,倒有些大眼瞪小眼的尷尬。開動腦筋,主意飛來,“皇上要不給太后寫壽聯吧,過些日子便是太后壽辰。”
“壽聯?如何寫?”
真受不了他,素日裡文思泉涌,今兒個怎麼全被這好墨給堵得愣頭呆腦?心頭是搖頭嘆息,腦子倒是抓緊運作,很快就給出一幅壽聯,“慈竹蔭東閣,靈萱茂北堂。”
“向皇上求個橫批。”希望他的文采馬不停蹄快些趕回來。
“婺宿騰輝”,他的才思開始變得敏捷。
“瑤池春不老,壽域日一祥。”另一幅壽聯一揮而就,他擡首遞過快意,“這次換朕向愛妻討個橫批。”
“萱庭日麗”,我回他一個,他落筆而成。
就此你來我往,不多會兒功夫,書桌、座椅皆擺滿多幅壽聯,不曉得,還以爲我倆純粹寫聯營生呢?
“痛快,瞧這好墨色,朕怎麼看怎麼舒坦。”一口氣寫下這許多,手指、手腕、手臂酸乏不足爲奇,可他似乎還意猶未盡,若不是我勸說着休息片刻,他竟是捨不得擱筆。
給他呈上茶點,“喝着像是太醫這些天給朕開的寧神茶,倒是你用這白瓷茶碗呈來,又把這茶湯過濾得如此透淨,這一搭配,倒顯得朕在乾清宮喝的缺少意趣。”
這是請小碌子把今晚的份量送過來我親自煎煮,是些安神助眠、消解鬱氣、解熱明目的藥材,味淡湯淺,仔細濾清後在白瓷的映襯下顯得玲瓏透亮,搭配的點心則是茯苓淮山糕,也都有健脾胃、益心神的作用。
“墨蘭,你可真是把朕踏踏實實放在了心上照顧着。朕有時偶爾會想,若你不在朕身邊,朕豈不是活得了無生趣?”
我也不知自己爲何這樣,對他的關心和體貼彷彿總是第一時間自然而然就在腦中悉數羅列,情不自禁在做,無需意識控制。
“皇上的心請踏踏實實放於朝政,皇上在哪兒,妾妃自然在哪兒。”他的話受聽,覺得自己在他心裡有一席之地,可我的回答卻有些無奈。圍着他打轉就是我目前的生活圈子,但若有一天禁錮解除,自由來去,我又該去往何處?沒有他的地方,不用爲他憂心犯愁的地方,是我的解脫,還是我的失落?
他站起身踱步窗邊,推開窗戶,一股涼氣趁機撲面而來,但夜空懸掛的一輪冰月格外皎潔明亮,“好一個完美無缺的玉盤,無論疆土幅員如何遼闊,月光也能映及四方。朕雖爲天子,卻也望塵莫及。”
他的視線仰停月空,“墨蘭,是朕薄德,還是人情世故太深,朕身邊不乏才智之士,可惜,一個個提拔上來,朕總有失望,終是不稱朕心。”
此次京察對官員們的審查有條不紊,他一再強調公正、廉潔、誠實爲任命管理標準,特別是他親自甄別的三品以上官員,才品敏練、殫竭心力、操守清介的官員皆被留任、提升,而凡事諉卸、才品庸劣、辦事平常的官員要麼被降職、要麼被罷職。
不過他還是會不時提起史大成,稱讚其謹慎練達。話說那時史大成告假回家探視生病的父親,不料途中就傳來老父病亡的消息,皇上便特許他爲父守孝家中,同時盡孝老母跟前。
傅以漸則是皇上最念念不忘的大臣,而他也確實不負皇上的信任。在職期間,實圖報稱,任勞任怨,以至於曾勞碌到嘔血,於此他得假回家休養。此次京察,遵諭自陳,他以自身疾病請求罷職。皇上批覆,卿清慎素著,佐理有年著加意調,攝痊日即前來供職,不必求罷。
“朕身邊就缺傅以漸、史大成這種勤力職守,卻又不拉幫結派、不明爭暗鬥的臣子。結黨拉派只會互相包庇,互相攻擊亂政,朕屢次警告,只盼着他們恪修職業、共歸蕩平。”
“盧慎言貪污一案,朕數次過問,臣下數次含混推卸,朕便知其中必有牽連。雖後來該殺,殺;該流徙,流徙;該寬恕,寬恕,但朕知道朕的身邊、朕的近臣不容大意。直至墨錠出現,或許期冀京察時得享眷顧,可誰知卻讓朕撥開迷霧,看得去向。而安親王的私訪,更驗證出諸多事實,層層隱藏浮出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