壽皇門前下轎, 我疾步跨上八級臺階,從側門進入。避開正中御道,快行旁道, 三步並作兩步緊穿正院, 火速衝往壽皇殿。
壽皇殿前, 正中依然是御路, 雕刻二龍戲珠, 左右各有十二級臺階。上完最後一級臺階,實在是連跑帶走太過急切,一踏進周圍繞以漢白玉石護欄的殿前月臺, 我就一手扶住護欄連喘大氣,一手捂住胸腔裡頭上躥下跳的心房。
雖四下可見侍衛警戒, 但殿門前除任在一人候着, 整個月臺沒有其他人。
見我來, 他迅捷跑過幾步近到我跟前,焦眉苦臉, 俯首低語,“皇貴妃,您可來了,奴才從未見過這樣的安親王,惹急皇上不說, 怒火更是衝至與皇上勢均力敵。皇上若是降罪下來, 安親王可就要吃大苦頭, 這可如何是好?”
聽聽他的話都是爲嶽樂擔心, 向來四平八穩的他何曾如此緊張過。可惜, 不是爲了皇上。
“今早皇上聽政可是出了什麼事兒?”
聽完我的發問,任在呆住, 隨後支支吾吾,“皇貴妃,您,不能問?”
“大學士劉正宗可否回奏?”
任在愣住,雖爲難,可還是點點頭。他搖搖頭,長吁短嘆,我不再問詢,喘息稍微平穩,我朝殿門走去。
剛靠近殿門,就聽得殿內傳來皇上的囂嚷,“嶽樂,別以爲朕不會收拾你。朕是皇上,把你圈禁宗人府,不過就是朕的一聲令下。”
理直氣壯的聲音來自嶽樂,“嶽樂雖是親王,可也是皇上的奴才,皇上認爲奴才有罪,皇上儘可治罪。有罪無罪,不都是皇上一句話嗎?只是大清江山來之不易,嶽樂懇請皇上愛惜祖宗基業,三思而後行。輕重緩急請仔細斟酌,意氣用事,到時咽不下苦果,悔之晚矣。”
“你放肆!就衝你這大不敬的態度,還不是有罪嗎?朕如何就兒戲祖宗基業?朕晝作夜思,殫精畢力,何曾有過懈怠,朕的作爲對得起天地。苦果,你們一個個扔給朕的苦果還不夠多嗎?朕嚥下的苦果還少嗎?”皇上吼吒。
“皇上,身爲君王,有些苦果不得已也要大口嚥下。但有些苦果明明可以避免,爲何自找?”嶽樂絲毫不退讓。
“你······”氣盛高喊,卻因憤怒塞滿喉嚨,一個字噴出就沒了下文。
嶽樂全然不管,不及皇上喘息接話,自己便語氣軒昂連發槍煙炮雨,“多尼下月就會率軍回京,濟度從來就沒有遠離朝政,不過是等待時機。您整合過的宗親並非如您所想一個個清心寡慾,心裡燃着不忿的焰火,虎視眈眈,隨時攫取。”
“小題大作,他們都在朕的控制之下,他們動不了朕一根汗毛。”皇上這次信心百倍,口氣絕然。
“是嗎?”嶽樂冷笑,對君上的尊崇此刻被他拋到九霄雲外,“前朝的臣子大多歷經三朝,奸猾狡詐大有人在,您爲何就是不能淡然自處?您爲何就是不願暗中制衡?您犯不上現在就清算劉正宗,您也清不乾淨。看見了吧,劉正宗可不是任人宰割之輩,大殿之上也絲毫無視您的君威,出言挑釁。您的苦心經營如您所願了嗎?您就不該挑唆他們站出來互鬥,到頭來,身負才學、真心效忠我大清的官員會因爲您的激烈退縮觀望,甚至不願捲入爭鬥風波辭官歸隱。而那些心懷不軌的官員們就會趁機擴大事端,排除異己,壯大自己的黨派,最後一派獨大,刀就會架在您脖子上。前明的黨爭皇上您再清楚不過,難道皇上要重蹈覆轍?”
“嶽樂,”皇上咆哮,“你竟敢把朕比作前朝昏君,朕殺了你!”
嶽樂慷慨激昂,“忠言逆耳利於行,嶽樂一心爲我大清,皇上自行明鑑。至於如何治罪嶽樂,請皇上明示。”
嶽樂話落,尾音迴旋大殿,漸漸消退平息。本該輪到皇上雷霆萬鈞的還擊我沒有聽到,卻是寂靜無聲取代。可越是肅靜,就越是覺得劍拔弩張。
我雙手緊緊護住胸口,心拖着疼痛無法規律跳動,我的呼吸也無法順暢。如果皇上當即下令把嶽樂圈禁宗人府,我肯定會上不過氣倒在地上。
“出去,朕不想看見你,”一聲怒嘯,“馬上給朕滾出去。”
“請皇上思慮再三,揣時度力,嶽樂告退。”嶽樂的情緒聽起來還是肅烈煞急。
嶽樂自行打開大門,大步跨出。我們面對面,怔對怔,他眼眸中的怒色猶存,不過是定睛一眨眼,他揚長而去。
未立刻進殿,我返身回去,嶽樂從任在身旁走過,竟彷彿任在不存在徑直而去,可任在依舊是畢恭畢敬的姿態。
趕快請任在追上嶽樂,引嶽樂前往觀德殿山下見玥柔她們,我一會兒懇請皇上移駕過去。任在領命,立刻往前追去。
雙腳猶如踩進淤泥,窒礙難行,一步一步挪回殿門前,沒有馬上進去。方纔一聽說他和嶽樂爭執,我的心七上八下,這幾乎就是從未有過的事情,恨不得自己立刻出現,儘量緩和。既然嶽樂敢於爭辯,那就說明他是誠心以待。
等我站在這兒親耳聽着皇上的咆哮、嶽樂的爭諫,我突然覺得這又豈非是脣舌所能勸解。皆是朝堂政務,我如何能站在他們跟前侃侃而談。這時的我,只剩下害怕,我害怕皇上因怒治罪嶽樂,我也害怕嶽樂懷怨背棄皇上。他們倆若是決裂,後果不堪設想。
這一刻,萬籟靜聲,我悄然等候,等他出聲傳喚任在,還是等我鼓足勇氣主動進去。重重顧慮隨着時間流走更添遲疑,我斷然拋開雜念,入殿,緩步行進。
大吃一驚,他竟是沒有端坐正殿高椅,而是放倒自己躺在冰涼堅硬的大殿地板上。趕緊去到跟前跪倒他身旁,“皇上請起身,請別這樣躺着。”
輕煙般的淚痕從他眼尾直通耳廓,雖不再形成新淚,可他居然淌過淚,爲嶽樂嗎?如果是,那他對嶽樂的信賴和情感超出我的想像。
本是認同嶽樂,也想着試圖勸他採納嶽樂的見解。現在,我決定閉口,他心裡一定很難受,我不能自我臆斷再傷及他的自尊。
“皇上,究竟是出了什麼事兒?您快些起來,這樣躺在地上會生病,要不要妾妃去吩咐奴才們過來幫忙?”
“墨蘭,”氣噎,聲啞,“別走,在這兒陪着朕。地上涼冰冰的很舒服,朕想靜一靜。”
不得已,只好由他,可眼見他毫不憐惜自己的身體,我便扶起他的頭靠在我跪着的雙腿上。他還是輕閉雙眼,只是這份依靠讓他的心情漸漸沉澱,方纔吼叫的暗啞嗓音稍作休息也弛緩下來。
“早朝才被劉正宗氣得怒火中燒,沒想到堂兄居然也是這副模樣。堂兄向來在朕跟前都是和善良言,與朕和衷共濟,他這個樣子,放佛就像是在朕面前肆無忌憚、冷嘲熱諷的濟度。”
今日早朝,大學士劉正宗呈上回奏,並在大庭廣衆之下,極盡巧舌如簧之能,不僅把魏裔介、季振宜指出的貪賄、欺君、羣黨、護己、亂政等等不端行爲推得一乾二淨,還反之控訴魏裔介等爲官缺失,對其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更是有板有眼論道有些事情皇上早已知曉,他不過是奉諭行事。
本該是俯首認罪、束手就擒的局面,面對劉正宗的振振有詞,皇上落得措手不及,顏面有失。雖義憤填膺,可畢竟當着衆臣,他還是強壓怒火,接下回奏,聲稱自會嚴查虛實,詳核是非。
“說真的,劉正宗確實身負才學,朕非常欣賞他。朕也一度心軟,如果他能虛心認錯,改過自新,從此全心效力國事,朕考慮過寬恕他。誰知他今日的表現再次讓朕失望透頂,素來自負,胸襟又狹小,朕多次耳提面命,還是剛愎自用,一再辜負朕的期許。”
他原先還只是頭部靠在我腿上,又接着把肩往上挪,我腿上所承受的重量添負,本就痠麻的腿更加吃緊。
“濟度的熊駭樣見多了朕早已無所謂。墨蘭,堂兄發起火來還真挺嚇人,朕使勁嚷叫,可他威猛氣勢照樣不減,朕只覺自己早已掉落下風。”
真是雄赳赳的孩子氣,嶽樂在他心裡的分量我不自禁又暗自加上一個秤砣。
我記得方纔的爭執中,嶽樂提到信郡王多尼。他是豫親王多鐸長子,順治六年襲豫親王爵,順治八年改封信親王,順治九年降級爲信郡王,順治十五年被任命爲安遠靖寇大將軍領兵出征,與平西王吳三桂、徵南將軍固山額真趙布泰共取雲南。
雲南已入大清版圖,多尼回京不就該論功請賞?可我聽嶽樂的口氣分明不是慶賀的激動,特別是還接着就提到濟度。
話說濟度負責主持議政王大臣會議時,多尼也是其中的議政王,多尼與濟度關係親密。去年兵諫,多尼身在千里之外的雲南,如果留在京城,誰說不是追隨濟度的左膀右臂呢?如今多尼手裡可是實打實握有重兵,且是隨他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將士,他帶兵回京,形勢總是存有變幻莫測,嶽樂的擔憂不無道理。
“皇上說的是玩笑話,皇上君威赫赫,簡親王、安親王都曾征戰沙場,彪悍、勇猛的氣質自然流露。君臣相比,無可比性,皇上就喜歡逗趣妾妃。”
“朕說的是真心話,”他忽地起身坐起來,正經八百,“方纔堂兄爆發出的烈焰確實讓朕接受不了。雖聲氣不如朕,但氣勢卻是威嚴的猛虎,無可比擬。”
他現在的較真已經是跳身出來,平心而論。我稍作寬心,便想像他那樣坐在地上,伸展雙腿。剛想動,又覺不妥,只好繼續跪着,雙手握拳在腿面上來回輕輕敲打。
他主動過來,讓我換成坐着的姿勢,拉開我的雙腿,手勁適中給我揉捏,嘴裡也美滋滋不消停,“多好的軟枕頭,讓朕好好揉揉,下次需要時,朕還要枕。”
反叫我不好意思,低頭笑靨,推辭他的好意。身份註定,只有他被伺候的,哪有被他服侍的。我堅持自行站起,他則索性抱起我,掂量掂量,“墨蘭,再不長些肉,朕可不饒你。今晚朕吩咐御膳房做些甘膳送到承乾宮,朕親自督促你吃。”
從他懷中下來,給他拉整衣袍,面對心性如常的他,我諄諄懇求,“皇上一再下諭諸臣力陳所見、盡心主張,今安親王雖言語激動,但句句表白無不爲祖宗基業。安王的忠心蒼天可鑑,皇上何不一笑而泯,重獲君臣和睦。”
他凝神不語,乍又抱住我,頭斜枕在我肩,“朕氣堂兄無禮冒犯,但堂兄的陳述倒是都已收入內心。劉正宗的事情朕確實要重新考量,倒是堂兄提到濟度,朕覺得意外。自平息兵諫後,濟度已謝絕人事,閒居府中,朕掌控着他旗下的兵馬,他能有什麼作爲?堂兄豈非杞人憂天?還是因爲朕沒有聽取他的建議,出手整治劉正宗,他就故意扯出濟度以顯示自己高瞻遠矚?”
具體情況我無從知曉,嶽樂不會是故弄玄虛之人。爲今之計,就是兩人和好如初,相互商量解決實際問題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