鵝蛋臉, 柳葉眉,靈活轉動的眼眸,透着韌勁。不算挺直的鼻樑, 鼻尖稍略偏圓, 薄厚適度的雙脣還算圓潤, 微微翹起的脣角活躍青澀的調皮。皮膚細膩但不白皙, 像是風吹日曬洗去了本該養尊處優呈現的珍珠白。
福臨打量着眼前的這位小姑娘, 如果自己沒記錯,她應該也差不多十二歲了。可比起年長她一歲的欣瑤,這個頭、身形有待補充營養, 倒是這膽量,還真是不得不感慨, 有什麼樣的阿瑪, 就有什麼樣的女兒。
“東莪, 朕記得你的名字。朕親政時,把你交到多尼府上撫養, 你還不到兩歲,沒想到轉眼間,你就已經長成······”福臨快掃她一身穿着,“搖身一變成了一位小爺,還生出這麼大的能耐偷跑出信郡王府。”
東莪沒見過福臨, 從福臨打量她開始, 她也是不管不顧把眼前的皇帝堂兄看了個仔細。聽到福臨說她變成小爺, 她索性拿下帽子, 拉過自己的烏黑長辮, 撥弄髮梢,“皇上明知我是誰, 還出言笑話。穿上這身裝束,我還得意自己來了個大變樣,誰知從我與守衛們起衝突,就沒人把我當小爺,都是喊我小丫頭。”
福臨笑了笑,那是自然,即便是身形瘦小的男孩也不是她這個樣子,“說吧,有什麼了不得的大事非要鬧出這番動靜,多尼不能爲你辦嗎?”
屋裡的爐子燒得火熱,福臨隨手就拿下自己的帽子,交給任在。東莪一看見福臨的光頭,不自禁往前靠近幾步,好奇暫時忽略自己此行的目的,“和尚也能當皇帝?”
任在連忙過去把她勸退幾步,又提醒她皇上跟前不要信口雌黃,福臨阻止任在,他不介意東莪的無禮。
這位堂妹的存在從來就不曾在福臨的腦海裡有過停留,反而是她的王父在福臨的心口烙下深深的印記。羞辱、傷痛、掙扎、憤恨,童年時期強制布籠的陰影從來就沒有從福臨的記憶中消褪。
任在的提醒,東莪倒也識數,回到自己的話題,“多尼堂兄病得厲害,身子越來越沉,現今連地都下不了了。堂兄自己都說,活不過多久日子了。”
一聲嘆,輾轉出不適合她年齡的憂愁,“皇上,多尼堂兄待我不錯,是我自己命不好。我是主子的身份,奴才的活法。”
福臨蹙額,聚目,神情有異,“又是主子,又是奴才,朕聽着自相矛盾。倒是多尼見不了朕,所以就安排你闖到朕跟前?”
東莪不好意思,緋紅輕雲燒上臉頰,低頭揉弄着手裡的髮辮,“皇上真是厲害,就我這點能耐,哪兒能跑出王府。去到憫忠寺攔阻皇上,自然是需要多尼堂兄幫忙。”
多尼自簡親王濟度死後,自己又因爲征戰雲貴無功反被罰銀五千兩,從此就是鬱鬱寡歡,一蹶不振。年底一場大病襲來,多尼臥牀不起,恍然間想起東莪,把她叫到了牀前。
思及自己將不久於人世,多尼對東莪懷有歉意,好歹東莪的阿瑪也是自己的親叔叔,攝政時期也是十分照應自己人。東莪到了這個年紀,也該是挑選出合適的婆家,但自己已是毫無能力爲東莪出面。想着自己的嫡福晉來自科爾沁博爾濟吉特氏,與皇太后是本家人,所以他想讓福晉帶東莪進宮面見皇太后,終究也是皇家後嗣,總不能就這樣一直養着不管吧?
眼見自己唯一的靠山將要崩塌,自己往後在王府的日子想都不用想只會更加淒涼。可東莪卻不想進宮見太后,她有自己的想法,她想見的反而是皇上。
多尼一再問詢緣由,東莪就是不願說出。多尼無奈,答應想辦法幫她靠近皇上,能不能見上,能不能達成心願,也只能是聽天由命。
“皇上,”東莪跪地,稚氣的臉上從容、認真且堅定,“請您把我從皇室除名,我就想做個尋常人家的孩子。一直照顧我的嬤嬤年紀大了,怕是要被送出王府,我願意做她的孩子,與她一道出府,從此與她相依爲命,她就是我唯一的親人。”
福臨愣住,竟一時不知如何迴應,東莪往前跪爬兩步,“皇上,您一定特別討厭我阿瑪,大家都說阿瑪想做皇帝,老天爺懲罰他,收走了他的命。我不想爲阿瑪辯駁,阿瑪總歸是傷害了別人,可我就想做個普通人,我不會傷害任何人,皇上,您就成全我吧!”
看着俯身在地跪求的東莪,福臨眼角漫上溼潤,東莪的願望何嘗不是觸及他深埋心底的期望。好幾次把墨蘭擁入懷中,他憧憬與墨蘭隱居山林,做一對平凡夫妻,那樣的恬淡景緻遙遠到不可及,卻美輪美奐到令人心醉。
“朕贊同多尼的想法,由太后給你指一門親事,有個歸宿,似乎更妥當些。”
“我不願意,”東莪擡起頭,淚花翻飛,“阿瑪雖犯下大罪,但總歸是我的生父,斬不斷洗不掉的血緣,就算阿瑪的樣子在我記憶裡模糊不清,我也不怨恨他。可我就是我,我就想簡簡單單過自己的生活,我就想隱姓埋名,不再以阿瑪女兒的身份遭人指指點點。”
本是小聲抽泣,卻因動情真摯,轉爲放聲痛哭,“我能選擇自己的出生嗎?我能選擇自己的阿瑪嗎?我選不了呀,可卻是要我揹負阿瑪的罪過,我扛不起,我也背不動。”
“皇上,您不也剃了個光頭,往寺廟裡唸經拜佛,尋你的自由,爲何就不許我做個平民百姓?粗茶淡飯,我早就習以爲常,我不怕吃苦,我就是不想再活在阿瑪的陰影裡。”
“皇上,您就答應我,求求您!”
東莪趴在地上嚎啕傷心,皇上跟前本該謹言慎行,可東莪自小被隔離在偏僻之處,繁文縟節的教養缺失,反倒讓她自然本性隨意生長。
東莪言辭的率性、冒犯,福臨半點不氣,反而冒出莫名的投緣。一根細線穿透福臨的心靈,同感在一瞬間閃躍火花,福臨竟是聽從衝動脫口而出,“朕可以考慮看看。”
東莪沒有反應,而且不知什麼時候哭聲已是戛然停止。看着趴在地上一動不動的東莪,福臨又是重複自己的考慮。不對勁,東莪還是默不作聲。
福臨站起去到她的身旁,拍拍她,沒知覺。又推推她,就見東莪整個人歪倒,完全不省人事。
福臨抱起東莪,叫進守在暖閣外的任在,這才留意到,東莪全身火燙,正發着高燒。福臨趕緊吩咐安排個屋子,把太醫傳來,給東莪看診。
***
在福臨看來,墨蘭的無辜枉死,自己責任重大。無論直接間接,是他和吳良輔害死了墨蘭,甭管什麼理由,甭提陰差陽錯,逝去的生命無可挽回。
送走吳良輔出家做苦行僧,不只是希望吳良輔洗清他的罪惡,如果可以,福臨情願是自己空乏其身、餓其體膚、苦其心志接受殘酷的苦行僧修煉。確切地說,吳良輔的贖罪中也包括福臨的一份。
東莪的出現,註定了福臨又是沉浸一個無眠的夜晚,尤爲是東莪那一句句無從選擇的質問,他深有體會。他何嘗不是一遍又一遍問詢自己,“未曾生我誰是我?生我之時我是誰?長大成人方是我,閤眼朦朧又是誰?”
第二天一早,福臨叫來達禮,命他前往信郡王府上探視多尼,順便給多尼帶句話。
喚進任在,命任在帶路,福臨想去看看東莪。任在雖稟明東莪所在,但卻是阻止福臨前去,說是太醫不好明確東莪的病情,等東莪好轉些,再去不遲。
恰時,皇太后派人來告知,元旦將至,太后已派遏必隆去祭拜端敬皇后,太后考慮新年免除慶賀禮,問詢福臨可有指示?
福臨當即就下令索尼代他前去祭拜端敬皇后,至於過年事宜的安排,他回宮後自會下旨,請太后靜心慈寧宮頤神養壽。
達禮從多尼府上回來,並帶來了照顧東莪的老嬤嬤,還有東莪的全部家當,也就是一個包袱就打包完畢。任在不在跟前,福臨命胡元領路,帶上達禮和那位老嬤嬤,前往東莪居住的院落。
不遠的路程,步行一會兒就到。一行人方踏進院內,卻看見任在和太醫正帶人忙着收拾屋子,打算移走東莪,且一個個白布矇住口鼻,如臨大敵。
福臨震怒,欲衝進屋,探望究竟。
任在與太醫急忙阻攔福臨,“皇上,去不得,最近城內又鬧起痘疫,格格的症狀像是染上痘疫,您千萬別靠近。”
身後的老嬤嬤一聽,頓時就哭作一團,“這苦命的孩子,老天爲何就不願給她條活路呀!”
跪在福臨前,老嬤嬤懇求福臨,“皇上,這病兇狠至極,您請避開,保重龍體。老奴來照顧格格,老奴豁出這條老命也要守着格格。她雖是金枝玉葉,老奴高攀不起,可這些年,我們主僕倆相依爲命,感情深厚,在老奴心裡,真就如同是親孫女一般。”
福臨才點點頭,老嬤嬤二話不說就站起衝進屋裡。任在和達禮連忙把福臨勸退幾步,福臨吩咐下去,“任在,不用遷走東莪,封鎖這個小院,就讓東莪在此養病,一定要治好她。”
太醫接連點頭,表示一定盡全力醫治,只求皇上快速離開。福臨轉身慢慢走出小院,驀然想起,卻又撇開任在、達禮,轉身迅疾入院,飛也似地踏進東莪的屋裡。
東莪並沒有陷入昏迷,正衝抱着她的老嬤嬤微笑。福臨去到她牀邊坐下,老嬤嬤目瞪口呆,東莪也渾噩不解,“皇,皇上,他們說我得了痘疫,你快走,會傳染給你的。”
太醫、任在、達禮一堆人跪倒在東莪屋裡,請求福臨離開,福臨呵斥過去,“一個體弱的老人在此尚不畏懼,朕正值青壯,反而逃之夭夭?都給朕出去,朕與東莪說幾句話,朕就離開。”
見跪倒一地的人不動身,福臨又提高聲調大喝,“聽見沒有,退出去。”
大家無不是驚恐萬分不得已退出,眼看靠在老嬤嬤懷裡的東莪柔軟無力,福臨溫和地說與她,“東莪,朕答應你,你的名字再不會出現在皇室記錄裡,記錄就停在把你交給信王撫養的順治八年。從今往後,你再不是我愛新覺羅的後裔,你可要想好了,真的要做普通人嗎?”
湛湛光亮瞬時在東莪眼中閃耀,“真的嗎?我真的可以做普通人,和嬤嬤一起生活嗎?”
“可以,朕准許了,”感染到東莪的激動,福臨內心跳躍出一種解脫,就好像是自己脫離皇室,自己變成了可以主宰自己存在的普通人。
“朕還爲你想了個名字,畢竟東莪這個名字已經記入宗族玉牒。尹珚,這個名字如何?本想直呼隱珚,意喻隱藏的美玉,又覺未免直接,還是同音通尹姓,婉轉一些。”
東莪靠緊老嬤嬤,淚光漣漣,“嬤嬤,往後再不要叫我格格,就叫我珚兒。”
老嬤嬤自己不停流淚,卻還是一邊摟緊東莪,一邊給她擦淚,“好孩子,嬤嬤知道了,就喊你珚兒。”
福臨拉過東莪的手,把那塊飛龍乘雲的白玉腰牌放進東莪的手裡,“這是你阿瑪的物件,你收好在身邊留個念想。你的願望朕可是幫你達成了,你可要聽嬤嬤和太醫的話,好好治病,如此也才能開始你想要的新生活。”
冬日的暖陽熾融冰雪,屋外的人都冷得忍不住縮手縮腳,而東莪在這一刻卻感覺冬日把閃耀就給了她一人,熱氣騰騰蒸烤她的身體,全身都外冒熱汗。
眼看皇上站起身欲要離開,東莪興奮地喊出,“堂兄,謝謝你,你是好皇帝,很好很好的皇帝。”
福臨回過頭看向東莪,清澈的目光笑意舒展,“不是什麼大病,你一定能好起來。朕也想過那種平凡的日子,你就把朕的那一份也過了吧!”
***
福臨回宮後,並未去慈寧宮請安,只是遣胡元前去告知,隨即下旨禮部。
“端敬皇后在日,奉事皇太后,克盡孝道,贊助朕躬,裨益良多,爰遵懿命,追封加諡,一切喪祭典禮,悉從優厚。凡以仰紓皇太后眷悼慈衷,辰朕惓切之懷,並申諸王臣民悲傷感慕之誠。數月以來,辦理喪儀,諸凡吉典,皆暫停止。朕念諸王臣民哀思未已,是以駐蹕南苑,間幸郊原,聊自寬解,以慰臣民。今已數月,尚守服制,吉事概未舉行,臣民鹹有慘然未舒之色,朕心反未慊然。今朕在宮中,仍行期年之禮外,其郊、廟、視朝、慶賀、諸大典禮,俱著照舊舉行。諸王以下、至軍民人等,凡吉慶等事,亦照常行。爾部即行傳諭。”
福臨的這一旨令下,因爲端敬皇后國喪而籠罩在宗親臣民頭上的愁雲慘霧在新年開始的一系列熱鬧慶賀聲中逐漸消散。而身爲君王的福臨,該是他出席的場合,該是他主持的儀式,他也都沉穩莊重行責盡職。
除了大年三十的家宴出現在慈寧宮,福臨再沒去見過太后。而在那一晚家宴有幸得見福臨的後宮妃妾們,此後依舊是誰也不得福臨的召見。
正月新春佳節,普天同慶,歡歌笑語。而福臨只是養心殿理政修養、承乾宮追憶散心,他獨自默默舔舐着自己的傷痛,獨自守着清冷把自己的內心緊鎖在一道道紅牆之內。
承乾宮,福臨偶爾碰見婉晴,相互說上幾句不痛不癢的話。聽說婉晴做好了那件衣裳,福臨心思一動,命她晚上拿過去養心殿,若是還能看得過去,就把墨蘭身前沒做完的針線活交給她。婉晴不好回拒,俯首順從,不過她有自知之明,就她那蹩腳的針線手藝,皇上鐵定看不上。
果真,當晚婉晴走進養心殿給福臨呈上自己的手藝時,福臨真就毫不吝嗇自己的“褒獎”,“可惜了,難爲這上好的綢料,竟被這歪歪扭扭的蜈蚣針法給糟蹋了。墨蘭沒做完的衣裳朕可是捨不得給你,慢慢練習吧,趕上你姐姐,且遠着呢。”
婉晴目光斜掃地面,不好說又不能說的氣泡落向地面,“啪”,破裂,“就知道貶損我誇讚姐姐,想怎麼損,倒是隨便。合着這樣心裡舒坦了,倒也沒什麼,可別又愈發想念姐姐,難以自持。”
還在暗自出言不遜寬慰着自己,就聽得皇上傳達禮進來。婉晴立刻垂下頭,烏溜溜的眼珠子亂轉,雙手也是一會兒腹前交握,一會兒耷拉身體兩側,橫豎就是覺得雙手多餘,無處安置。
達禮鎮定踏入暖閣,溜過一眼婉晴,眼中閃過驚異,但很快就恢復自如,等待皇上發話。
誰知皇上直接走到他身後,叫他挺胸擡頭站好,然後把手裡的衣服往達禮後背展開,隨即收起衣服,朝達禮懷裡一塞,轉身回位坐好。達禮一時沒反應過來,衣服掉地卻又趕緊撿起,面向皇上,滿臉都是丈二摸不着頭腦。
“正合適,拿去穿吧,做工是差了點,綢料可是專供宮裡使的好料。那些個藏不住非要往外凸的線頭沒準硌膚,將就穿着,希望下一件能讓你穿得舒服些。”
達禮懷揣着莫名其妙謝恩退下,皇上御賜的衣服當然要穿,可怎麼就是覺得氣氛不對。臨去時偷瞄一眼婉晴,那是恨不得都要把頭埋進地裡的姿勢,向來淡定的任公公竟也是吃了滿嘴愣傻住了。
皇上讓婉晴回去勤加練習時,還不忘好心好意安慰她,“放心領綢料回來學做衣裳,也就按照這個尺碼接着做。用心做,這穿着的人也才能穿着舒心,對不對?”
別說婉晴方纔手不知往哪兒擱,聽完皇上這話,她更是連腿腳都不知該如何邁步。深一踏、淺一步、高一腿、低一腳,從養心殿回永壽宮路程很近,可她卻像迷了路,走了好久都找不到永壽宮的門。
大家都退下後,福臨拿起墨蘭沒有做完的衣裳,看了又看,自言自語,“墨蘭,你什麼都知道,你還瞞着朕,如今朕心裡有數,朕又該怎麼辦?還是你做的衣裳朕最喜歡,一針一線都只是爲了朕,朕穿着最踏實、最舒心。”
這一夜的睡眠尤爲漫長、焦灼,福臨幾次起身,夜依然漆黑,幾次叫進值守在外的胡元,福臨總是一個問題,“朕明明聽得一清二楚,胡元,你真就聽不見?”
胡元既茫然又無奈,“奴才們知道皇上聽不得一點動靜,走路都是輕手輕腳。此時夜深人靜,奴才真是肯定沒有鳥兒在養心殿鳴叫,皇上怕是入夢,於夢中所聽所見。”
福臨復又躺下,閉目休息。須臾恍惚間,他又回到同樣的場景,白晝的光亮穿透薄霧窗紙,往屋裡灑進滿地金輝,窗紙上清晰投影出一隻鳥兒的身影,接着就聽到鳥兒發出一聲聲清亮、高亢的鳴叫,時而甜美如蜜,時而痛徹心扉。
福臨這次不再喊叫胡元,立刻掀開被子,下地就往窗戶旁衝過去,一把推開窗戶,定是要看個究竟。
窗外明朗光亮,可什麼也沒看到,別說是鳥,就連院落、宮殿全都被掩入白花花、亮閃閃,福臨大吃一驚。
正是納悶不解,毫無來頭,一隻類似鳳凰卻又是通體青羽的鳥兒翩翩落在窗外。只見它引頸朝天高歌,脆響一聲清鳴,福臨喜出望外,就是它,自己聽到的聲音就是這個。
本想盼着再聽上一段,豈料青鳥倏地化作白煙,被光亮吞噬,福臨好生失望。
“皇上,”青鳥消失的亮光中傳來溫柔輕喚,福臨只覺自己的心跳瞬間停止。雖只是一聲,但卻是熟悉到令他癲狂的聲音。
“墨蘭,是你嗎?”
這時,聲音處現出一清靈女子,襲一身彩繡雅蘭鑲邊青色素錦長袍,盡顯玲瓏身姿,纖腰盈盈可握。墨玉青絲挽髻,無任何金珠寶玉裝飾,就只是別上一對青蘭,秀韻天成。白璧無瑕的臉蛋,水靈靈,瑩然剔透,晶亮動人的美目蘊育聰慧,嬌豔的雙脣一抹勾人心魄的恬淡微笑。
福臨的目光移到美人耳垂上的翡翠雨滴耳墜,輕搖晃動,與潔淨滑膩的肌膚交相輝映。福臨再也按捺不住,急欲翻爬跳出窗,奔向他朝思暮想的可人兒,定是要狠狠把她嵌進懷裡,不讓她再從自己身邊飛走。
美人近在眼前,觸手可及,可福臨就是無法騰躍出窗。上馬攀高靈活自如的身手,此時竟變得笨拙無力,福臨心焦如焚,“墨蘭,朕這就出來,你等着。朕要出來,你可千萬等着朕。”
上天總是不遂人願,光亮刺穿美人。那誤入紅塵的羞花閉月,那不染俗世的清麗高雅,漸漸若隱若現,福臨驚慌失措,“墨蘭,別走,等等,別走。”
一瞬間,彷彿從來就沒有出現過一絲光亮,趴在窗戶邊的福臨瞪大雙眼,難以置信。滿眼都是昏天黑地,沒有白晝,沒有青鳥,更沒有墨蘭,“不,不是這樣的,你明明來過,你明明就在這兒,不···”
悲喊從福臨口中淒厲而出,痛徹心扉潮涌過身體的每一個角落,他昏厥在窗戶邊。
胡元聽到皇上的叫喊聲,急急忙忙進屋,明燈後往皇上牀前跑去,不見皇上的人。目光搜尋到窗邊,胡元大驚失色,奔過去抱住皇上。這一抱,他更是嚇得魂飛魄散,皇上就像是一團熊熊燃燒的火球,都能把他燙化。
胡元立刻大呼小叫,“來人吶,傳太醫,快把太醫叫來,快呀!”
***
正月初四,人們都還沉浸在過年的喜慶中,皇城的養心殿裡卻是亂了套。太醫院院使帶領一堆醫術頂尖的太醫齊聚養心殿,一個個不是惶惶不安,就是搖頭嘆息。
若只是普通的發熱傷風也不至如此憂慮無措,問題是大家都看出端倪,卻不敢直言。皇上年年冬春季節出宮避痘,可如今這症狀,卻還是逃不過痘疫。
正月初五,被丟棄荒漠的福臨燒灼難耐,乾渴火燎他的嗓子。突然一人一騎從他身旁經過,昏眼看去,好像是多尼。沒想太多,他招手喊向不理會他直徑而去的多尼,“多尼,有水嗎?朕要喝水。”
“皇上,有水,這就給您拿來。”回答福臨的卻是任在的聲音。
溫涼爽口的白水滑進福臨口中,暫時澆滅喉嗓處的火熱,福臨緩緩睜開眼,愁慮忡忡的任在目不轉睛看着他。
“朕是不是病了,身子很不舒服?”
任在稍有遲疑,又馬上回答:“皇上不過偶感風寒,歇息兩天就沒事。”
“朕看見多尼了,他不理朕。”
任在趕緊迴應,“皇上,信郡王昨日薨逝了,皇上高熱昏迷,所以未能稟報。”
福臨輕聲“哦”,又問,“東莪的病好了嗎?有沒有按照朕的吩咐安排好她的生活?”
任在面色一緊,心裡說不出的難受。那時就算是忤逆皇上也該強硬把皇上架走,怎麼就由他接觸東莪格格,自己真是犯下不可饒恕的過失。
“皇上,格格已經出痘,度過危險時期,身體一日好似一日。皇上的吩咐奴才已經辦妥,日後格格與老嬤嬤的生活不成問題,請皇上放心。”
雖面上笑得疲軟,福臨心裡倒是真正歡喜,“朕想見婉晴,叫她過來,朕想和她說說話。”
任在立刻叫來胡元,胡元領命而去。
婉晴當即就隨胡元來到養心殿,可福臨轉眼又是陷入昏迷,婉晴只得守在一旁,幫忙照顧。
晨曦挑破正月初六的冬霧,冉冉新日振奮蓬勃。陪護一夜的婉晴摸向福臨的額頭,似乎退了些許熱度,婉晴鬆口氣。
“任公公,榮親王那時不過是三個月嬰孩,身子嬌弱,受不住痘疫折騰,沒辦法。可皇上正是青壯年紀,比之三阿哥,該是強百倍,三阿哥都能轉危爲安,皇上也能挺過去,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聽過婉晴的話,任在的表情不容樂觀,“婉主子有所不知,太醫都說了,年紀越往上,越是受不住,病情就越是兇險。三阿哥出痘,一則三阿哥身體的底子強,另則那個年紀好似兇險也薄弱些。現今皇上的身子早已是不堪一擊,不容易啊!”
婉晴鼓起腮幫子,雙掌拍向圓鼓鼓的臉,氣一股腦衝口而出,整個人清醒了不少,畢竟也是熬了一夜。
“自從姐姐走後,皇上的身體確實大不如前。也是,心都隨姐姐去了,這身子自然也要垮了。別說是這兇狠的痘疫,就是一陣強風都能推倒。”
任在把常溫的溼布擰了半乾交給婉晴,婉晴接過輕輕擦拭皇上的臉、耳後、頸脖,聽得身後的任在勸她,“婉主子,要不你還是先回去歇一會兒,奴才們定是仔細照應,若是你也染病倒下,這?”
婉晴轉過身,把布交給任在,“能與皇上一同生病,那也是我的福氣,求都求不來呢。任公公,不瞞你說,姐姐不在身邊,我也覺得沒樂趣,若是皇上······”
婉晴的想法七彎八拐,“倒不是我非要跟着去摻合姐姐與皇上,那卻是我唯一的出路,我也有自己想要去的地方。”
重新接過溼布回身打算給皇上擦手,卻見皇上睜着眼,深邃的目光盯着明黃色的龍紋帳頂。婉晴嚇得跪在牀沿,任在察覺後也快速跪倒。
其實福臨早早就醒了,高熱暫時降溫,福臨也覺得有了些精神,婉晴與任在的對話他都聽了個真切。不知爲何,自己身患痘疫的事實砸進心海,居然沒有浪花四濺,就是清淺漣漪也都轉眼就消散,這顆大石頭悄無聲息就平靜落底。
“婉晴,朕還活着呢,你倒是收斂些管住自己的心直口快。兩人都過來,把朕扶起來,朕有話吩咐。”
婉晴和任在忐忑不安忙起身幫忙福臨靠坐牀沿,“任在,急召禮部侍郎兼翰林院掌院學士王熙及原內閣學士麻勒吉,朕有旨意,再把玉璽拿來。”
奉命趕來的王熙與麻勒吉,跪倒在福臨牀榻前,都知道了皇上的病情,無不低頭掩淚。尤其是王熙,一想到皇上這些年的勵精圖治,尤其是滿漢一體的推行,漢大臣們都懷有盼頭。可如今皇上年紀輕輕,竟然遭此重創,他只覺無異天崩地裂,霎時間,哭得是淚不能止,連回皇上的話都說不出來。
喝過婉晴餵過的一口水,福臨潤潤嘴脣。召見重臣,婉晴本想離開,福臨卻留她坐在牀邊,也順勢給福臨一些支撐倚靠。
福臨一直都是不慌不忙,這會兒反而還安慰起王熙,“事已至此,皆是定數,君臣遇合,緣盡則離,不必如此悲痛。”
“快去執筆,把朕的口述記錄下,並抄寫一遍,隨後與麻勒吉下去,把朕的意思整理後,規規矩矩立出遺詔。待朕歸天后,昭告天下,新主坐鎮,維我大清江山永續□□。”
福臨的一言一句連貫緊湊,王熙幾次停下生怕自己聽錯,可皇上神態安然,思路清晰。他只得快速揮毫,把皇上的每一句話都記錄下。
王熙與麻勒吉拿走一份記錄,屋裡只留下任在與婉晴陪着福臨,一模一樣的另一份記錄在福臨的要求下,任在往上面蓋上玉璽紅印。
“任在,速去安親王府,把這個交給嶽樂。這回,朕是真真正正心甘情願把江山交給堂兄,你本來就是堂兄的人,相信日後你在堂兄身邊,會做得更好。堂兄與朕懷有同樣的夢想,朕不能完成的事業,除了堂兄,沒人能實現我們心目中的大清盛世。所以朕的江山唯一能託付的人沒有第二人選,只能是堂兄。”
“皇上,奴才······”任在手持記錄,抖動的雙脣沒說出話,倒先是抖落了淚珠子。
“少廢話,快去,叫堂兄早作準備,別讓皇額娘先得到風聲,否則皇額娘絕不會答應。他可要先過了皇額娘那關,才能順利登基。”
催促走任在,福臨叫進達禮,換過達禮支撐福臨。婉晴奉命拿起筆,福臨說讓她自己給自己寫一道旨意。
“婉晴,自你姐姐走後,朕已看破紅塵,對女人再無興致。朕想成全你們倆,可就是想不出個兩全之策。朕要去找你姐姐,不許你瞎起鬨,摻合在朕與你姐姐中間。朕走後,你再不是朕的妃妾,朕同意你再嫁他人。安親王登基後,你就把朕的意思拿給他,朕相信,他一定能給你們倆一個名正言順。”
聽完福臨的話,達禮驚嚇得連連解釋,“不是那樣的,皇上您誤會了,婉主子是清白的,達禮絕不敢有非分之想。”
福臨頑皮神色掃一眼達禮,“那就讓她殉葬,跟着朕受氣去。”
達禮馬上放開福臨,跪倒牀前,“求皇上開恩。”
福臨艱難地挪了挪身子,躺下,坦然淡笑,“都穿上婉晴做的衣裳,還好意思說沒有覬覦朕的女人?那時不是還有膽子要朕的女人嗎?這會兒朕答應了,你反倒畏首畏腳,孬種。”
那頭拿着筆邊寫邊哭的婉晴,決堤的淚水浸透紙張,寫出的墨字都被淚水暈染模糊。好不容易把皇上的意思寫完,蓋上玉璽印時,淚水又把紅印染花,通篇都是婉晴淚漣漣的心酸與感動。
婉晴把這道聖意交到達禮手中,兩人一同跪倒福臨牀前,淚眼汪汪,異口同聲,向福臨叩頭謝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