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他沉沉酣睡。清晨時分,吳良輔在屋外喊他,他緊閉雙眼不加理會,我輕聲喚他,他一把摟住我撒嬌亂哼哼。溫言哄着,也讓他佔些小便宜,他纔不情願地起身。
臨出屋時,他還纏着不懷好意地說:“今晚朕再過來,還是你過來乾清宮陪朕?”
我低下頭,臉蛋羞臊,趕緊把他推出去,他樂顛顛笑容滿面出門了。轉回身來,全身乏力,連站都有些不穩。
這幾日身體確實不適,沒有胃口,只覺睏倦,再加昨夜又是烈焰焚身,現只覺小腹隱隱作痛。踉蹌着想回牀躺躺,額頭直冒冷汗,眼看着就要爬上牀,可頓時天旋地轉,瞬時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太醫出去後,我的手輕輕撫摸小腹,亂七八糟的滋味在心頭胡攪蠻纏。
大吃一驚,這是我的第一感覺。那拉氏、陳氏相繼有孕,我坦然自若,多子多福,皇室不愁枝繁葉茂,太后自是歡喜,既是皇貴妃,這點心胸我有。
可若是我的腹中開始孕育新的生命,驚訝之後,我的責任心開始跳出來喋喋不休。怎麼會有我這種粗枝大葉的人?怎麼會有我這種笨頭笨腦的人?即便是第一次,算是外行,可也該見過不少、聽過許多,月事休假、食慾不振、倦意增多,種種跡象表明我的身體發生了變化,我居然視而不見,甚至昨夜還膽敢胡亂點火,不知死活隨他肆意放縱。
如此說來,我喜歡這顆小種子在我身體裡發芽、生長,爲什麼?愛的結晶?女人天生的母性光輝在閃耀?沒有確切答案,可數落完自己之後,隨之而來的卻是奇怪的喜悅。愛不愛他這個問題變得虛無縹緲,植入我體內的活生生卻是不爭事實,關鍵是這莫名的喜悅悄悄燃起了我的期待,彷彿一道光亮掙扎着穿過烏黑雲層投射到我身上,照進需要陽光的種子,如此才能勃出生機,煥發無限盎然綠意。
我現在躲在被子裡,一會兒癡癡地笑,一會兒傻傻地流淚,內心實實在在的愧歉,同時也慶幸老天保佑、佛祖開眼、天主饒恕,有驚無險,安然無恙,只需聽從太醫叮囑,靜臥休養,直到胎兒穩定方可走動。
儘管思緒萬千,儘管驚喜交織,但結論是,我要這個孩子,我要做額娘。
傍晚,皇上興沖沖進屋時,我正靠坐牀上閉目養神。他奔過來一把抱住我,“墨蘭,是真的嗎?朕要做皇阿瑪了,天大的好消息,朕方纔知曉,也不早些過來稟報,朕高興得心都飛起來啦!”
他緊緊摟着,我都快透不過氣來,小聲提醒,他快速鬆開,樂不可支的興致迅猛遞增。
按理說,他也不是第一次做皇阿瑪,他的格外興奮既讓我不解,又讓我歡喜,可面上還是故作自如,“前朝國事繁重,怎可爲這種小事叨擾皇上,太醫說一切安好,皇上毋須掛懷。”
他頓時繃緊面孔,這人翻臉怎麼比翻書還快,“還敢提太醫,是誰昨晚信誓旦旦說自己沒事,哪有你這樣做額孃的,糊里糊塗。朕本打算今晚讓你過去乾清宮陪朕,哪知小碌子回來稟告,你一早暈倒在地,竟然是有喜了。你知不知道朕立時就慌了,一想到昨晚的所作所爲,朕後悔莫及,小碌子一再回稟,孩子沒事,可這心竄到嗓子眼就是沒辦法落回去。”
看他急迫的神情轉眼又跳出來,我輕言安慰:“妾妃真的沒事兒,孩子也挺好,皇上把心踏踏實實放回去吧!”
他捏捏我的臉蛋,齜牙咧嘴的樣子,恨不得咬我一口,“朕都懷疑你昨晚是不是故意的,唉,好不容易親近一回,竟然?”
我大呼冤枉,我哪有膽子故意招惹他,再說,他的回馬槍調的也太快了,剛纔還爲孩子擔心,轉眼就開始感嘆這些有的沒的。
他纖長手指來回輕撫我臉頰,眼中閃閃的光亮散發出難以名狀的情懷。靜靜回望着他,隨即不知從哪兒涌出的羞怯讓我不敢再注視他,垂下頭有些茫然無措。他直接摟住我埋進他的胸前,含羞的緋紅臉頰藏入他的胸懷。
因爲要臥牀靜養,暫時不能到乾清宮陪他,他卻美其名曰打着監督我的口號經常過來。都說孕婦奢睡,我就屬於這一類型,從早到晚我總覺睏意濃濃,與此同時,他卻晚睡早起,總有看不完的摺子等着他批閱。
戰亂之後,地荒丁逃,賦無所出,再加上連年用兵,國庫耗支巨大,已入不敷出。皇上親政時各直省賦虧餉詘,出現嚴重的財政困難,隨後他逐漸認識到“兵飢則叛,民窮則盜”的道理,爲穩定社會經濟,他採取了大臣們提出的建議,比較突出的就是鼓勵墾荒。
進入四月,戶部就督墾荒地的獎懲細則呈上奏疏,“督撫按一年內、墾至二千頃以上者、紀錄。六千頃以上者、加升一級。道府、墾至一千頃以上者、紀錄。二千頃以上者、加升一級。州縣、墾至一百頃以上者、紀錄。三百頃以上者、加升一級。衛所官員、墾至五十頃以上者、紀錄。一百頃以上者、加升一級。文武鄉紳、墾五十頃以上者、現任者紀錄。至仕者給扁旌獎其貢監生民人有主荒地、仍聽本主開墾。如本主不能開墾者,該地方官招民給與印照開墾,永爲己業。若開墾不實,及開過復荒,新舊官員,俱分別治罪。”皇上欣然準之。
今晚本想陪他批完摺子再上牀休息,可他一再驅趕,只得退下。半夢半醒間感覺他躺在了身旁,可久旱不雨的困境還是讓他輾轉反側、唉聲嘆氣。
像往常一樣,站在月臺上凝視眼前的梨花,潔白的花瓣向我盈盈招手,我微笑以對,彼此心意相通。轉眼狂風大作,烏雲密佈,不知從哪兒伸出一隻黑雲幻化的魔手,三下五除二我的梨花就被七零八落打落一地,只剩下光禿禿的樹枝,莫名的傷感襲來,心頭不由一酸。
隨即魔手消失,黑雲幻化成一張黑不溜秋五官隱隱約約的魔臉,他衝到我跟前,猙獰大笑,好像在炫耀他剛纔的兇殘惡果,莫名的恐慌襲來,心頭不由一驚。轉眼魔臉消失,黑雲幻化成一陣妖風,吹光地上的花瓣,甚至瘋狂地攻擊梨樹,樹幹被吹斷,整棵樹抵擋不住竟然倒下,莫名的驚懼襲來,心頭不由一顫。
瞬間,黑雲消失,院落裡極其安靜,我不顧一切衝到梨樹前,顫抖摸着從土裡翻出的樹根,淚珠攢動,我的第一季梨花就這樣覆滅,空蕩蕩的心無盡淒涼,突然豆大的雨滴砸下來,並且越來越密集,我再也控制不住,哭聲、雨聲混合一起,雨水、淚水交織難分。
“墨蘭,墨蘭,快醒醒,你怎麼了?”皇上一邊喚醒我,一邊拭去我臉上的淚珠。
被他攬在懷中的我斷斷續續複述着夢裡的恐懼,“傻瓜,院裡的梨花樹好好站着呢?梨花雖落,可滿樹的葉子越發青翠碧綠,旺盛得很,任何妖魔也動不了它。若真是下雨,朕才高興呢。”
他擁着我躺好,“時辰還早,再睡一會兒,別害怕,朕就在你身旁。朕護着你,任何妖怪都不敢靠近傷害你。”
一股暖意從心房涌出,第一次由衷地感嘆,多虧此時他就在我身旁,真好!
他在我額頭輕輕一吻,口裡念出:“院落沉沉曉,花開白雲香。一枝輕帶雨,淚溼貴妃妝。”
霎那間我愣住,呆呆看着他,心潮的觸動隨着我的視線進入他的眼眸,滑進他的身心。
突然陣陣淅淅瀝瀝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緒,我猛然起身,顧不上他衝下牀,跑到窗邊推開窗戶。
灰濛濛的天空,下雨了,竟然下雨了。
雨滴紛紛而落,雖不是夢魘中的豆大雨滴,但是又密又急,打在樹葉上的雨滴聲發出清脆的噠噠聲。我回過身來,一心求雨的他竟然後知後覺纔跟過來,“福臨,下雨了,你的誠心感動上天,真的下雨了。”
他疾步奔來,雙手向外伸去。當密集的雨線在他掌心堆積成水汪後,他欣喜若狂,竟然大笑不已。
他把手中的雨水撲在自己臉上,然後抱住我旋轉飛了一圈。頭暈眼花的我如何站穩,他牢牢抱住不讓我摔倒,接着他的雙脣如同瘋了的雨滴一般落在我的額頭、我的眼簾、我的鼻尖、我的臉頰、我的下巴、我的嘴脣。
忽然他停下來,“你剛纔喊朕什麼?除了皇額娘沒人敢當面直呼朕的名字,你再喊一次。”
我低下頭,嘴脣實在乾燥,舌尖滑出舔舔雙脣滋潤一下,然後裝傻充愣,“妾妃只說下雨了,沒說別的。”
他托起我的下頜,不正經的笑意漫出,“竟敢直呼朕的名字,知道該怎麼罰嗎?掌嘴!”
不會吧,情急而已,什麼了不起的名字,居然要掌嘴。可要說毫不畏懼,倒也沒有,心裡還是有些小怕,實在是他這嬉皮笑臉的態度也不像生氣的樣子。
我急中生智辯解道:“今日普降甘霖,皇上應大赦天下,妾妃的錯還是免罰吧!”
“大赦天下沒問題,唯獨不能赦你,朕要親自罰你。”
我很想接着申述喊冤,可他的脣已經落在我的脣角,從左慢慢移向右邊,再緩緩蹭回左邊,嚴絲合縫壓合後,我幾乎窒息。時而柔滑如細細飄落的雨絲,時而猛烈如滂沱盆傾的暴雨,我總算明白了專屬於他的掌嘴方式。
那日早朝,雖沒大赦天下,但以好生之德上答天心,下旨直省督撫按,於文到之日作速清理獄囚,如有大冤大枉,匯疏具奏,請自上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