隴海,從民國元年起,這個名詞開始一次又一次的出現在報紙上,因一條鐵路,因沿線所展現出來的變革,這條與民國同歲的“特殊地區”,從一開始就吸引着世人的眼光,在民國元年時,幾乎所有的中國人,都不知道,隴海的這條路能走多遠,同樣也不知道,這條路對中國會產生什麼樣的影響。
影響。
在五年前,沒有任何人會覺得,一條鐵路可以改變一個國家,但是現在,在五年之後,所有人都不再懷疑,有時候,一條鐵路的確可以改變一個國家。
隴海鐵路,作爲中國唯一的一條東西走身的橫亙動脈鐵路,在過去的五年間,從修建之日起,就改變着中國面貌,隨着鐵路的修建,中國廣闊的、人口衆多,相對落後的中西部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發展,沿線地區的農產品、礦物開始流通起來,千百年來,那些沉睡着的財富被喚醒,在民國三年之後,隨着隴海鐵路沿線附屬地的建設和發展,中西部甚至成爲中國發展最快的地區。
幾乎每一箇中國人,當他們從連雲港登上火車的時候,都會意識到這裡正在發生的變革,鐵路沿線,數十座發電廠通過座座相聯的高壓電塔將電力輸入到附屬地內的工廠、家庭之中,與此同時在方園百公里內的居民也隨之受益,當沿線城市的富人們投資辦廠的時候,隨着戰爭的空前紅利所引發的實業的興盛以及實業投資狂熱,在沿線百公里內的一些鄉村,甚至都涌現出了由地主、富人創辦的企業。
第一次,在中國出現一種經濟上的變革,這種變革不是由城市帶動的,而是由成千上萬個,工人只有十幾數十人的鄉間作坊帶動的,現代意義上的工廠化的“鄉間作坊”的出現,改變了沿線農村的面貌。吸引了衆多富餘的勞動力,同樣增加了農民的收入。
對於中國而言,這種經濟層面、民生層面上的變化,更像是一場變革。一場正在改變着貧困、落後的中西部地區的變革,如果說在五年前,人們認爲“隴海”不過只是一條鐵路的話,那麼,現在人們更認同的是,這個地區正在改變着這個國家,至少在某種程度上。
但真正的變革。絕不是在經濟和民生層面的上的改變,而是隨着隴海的影響力的擴大,尤其是其成功,所帶來的一種潛移默化上的影響,附屬地內“準政府”式的管理機構,更多時候是一個服務機構,在提供服務的同時,強調“規則”的至上。準確的來說是法律的至上,在法律面前人人都是平等的,以租地人會議爲前身的附屬地議事會。無不在證明着一個事實,這裡的一切,都是建立於——穩定的“政治環境”之中。
不僅如此,在很多傳統觀念上,尤其是“人與人”的觀念上,這裡亦給中國帶來了根本性的變革,儘管這裡同樣也是這個老大帝國的一部分,但是自1912年以來,生活在這裡的人和來到這裡的人都深信不疑,只要經過努力不懈的奮鬥便能獲得更好的生活。亦即人們必須通過自己的勤奮、勇氣、創意和決心邁向繁榮,而非依賴於特定的社會階級和他人的援助,因爲與這個老大帝國的其它地區不同的是,在這裡擁有的經濟自由相當多,政府扮演的角色相當有限,這使得這裡的社會流動性極大。任何人都有可能通過自己的努力邁向成功。
成功!
至少在過去的五年中,這條橫亙於中國中部,從東海之濱,直到西北高原的狹長地區,在各個方面無疑都是成功的,也正是這種成功,改變着中國。
當這裡一次又一次的證明着其成功的時候,當沿線非附屬地同樣獲得一定的成功時,在外界的人們或是嫉妒或是欣賞之餘,同樣也紛紛開始汲取着這裡的經驗,並試圖在其它地區複製這裡的成功,五年前,隴海是一條鐵路,而現在,隴海更是一種啓示,對這個古老帝國的啓示,看似,他沒有改變許多事物,但事實上,這裡正在改變着這個國家。
隴海,這只是一個稱渭,事實上,在沿線衆多的附屬地上,最耀眼的明星是隴海的龍頭——連雲港,這座建立於一片海邊荒灘上的城市,在過去的五年中,早就發展成爲全中國最現代化、最具象徵意義的城市。
這座規劃最爲整潔的城市擁有全中國最寬的公路、最高的建築、最大的港口,最大的工廠,最多的工人,最富足的居民……嗯,當然更爲重要的是,這座城市對於很多人而言,卻有着別樣的意義。
與上海那座被東西方人士稱爲“冒險家樂園”的城市不同,連雲港,這座極爲年青的城市,卻被很多中國人視之爲“夢幻之城”,任何人都可以在這裡獲得成功。在這裡形成中國最早的,也是在中國影響最爲廣泛的國國民意識,在這座城市的創建過程之中,已經成爲了一種現在被整個國家所接受的“服務”精神:個人無私地服務於國家,但這種服務的前提是這個人必須打心眼裡相信,國家肯定反過來爲個人提供庇護,讓人獲得真正的尊嚴。
正像這座城市中的“公民”一樣,個人無私的服務於公司,而人們之所以如此,是因爲他們打心眼裡相信——公司不僅爲會個爲提供庇護,讓個人獲得財富,而且還可以獲得尊嚴和成功。
而這種“私人與私業”之間“契約式合作”,是這座城市賴以生存的基礎,如果個人不再相信公司,那麼這座城市就會沒落,如果公司不能爲個人提供庇護,這座城市同樣也會沒落,而正是的這種“契約式的合作”支撐起了這裡的一切,同樣也改變了這裡的一切。
正如同,後來很多人把這裡的一切放之全國時所說的那樣,國民的意思簡單來說就是不論出身高低,只要一個人把命運交託與國家,潛心鑽研,努力成爲國家這個團隊中的一份子。所有人按照同樣一個大目標奮進,那麼這一羣人就叫做國民。至於這個共同目標,當然不再是個人的成功或者個人的財富,而變成了一個更宏偉的目標——是要用幾代人的奮鬥換取中國這個國家的真正現代化以及中華民族的尊嚴。
只不過。在這時“私與私之間契約式的合作”,由此化爲“國民與國家間的契約”,當然,如果這個看似無形的契約確實存在的話,但沒有人會去否認,這個有些虛無縹緲,甚至還可能受人恥笑的契約是真實存在。正如同在連雲港,沒有人會否認“成功契約”的存在。
連雲港是中國最年青的現代都市,不過,沒有任何人會懷疑,這裡同樣是中國“最有故事”的一座城市,幾乎每一個生活在這裡的居民身上,都有着這樣那樣的故事,但是這裡故事卻有着鮮明的特點——他們都是通過個人的努力獲得今天的成功。這種努力,沒有個人的背景,沒有社會關係。沒有他人的提攜,唯一需要的僅僅只是——個人的努力拼搏!
“成功契約!”
又一次來到這座城市之後,作爲一名記者的邵振清在走出中央火車站之後,又一次的將視線投向這座城市,這座對他而言,已經極爲熟悉的城市。
第一次,他來到這座城市,和其它人一樣,是爲了見證這裡的在實業上所取得的成就和一座城市的崛起。
第二次,他來到這座城市。和其它人一樣,是爲了見證這裡的“私人”是如何爲國付出和一個國家的崛起。
而這一次,他之所以來到這裡,卻是爲了尋找一個,在過去的幾個月中,被一位美國外國記者率先發現。並在國內外引起反響的新聞——成功契約。
成功契約是無形的,是存在於這裡的空氣中的,而邵振清所希望找到的,正是這個無形的契約。
“尤其當一個社會無法爲其公民提供有效的庇護之時,它的各個階層都會感到莫名的惶恐。”
放下手中的筷子,面對好友提到的問題,黃遠生用極爲平靜的口氣道出了一個事實。
“當社會的各個階層,都陷入一種莫名惶恐的時候,那麼,這個國家還有發展的希望嗎?”
搖搖頭,看一眼似乎有些不太理解的邵振清說道。
“試問,在一個人人都活得惶惶不可終日的社會,有誰會還會記得謀求個人的發展和國家的發展呢?俄國詩人涅克拉索夫寫過一首敘事詩《誰在俄羅斯能過好日子》,描述了俄羅斯實行“改革開放”政策、改革農奴制度之後,俄國社會階層的幸福感狀況。作者藉故事人物之口描述了他們尋訪“能過上好日子”的人的過程,但最後卻發現,在改革開放後的俄羅斯帝國,從上到下沒有誰是真正獲得幸福的人。表面優越的上層階級受着來自底層造反的壓力,壓力大;底層則淪爲所謂“改革”的受害者,怨氣四溢,可以說每個人都活得惴惴不安,俄羅斯的改革是爲了國家的富強,可是現在的,這場改革進行了超過半個世紀,但是俄羅斯,依然沒有發生太大的變化,最根本的一點就是,人人惶恐不安。”
黃遠生的回答,卻超乎了邵振清的意料,原本他來到這裡,一來是希望通過好友的幫助,在連雲港的採訪更順利一些,二來則是希望從他這裡獲得一些有關“成功契約”的“內幕”,當然如果這個“內幕”存在的話。
事實上,直到現在,他都不知道,這個所謂的“成功契約”的基礎究竟在什麼地方,同時,也不能理解的是,這裡究竟給予了這裡的人們,何種許諾,給予他們什麼樣的幫助,能夠讓來到這裡的人們獲得“輕易”的成功,甚至於複製外地的產物,都能夠獲得成功,但是,在他提出這個問題之後,黃遠生,這位《隴海時報》的總編,卻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和他談起了另一個問題——惶恐!
這是一種莫名其妙的回答,惶恐,與“成功契約”又有什麼關係呢?
“你惶恐嗎?”
突然,在邵振清依還不能理解這個問題時,黃遠生反問了一句。
“我……”
先是一愣。隨後邵振清猛然搖頭,然後不無驕色的說道。
“我怕什麼?”
雖說在說出這句話時,作爲知名記者的他臉上帶着驕色,可內心深處。依然有一絲隱現的惶恐。
“或許吧。”
並沒有戳穿好友的虛言,黃遠生又繼續說道。
“實際上,窮人有窮人的惶恐,富人也有富人的惶恐。窮人害怕吃不上飯、看不起病、還不起錢,整日心懷慼慼,活得毫無任何安全感,千百年來如此。他們中的很多人也就麻木了,但是中國的富人活得卻是更爲惶恐:個人財產得不到保護、社會治安惡劣不堪,最讓他們惶恐不安的事情是:要是身邊那位達官貴人看中了他的家業,就有喪命的危險,所以大家都是惶恐不安的,千百年來如此,最後,甚至我們每一個人都習以爲常了。麻木了,竇娥只會鳴冤、老百姓只會盼青天、沈萬三隻能滿門抄斬,習慣了。麻木了,看似沒有惶恐不安,實際上,卻是惶恐到了骨子裡、血液裡。”
端起酒杯,同好友又喝了一杯酒後,黃遠生又補充一句說道。
“這種惶恐,是一種體制性的集體惶恐,而不單純關係到經濟收入的問題。系統化的惶恐纔是惶恐的本質,即便是那些達官貴人,甚至皇親國戚。又豈會不惶恐?當官的貪污受賄、巧取豪奪,看似幸福,可同樣擔心有朝一天被砍了頭,正了法,當皇帝的一言九鼎、享盡人間世事,可同樣擔心大臣們謀反。老百姓造反……”
接連不斷的解釋着“惶恐”之後,黃遠生放下手中的酒杯,也沒有再去拿那雙筷子,而是用極爲平淡,但是卻不容質疑的口氣說道。
“你先前問我,成功的契約是什麼?我想沒有一個準確的答案,答案太多了,但是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在這裡……”
脣角輕揚着,黃遠生認真的看着好友,一字一句的說道。
“首先做到的就是消除人們心靈深處的惶恐!把人視爲人,給人們以尊重,確保每一個人都有尊嚴的活着,如此,纔有了這裡真正的發展,我想,這纔是成功的前提,否則,所有的成功,無論是個人的,還是國家的,都不過是築於沙灘上的堡壘,一擊即潰!”
就在邵振清品味着這句看似極爲簡單的話語時,卻又見黃遠生在那裡似乎回憶着什麼,就在他還沒弄明白這句簡單的話語時,又聽到了一句話。
“幾年前,當我接受聘任時,總理,那會還是公司的董事長,他曾告訴我一句話……”
說着,黃遠生的臉上閃過一道發自內心的笑容。
“人民不應該害怕他們的政府,政府應該害怕人民……如果這一天到來的話,那麼,中國無疑也就獲得了成功,而現在……”
黃遠生手指着飯店外的街道,用一種留戀不已的眼光看着那繁華的街道說道。
“現在,在這裡,是管委會害怕這裡的公民……”
黃遠生笑了起來,他的笑容顯得非常燦爛,似乎有些得意,更多的卻是自豪。而此時,邵振清卻是迷茫了,甚至迷惑了。
“人民不應該害怕他們的政府,政府應該害怕人民……”
直到吃完一頓飯後,邵振清的腦海中依然不斷的浮現着這句話,這句幾乎顛覆了他全部認識的話語,這……難道就是所謂的消除惶恐,這難道就是“成功契約”的基礎嗎?
“……隨着連雲港的築港後,隴海鐵路開工修建的同時,這座城市開始了引領着中國的工業化。從第一批遣散民軍爲骨幹的移民再到來自全國各地的移民,紛紛涌入連雲港以及沿線鐵路附屬用地上那一座座等新興的工業城市。從此,這座東方的“夢幻之城”就有了一個全新的內涵。
這一時期,出現了許多奮鬥起家的工商業鉅子。除去作爲巨鱷存在的依靠個人發明而創立六合公司的李子誠之外,涌現出了開採磷礦而成功的於鴻玉,生產荷蘭水的宋成傑,還有……人太多了,不過他們的共同特點是:出身寒微,但通過勤奮和努力,終於創立了自己龐大的事業,成爲這座城市,甚至這個國家的傳奇人物……”
從出租車上下來的時候,站在共和化工大廈前,邵振清的腦海中浮現出了這麼一段翻譯報道來,這是國內的報社翻譯的美國記者在《紐約時報》上的報道,牆內開花牆外香,或許指的就是這個吧。
是了!
突然,邵振清感覺自己找到了來時尋找的那個答案,現在,他已經不再需要去採訪那些人了,他找到了答案,這個答案非常簡單,簡單到……(未完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