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的京城,早已是盛夏之時,白天的京城是燥熱的,如烤爐一般,那高聳的城牆擋住了城外的些許涼風,只使得這城市白日像是火爐一般,直到入了夜之後,那火爐般燥熱才稍微舒轉一些。
入了夜,星光葉影裡陣陣的小風,在中南海瀛臺的涼亭之中,袁世凱擡起頭,看着高遠的天河,嘆了口氣。相比於外界的燥熱,中南海的天氣是涼爽的,可雖是如此,但是袁世凱依還覺得空氣彷彿不夠,胸中非常憋悶。
穿着一件粘棉江衫的袁世凱的袁世凱,那張園臉顯得更圓了,只是臉色中全是一副憔容,蠟黃而沒有多少血色,就是那雙曾讓不知多少有膽寒的雙眼,這會的神采也暗淡了許多。
年紀大了,身體不中用了!
儘管不願意承認,可是打從今年過了年,這身體便是一日不如一日,這一點或許能瞞得住其它人,但是卻瞞不住袁世凱自己,對自己的身體,袁世凱遠比其它人更爲了解。
時辰到了!
死,多麼可怕的字眼!
袁世凱耗費了大半生的精力,好不容易爬上了權力的頂峰。袁世凱一向不服輸不信邪,苦心經營一生,直至坐上了民國大總統的寶座。但是再大的英雄也鬥不過老天,人總是要死的。真正令袁世凱感到害怕的是,他竟然可以算着日子過,現在是五十八歲,按照那個糾纏了袁氏家族三代人的魔咒,自己最多隻能再活兩年了。
可是現在,他卻感覺,老天爺恐怕連兩年的時間都不會給他!
如果老天爺再給我兩年時間……可老天,會給他兩年時間嗎?
只要再有兩年時間,袁世凱相信自己一定能把中國操持成一個大國,現在中國這大國之形已顯了,遠征軍的歐洲大勝已經爲修訂新約。尋各國平等待我鋪平了道路,外部條件是如此之好,而在另一方面,隨着這場大勝。不單之前的法國人希望遠征軍發揮更大、更重要的作用,就是英國人也站了出來,希望中國能夠派出更多的遠征軍,而法國人似乎怕英國人拉走遠征軍,白里安總理甚至通過康德表示“他期待中國遠征軍在未來將發揮同英國遠征軍相同的作用”,這意味着什麼,這意味着。法國人承認了中國遠征軍的作用。
而在陸軍部那邊,陸軍部已經制定了編練兩百萬遠征軍的計劃,一但計劃達成,地方各省的省軍將被“抽調一空”,而到歐戰結束之後,省軍將會被徹底瓦解,派出的是一支魚龍混雜的遠征軍,而歸國的將是一支全新的中央陸軍。
沒有了軍隊作爲支撐的地方。還有什麼力量挑戰中央,即便是其還存在着些許兵力,面對兩百萬強軍。又豈有反抗之力。
“內憂外患一日掃清!”
正如李致遠當初的料想一樣,遠征軍得勝還朝時,便是民國之外患內憂得解之時,可……老天畢竟還是沒有給他兩年的時間啊!
想到這,袁世凱的那張蠟黃的臉色微變,同時長嘆一口氣。
“大爺,您又在爲李致遠的事煩心!”
這時坐在袁世凱對面的是他的大兒子袁克定,突然插了一句話來,只是打斷了袁世凱的思緒,而袁世凱則什麼也沒說。他又豈會在兒子面前說什麼,擔心自己的身體?
於是乎,父子倆都在沉默着,相比之前,這會袁世凱的眉頭鎖得更緊。
李致遠!
袁克定提到的這個名字,總是會讓袁世凱的心中浮現出各種情緒來。對於李致遠,袁世凱從來都弄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什麼樣的感覺。
一方面,李致遠手中的精銳軍,可謂是他的心頭刺,所以,在遠征軍遭受重創後,他纔會長舒一口氣。另一方面,李致遠的理國之才,卻又讓袁世凱歎爲觀止,對其需要更是極盡配合,完全是放手任其爲之。
“或許,誰都可以不喜歡他,但誰都離不開他!”
想着現在京中各界人士對他的評價,袁世凱的心下卻又不由的長嘆一聲,離不開他啊!
去年,李致遠剛來京中任職時,袁世凱甚至曾制定過用樑士詒與其暗中政鬥,藉機施以平衡的策略,可現在,他袁世凱自己就不止一次的讓樑士詒對國務院那邊多加配合。
袁世凱之所以會放棄最初的計劃,原因非常簡單,他離不開李致遠,李致遠不單在調整經濟、整釐財政,於中國無人能力,更重要的是在中央、地方權爭上,李致遠的軟硬手腕之靈活,亦是他人難急。
以經濟爲誘餌、以財政爲手腕、佐以法律、行以國需,種種手段只讓袁世凱看的是除去佩服之外,更多的卻是感嘆,李致遠從來不曾爲他用,可他做起事的公允之心,卻又讓袁世凱的心下何止一次生出可惜之感。
而袁克定之所以會提到李致遠,其原因很簡單——收買軍心、其心不良!
從那林保仁提出那個什麼國家公墓之後,整個中國都像開了鍋一般,建立國家公幕似如一股浪潮,波及到中國的所有階層:工人、農民、學生、商人、士兵以及軍官、地方官、名流紳士也都捲了進去,他們一方面表示贊同,另一方面則呼籲希望將公墓建於本省,而南洋各地的華僑更是行動極爲積極,不過才兩個星期的功夫,他們就捐款達數百萬。
打從李致遠那天以喪裝出席慶功會,再道出那句“拿什麼回報他們的血”之後,全國上下便是一片沸騰,在國內各界表示贊同紛紛捐款用於修建國家公墓的同時,在歐洲,在遠征軍內,又有幾人不知李致遠在國會上說的那句——“誰帶他來,誰帶他回家”。
對於講究“落葉歸根”的中國人來說,他們最看重的是“魂歸故里”,而對於遠征軍官兵而言,他們最擔心的事情,恐怕就是身後來個“葬身異國他鄉”,現在。他們不需要擔心了,那種感激之心,不用法國那邊彙報,袁世凱都能猜出幾分來。
這是收買軍心啊!
一想到這一點。袁世凱焦急不安了,當初只看到遠征軍大勝帶來的好處的他,壓根就沒想到在死人身上“做文章”,那李致遠可是什麼從不錯過什麼的“揚名”之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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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他想抓名聲也就讓他抓了,可現在,他卻是想去抓軍心。這如何能讓袁世凱心安?
而在另一方面,袁世凱同樣也沒有估計到那些中國人,競有如此高昂的愛國熱情?不過只是一個建築師的建議,竟然能夠在短短數日內得到全國響應,甚至弄出舉國沸騰的局面!
什麼時候,中國人變得如此愛國了?
袁世凱不明白,而更讓他不明白的是,李致遠在死人身上做文章。比他這個大總統通過授勳、晉銜在活人身上做文章還成功!
現在,國務院可不正在同陸軍部一點點的爭那個什麼《榮典章程》,按照那個章程那些軍人。可謂是極盡榮光,那可是將軍才能享有的葬禮典榮,可李致遠偏偏要求每一個士兵都應該“享有同樣的榮光”。
“士兵和將軍,在他們爲國家付出生命之後,他們就是平等的,士兵亦應該享有與將軍同等的哀榮。”
這種堅持最直接的結果,就是在“新聞自由”的恍子下,先是被報紙報道,隨後通過廣播經收音機一直傳到歐洲,傳到遠征軍的軍營之中。按報紙上的說法,那些軍士們聽到李致遠的這番話後,一個個無不是熱淚盈眶。
“人心呀!人心啊?”
先是感嘆,隨後又是疑問,袁世凱猛然感到他太孤獨了。他想到段祺瑞,想到馮國璋。想到王士珍,想到從小站練兵起被他拉拔起來的一個一個文臣武將,最後,他還是想到李致遠,想到這個看似抱着一手爛牌,卻把牌局一點點打回來的年青人。
“哎,若是……”
瞧着身邊的兒子,沉默良久的袁世凱想着那個還沒有兒子年歲大的李致遠,心下的那種失望之情一時更濃了,如果……如果李致遠是自己的兒子,那該……
兒子……姻親,就在袁世凱眼前一亮之餘,隨後眼神又是一黯,雖說他袁世凱有幾個女兒,而且其中幾個姿色相當不錯,可他卻知道,這事壓根就成不了——李致遠那小子當初可是把這路早就給“斷了”,當初他可是拜了他當兄長,在這世上那有當叔叔的娶侄女的,若是他真的這麼幹了,只怕……只怕這全中國都看他袁項城的笑話。
“可惜啊……”
這會袁克定顯然不知道他爹心裡的這一陣浮想,從兩年前開始,袁克定便是雄心勃勃的等待着,自從他得悉在他老爹示意下修改成的總統選舉法,他更雄心大漲。按照那個法上規定,以後再新誕生總統必須是在原總統提出的三個候選人中選舉之。他老爹是總統了,有一天他老爹不能幹了,還有提名權,莫說提三個,就是提一個,也得是他袁克定。於是,他“皇儲”自足了。
“今天幫老子打天下,明天就是我的天下!”
他自然是深知老頭子的良苦用心,所以,自然的也是加倍努力,全心全意的想要辦好他爹交待他辦的各種事項。
這會他們父子倆人在瀛臺的涼亭之中對坐時,袁克定從老爹的低沉情緒上看明白了一切,不待老爹發問先開了口:
“大爺,李致遠的事情,您老不用犯愁,這一仗是大勝仗不假,可也讓江蘇陸軍精華盡喪了,沒了江蘇陸軍,那李致遠可以說就是兔子的尾巴——長不了!”
想着從陸軍部那邊得知的前線的戰況細節,袁克定對老頭子那可是佩服到骨子裡去了,這一招借刀殺人計,那可謂是高明到極點,那李致遠喪服出席慶功宴那裡是爲“陣亡官兵守喪”,分明是爲他自己。
可袁克定這麼一說時,卻顯然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了,本來袁世凱心裡就是非常之亂,本來想把兒子找來和他談談現在,兒子這麼說一說,反倒是讓袁世凱的眉頭一皺,那張略顯病態似蠟黃的臉上,更是透出了一些不滿。自己這個兒子,別說和李致遠比,就是和自己比也是所差甚遠。
那李致遠當真像他是兔子尾巴嗎?
心下惱着兒子的不成器,竟然連這麼明擺的事情都沒看出來。袁世凱便瞪了兒子一眼,然後語氣生硬的說道:
“兔子尾巴?”
先是一問,袁世凱又沉默了,誰是兔子尾巴,李致遠的年紀比他輕,身體比他好,相比之下。老天爺可沒給他袁世凱時間啊!
若是兔子尾巴的話,恐怕他袁世凱纔是那長不了的尾巴……
心下原本就是心煩意亂的袁世凱,想着兒子的這句話,變得更是煩燥許多,不過他今天卻懶得去發什麼脾氣,沉默半天之後,他才緩聲說道:
“你不懂啊……”
一句你不懂啊,看似簡單的一句話。其實卻是說明袁世凱對自己這個兒子的失望,克定這個瘸子,樣子上不了檯面不說。就是那腦子也不夠使啊!
過去沒人比較的時候,袁世凱爲了撐這個不成器的兒子,文章做得還真不少,可做了那麼多文章,花費了不知多少功夫,但這又能如何呢?
現在人與人一比較,高下頓時可知!
這知高下不當緊,更爲重要的是,袁世凱知道,自己這個腦子到現在都沒怎麼開竅的兒子。壓根就不是李致遠的對手,別說是克定,即便是他袁世凱又豈能在他李致遠手裡討得便宜,現在,李致遠敬着自己、尊着自己,那是因爲……他袁世凱還是中國的大總統!
合法的大總統!
可將來。若是克定……瞧着似乎有些得意的兒子,袁世凱的心下不由一嘆,他到現在都沒看出其中的環節啊!還在他自以爲是,就他這腦子,別說是當大總統了,就是當一部總長,估計讓人家賣了,還給別人數着鈔票那!
後繼無人啊!
心下冒出這個念頭時,袁世凱的心裡頓時一陣失望,這培養來培養去,這人的腦子可是天生的,現在這是共和制,即便他能幫襯着讓克定成了大總統,給選上了,可保不齊,將來也會給擠下去,現如今可不是過去前清那會,那怕兒子是個傻子,也照樣當他的皇帝……
突然,在袁世凱如此思索時,他的腦海中卻是浮現出一個念頭來,若是更改國體……突然間,袁世凱的心臟不由的一陣猛跳,若是更改國體的話,一切都好辦了,他袁世凱當皇帝,那他兒子可不也就是中國的皇帝。
至於李致遠,嗯,他是個人才,就是封他當個王爺,世襲個異姓王爺,再由他當總理大臣,這國家可不還是……
似乎這是一個辦法!
就在袁世凱的心神一亂時,袁克定卻像是沒有注意到大爺異樣似的,在那依然自顧自的說道着:
“……大爺的求穩態度,固然是好的。可,單憑那幾句話,就能收買軍心了?這軍心哪,還是在長官的手裡頭,您看韓武現在是官拜上將,這麼大的中國,有幾個三十歲的上將,那些個官長們,他們要的是什麼?無外乎四個大字——升官發財……”
在袁克定看來,那李致遠的一番表演,所收拾的那裡是什麼軍心,頂多,也就是換來一些名聲罷了。
“即便是讓他收了那些大頭兵的心思,他李致遠又能如何,打仗還是要靠各級長官,軍隊還是要靠長官們的約束,到頭來,最後能起作用的,還是各級長官,那些個長官,又豈在乎國家公墓什麼的……”
-袁克定像他的老爹瞭解他一樣瞭解他老爹,知道他做夢都在想權,尤其想軍權;做夢都怕丟權,尤其是怕丟軍權,所以自然的知道他爹現在在擔心什麼,自然的也就之所以想當然的認爲那些權,他爹丟不掉,甚至在他看來,李致遠的那些手段,實際上是沒辦法的辦法,名聲——名聲頂個屁用!
“大爺,就像您說的,咱們只要把模範團辦好了。”
頂着模範團副團長一職的袁克定,又一次提到他的“模範團”。
“這遠征軍,軍官皆出自模範團,這歐戰打下去,慢慢的,他李致遠的兵也打沒了,官也打個差不多了,到時候,他李致遠自然也就到頭了……”
怕是你爹看不着那一天了!
心下一聲長嘆之後,袁世凱卻是沒有顯露出來,而是話題轉開了。
“記兒!”
喊聲着袁克定的乳名,袁世凱又看了一眼袁克定,然後開口說道。
“別的事不說了,我只想問你一件事,你說說意見。‘
“說吧,大爺。”
袁克定看着大爺應道,
“啥事?”
“哎……”
看着兒子,袁世凱嘆了一聲氣,然後用一種看似平淡的口吻問道。
“諾是你當不成大總統,會惱你爹嗎?”
“怎麼了?大爺。”
瞬間,袁克定整個人呆在那,他幾乎都不敢相信這是他爹的話,若是他當不成大總統……這,這還有什麼變故不成?
“大爺,咱,咱總不能讓那黎胖子當大總統吧!”
對於兒子提到副總統,袁世凱卻是沒說話,只管沉默着,這個兒子啊……到底是竅還沒開啊。(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