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維不知自己是怎麼回到家裡的,大黃焦急地坐在客廳裡等他,在他打開門的瞬間就衝了上去:“醫生!”
蘇維目光渙散地看着他,彷彿丟了魂魄。
大黃緊張地握住他的胳膊:“二哥,你別送我走。”
蘇維擡手摸了摸他的頭髮:“哦……”
大黃震驚於他的反應,不由呆呆地問道:“你怎麼了?出了什麼事?”
蘇維搖了搖頭,木訥地走進書房裡。他抽出筆記本,顫抖地寫下幾個字,幷點下一串省略號。
“高錦回來了………”
翌日是週末,一大清早蘇維出門買菜,剛剛走出小區,身後有人大叫着他的名字追了上來。
高錦和十年前幾乎沒什麼變化,穿着一點都沒有二十七八歲的人該有的樣子,反而像個學生。他的臉上也沒留下什麼歲月的痕跡,一如往常的年輕。
他跑到蘇維身邊,推了推鼻樑上的黑框眼鏡,笑容帶着一團儒雅的文氣:“這麼早你出去買菜麼?”
蘇維已從昨天的震驚中緩了過來。他僅僅是“嗯”了一聲,沒有再多的反應。
高錦說:“我陪你去吧。你今天還有什麼安排?”
蘇維搖了搖頭。
過了幾秒,他問道:“你是什麼時候回來的?”
高錦笑得有些羞澀:“你猜?”
蘇維怔了怔,沒有迴應。
兩人並肩走在人行道上,一羣趕着上學的中學生騎車從人行道上飛馳而過,幾乎撞着高錦,幸好高錦反應快躲了過去。
他對着幾個學生的背影喊道:“喂,連句道歉都不說嗎?”
大約是趕着上課,幾名學生甚至連頭都沒有回。
高錦皺眉,小聲抱怨道:“現在的小孩真是目中無人……”
蘇維看了他一眼:“你的話變多了。”
高錦有些吃驚,臉上飛起一片極淺的紅暈:“啊,真的嗎……”
在蘇維的記憶裡,高錦是個極其安靜的人,兩人在一起最常做的事情就是一起坐在天台上吹風,也許一個下午都不會說上一句話。
不過人總是會變的,他的相貌與十年前幾乎沒有變化,那脾氣變了一些也是在所難免。
到了大賣場,蘇維推了一輛購物車,而高錦兩手空空,悠閒地跟在他身邊。
“阿維,你這十年是怎麼過的?”
蘇維拿了一包蝦丸丟進推車裡——那是大黃喜歡吃的東西。他壓低了聲音答道:“我去了美國留學,後來……就回來了。”
“你學的是心理學嗎?”
蘇維詫異地看了他一眼:“嗯。”
高錦俏皮地眨了眨眼:“不要這麼驚訝,我已經觀察你很久了。”
蘇維瞬間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好像心底有什麼東西呼之欲出,可要看清楚的時候它又不見了。
高錦打量着貨架上的東西,卻不伸手拿,只是看。蘇維問道:“你不買嗎?”
高錦的表情又恢復了有些憂鬱的模樣,一如十年前的他。“不。”
他們和幾名路人擦身而過,大約是兩個男子一起逛商場的組合很奇怪,那些人幾乎無一例外地回頭看了他們一眼。
蘇維感到有些不自在,藉着拿牛奶的動作不動聲色地離高錦遠了些許,高錦卻又不知趣地貼了上來。
蘇維小聲道:“你呢?這十年……你是怎麼過的?”
高錦落寞地笑了笑:“就這樣,讀書,工作。”
之後兩個人之間就沒有再多的對話了。蘇維購買自己想要的商品,而高錦僅是不緊不慢地跟着他。這樣無言的相處讓蘇維感到悵然——十年前的大部分時光他們都是這樣過來的。
結賬的時候,高錦先從旁邊的快速通道走了出去,雙手插兜,在商場門口等着蘇維出來。回程的路上他也沒有提出要幫蘇維提東西,表現的十分冷淡。
到了小區門口,蘇維道:“我要回去了。”
高錦卻很自然地往裡走:“好啊,我們晚上再見面怎麼樣?”
蘇維跟了上去:“你住在哪裡?”
高錦看了他一眼,突然又俏皮了起來:“你猜?”
蘇維無語。
他想看看高錦會走進哪幢樓,但高錦卻堅持送他到樓下,並要看着他走進大樓裡。最後,高錦對着他的背影喊道:“蘇維,今天晚上吃好晚飯以後我會在天台上等你!”
蘇維回到家,大黃主動將他手裡的袋子接了過去,然後跑進廚房裡開始勞碌。
到了中午,大黃又主動擺放好碗筷,完全沒有讓蘇維做任何事情。吃飯的時候他也很安靜,只是偶爾會爲蘇維夾一筷子菜,然後用漉溼的黑眼珠期待着看着蘇維:“醫生,嚐嚐這個。”
蘇維心裡亂的很,吃在嘴裡也是食不知味,卻還是首肯道:“很好吃。”並反爲大黃夾了點菜。
大黃低下頭,笑得十分滿足。
這個時候蘇維有衝動告訴他:“別走了,大黃。”可他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沉默地將視線收了回來。
這一天他都在家陪着大黃,兩個人各佔書房的一隅看書,偶爾大黃會爲蘇維衝一杯咖啡,兩個人一起討論幾個案例,下午的時光很快就飛逝而去。
吃晚飯的時候,大黃上了個廁所,回來有些心驚膽戰地說:“醫生,我剛纔路過陽臺旁邊,對面好像有人在看我。”
蘇維捏着筷子的手一緊,故作漫不經心地說:“可能看錯了吧,對面那戶沒有人住。”
吃完晚飯後,蘇維先回到了房間裡。可是他坐立不安,一種強烈的慾望催使着他往外走。
大黃不安地叫住了他:“醫生,你要去哪裡?”
蘇維背對着他:“見一個朋友。”
大黃糾結地問道:“不是柏醫生?”
蘇維沉默了很久,突然不知哪裡一股勇氣,使他急促地說道:“大黃,我不會趕你走,我會自己將你治好。”說完之後,他逃也似的離開了屋子。
高錦果然已經在天台上等着了。他的臉色不太好看,一個箭步衝到蘇維面前:“阿維,記得你答應過我什麼嗎?”
蘇維情不自禁地後退了一步,面前人扭曲的面容讓他感到害怕。
高錦步步緊逼,一字一字地說:“記不記得十年前你答應過我,等十年之後我們有了本事就遠走高飛?現在,十年已經到了。”
蘇維幾乎被他逼到了牆角里,斟酌着爲難地開口:“那已經過去十年了……”
然而他看着高錦近在咫尺的臉,過往的畫面一幕幕在腦中飛逝。
那時他和高錦是高中同班同學,兩個少年因性格相近而常常呆在一起。所謂日久生情也就是這麼回事。終於有一天,兩個少年滾在一起的時候被高錦的父母撞破。
高錦是家中的獨生子,高錦的父母自然不能容忍這樣的事情。他們鬧到學校裡,被路過校長室外的同學聽見,最後這件事不脛而走,兩人被迫出櫃。高錦承受不住這樣的壓力,找他私奔,他答應了。
兩個未成年的少年在外流落了幾個月,所謂貧賤夫妻百事哀,生活的艱辛很快磨掉了少年們對愛情的憧憬,最終蘇黔將他們找了回去,並用手段逼迫高錦一家人離開上海。臨分別前,他和高錦約定,等十年後兩人有了能力再重聚,屆時在他們面前將再沒有任何阻礙。
想起這些,蘇維不禁放軟了態度,近乎哀求地說:“高錦,我們已經回不到過去了……”
不知道爲什麼,他對眼前這個人感到很害怕,並且這種害怕來自於內心難以企及的最深處,並且隨着強烈的愧疚。
高錦冷冷地問道:“你愛上別人了嗎,蘇維?”
蘇維別開目光不看他,高錦卻往邊上站了一步,堅持闖進他的視野裡。
“路霄,是路霄。”他很肯定地說:“你喜歡上那個小男孩了嗎?他可是你的病人!愛上他,你會失去做心理醫生的資格的!”
蘇維不敢正面回答他,敷衍道:“高錦,你給我點時間好嗎?我現在心裡很亂。”
高錦聳肩,終於退開一步,蘇維驟覺頂在胸口的壓力消失了。
“好,我給你時間想清楚,蘇維,有些人是你不能愛的。”
第二天,蘇維去學校上課處理事情,離開的時候卻在校門口看到了一個已許久不曾出現的人。
楊少君穿着警服慵懶的靠在校門口的鐵門上,貼身的制服勾勒出他健美的身形,下巴上青色的胡茬更增添了他的男人味,引來周圍無數人的目光,更有大膽的女學生掏出手機對着他拍照。
“嘿,寶貝兒!”看到蘇維出來,楊少君笑容痞痞地對他招了招手,曖昧的稱呼引來一陣驚呼聲。
蘇維板着臉當即就想轉身走人,然而在他猶豫的那幾秒時間裡,楊少君已經跑到了他身邊。
“你怎麼知道我在學校?”蘇維面色不善地被他拖着向外走。
楊少君笑道:“路過你們學校附近,過來隨便看看,正好看到你的車停在哪裡。唔,晚上陪我去吃火鍋吧。”
蘇維被他的自說自話弄得無可奈何,只得順其自然。
楊少君替蘇維打開一邊車門,笑容霸道地微擡下巴:“上車。”
蘇維看着紅燈閃爍的警車,無力扶額:“還是坐我的車吧……”
楊少君不由分說地將他塞進了副駕駛座:“走吧,我的二少爺,你的車可不能闖紅燈喲。”
車行進的過程中,蘇維側目打量正在開車的楊少君。楊少君的黑眼圈很重,胡茬邋遢,眼睛裡佈滿了紅血絲,顯然已經很多天沒有好好休息。可他的眼神依舊很亮,整個人顯得神采奕奕,並有一種男性獨有的魅力。
蘇維忍不住問道:“最近很忙?”
楊少君有些傷腦筋地說:“啊,過年的時候出了件虐貓案,犯人手法太殘忍了,有個老太婆看到貓屍的時候嚇得心臟病當場就沒了。社會影響太惡劣,上面專門成立了小組查這件事。呵,大過年的,都是羣孫子鬧的。”
蘇維問道:“查出來了麼?”
楊少君搖了搖頭,搖下車窗,點了根菸。蘇維怕他開車時感到疲勞,於是並沒有阻止,而是打開了自己那邊的車窗散氣。
楊少君道:“聽隊裡年紀大的人說,七八年前也出過一樣的事,那時候維持了挺長一段時間,大概兩三個月不停有人發現貓屍。手法跟現在的這個一模一樣,估計是同一個人乾的。”他打趣道,“這變態挺對你專業的,要是抓到了,我送來給你看看?”
蘇維不甚在意地抿了抿脣。
到了火鍋店,楊少君點了一堆東西,菜送上來以後蘇維卻不動筷。
“我陪你吃,我沒什麼胃口。”
楊少君灌了半杯啤酒下肚,湊上去笑嘻嘻地說:“怎麼了,我看你臉色也不大好,昨天晚上沒睡好?”
蘇維的表情突然變得有些認真。他盯着面前嫋嫋的熱氣,猶豫地開口:“少君……我前天見到了一個故人……” 高錦的出現讓他感到莫大的壓力,在他心底其實很想找個人傾訴一下這件事,這也是他今天沒有拒絕楊少君的理由。
楊少君摟着他的肩膀,饒有興致地問道:“噢?哪個兔崽子?”
蘇維遲疑着沒說話。
楊少君笑道:“誰啊,不會是高錦吧。”
蘇維愣愣地側頭與他對視。
兩人臉之間的距離突然縮短,蘇維的鼻息噴塗到楊少君的脣上,使他一個八尺高的漢子突然感到有些羞赧,不由向後退了些許。見蘇維遲遲不回答,楊少君誇張地笑了起來,試圖打破剛纔那一瞬間的尷尬:“媽的,你不會真的碰到他了吧!”
蘇維的臉色變得不太好看。
楊少君見狀,氣勢逐漸頹然。他訕訕道:“對不起,我不該用他跟你開玩笑。”他連忙轉移話題:“你說的那個人是誰,我認識嗎?”
蘇維突然有一種絕望的心情。他收回視線,木然地搖了搖頭:“不,你不認識。”
吃完了飯,楊少君將蘇維送回學校取車。
蘇維準備下車的那一刻,楊少君突然拉住了他的胳膊,帶着些懇求意味地說道:“再陪我一會兒吧。”
蘇維看着他的表情,不免有些心軟,且不想這麼快回到住處去面對那兩個人,於是靠回了椅背上。
楊少君揉着睛明穴說:“其實我已經兩天半沒有睡覺了……可是看到你我就有精神了,寶貝兒,你可真是我的興奮劑。”
蘇維微微皺眉:“我想你現在更需要的是一個充足的睡眠。”
楊少君笑了笑,全身放鬆地靠到椅背上:“你最近還好嗎?”
蘇維不大爽快地點了點頭。
“聽說過年的時候你把路霄也一起帶出國了?”
蘇維對他提起大黃很是敏感:“有什麼問題嗎?他現在已經不是嫌疑犯了。”
楊少君搖頭:“蘇維,不管怎麼說他也是你的病人,你最好不要跟他走的太近。他有精神病,他殺了你都不用負法律責任。”
突然之間,好像全世界的人都在警告蘇維:離他遠點!他只是你的病人而已。
蘇維不悅地說道:“精神病不是你想的那樣,事實上每一個人都有精神病,你沒有資格歧視任何人。”
楊少君並不生氣,只是笑了笑:“隨你吧,我相信你有分寸。”
蘇維的手指緊了緊,感到一陣心虛。
他下車走向自己的凱美瑞,身後響起了一聲清亮的口哨聲。
“寶貝兒,不給我一個離別吻?”
蘇維連頭都不回。
楊少君放聲大笑。他的笑容像是有渲染力一般,放鬆了蘇維緊繃的神經。
他上車前動作停頓了一秒,不輕不響地地說了聲謝謝,料想楊少君是沒有聽到的。
不要急着罵醫生啊,我保證他不是渣攻,他這麼害怕高錦是有一個很苦逼的原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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