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過了兩天,一個週六的清晨,蘇維家響起了催命的鈴聲。

蘇維隨便披了件外衣,打着哈欠走到門口,從貓眼裡看到屋外站着一個有點眼熟的男人。那人大約是聽見他的腳步聲,瞭然於心地從上衣口袋中掏出□□,在貓眼前晃了晃。

蘇維微微一怔,將門打開。

站在門外的便衣警察長的很帥氣,濃眉深眼高鼻,但給人的感覺卻不是警察該有的英武,反而有些痞氣。他身穿黑色大衣,歪着嘴角笑得很是不羈。如果不是他手裡拿着證件,僅看外表,反而更像黑社會中的成員。

便衣走進門檻,二話不說先給了蘇維一個大大的擁抱:“嘿,蘇維,沒想到真的是你。”

蘇維想起他的名字,不動聲色地從他懷裡掙出來:“楊少君。”

睡眼朦朧、赤身裸體從客房裡出來的大黃恰巧看到這一幕,手一鬆,懷裡的抱枕掉到地上。

蘇維皺眉:“大黃,我說過不要裸睡。回去把衣服穿好再出來。”

大黃紅着臉撿起抱枕,遮住關鍵部位,小聲抗議道:“內褲會阻礙青少年的健康發育!我有用東西遮,只是手鬆了……”

等大黃穿好了衣服再度從客房出來,聽見蘇維和便衣警察楊少君正在討論關於自己的問題。

“大黃。”蘇維從沙發上站起來,平靜地看着他:“警察找到了你的身份。”

大黃怔了怔,並沒有表現出興奮或是害怕,只是漠然地哦了一聲。

楊少君斜着嘴角,目光犀利地打量大黃:“你真的什麼都不記得了?”

大黃表情尷尬,被他盯得渾身不自在:“是的。”

楊少君晃了晃手裡的一打資料:“你能告訴我爲什麼你好像對自己的身世並不感興趣嗎?”

大黃微微皺了下眉頭:“不是。我很好奇。”

蘇維不動聲色的觀察着大黃的表情,試圖從中看出些什麼。他的目光捕捉倒大黃的臉上閃過一絲掙扎的神色,這或許是無意識的體現,然而這種神色很快被迷茫替代。

楊少君從口袋裡掏出一包煙,剛剛彈出一根叼進嘴裡,蘇維立刻將煙從他脣間抽出來,丟在桌上:“抱歉,我不喜歡煙味。”

楊少君皺了皺眉,很快哈哈大笑起來:“你還是這麼不近人情。”

蘇維漠然地說:“讓你失望了。”

楊少君聳了聳肩,犀利的目光重新回到大黃身上,玩味地捕捉着他表情一絲一毫的變化:“既然你失憶了,那我提醒你一下。你的名字叫路霄,今年十八歲。你的父親八年前去世了,這八年來你一直和你的後母生活在一起。”他頓了頓,眼睛微微眯了起來,“你的後母在十天前墜樓身亡,也就是從那時起,你失蹤了。”

大黃又是一皺眉,並沒有表現的很吃驚。

蘇維問道:“他的後母是怎麼墜樓身亡的?”

楊少君聳肩:“初步斷定跳樓是自殺行爲,不過死者的體內檢測出大量殘餘的四亞甲基二碸四氨,也就是老鼠藥。他——路霄在這個時候失蹤,我想我有充分的理由懷疑他。”

蘇維冷冷地說:“既然還不確定,請你不要用審犯人的口氣來對待我的病人——至少他現在的確什麼都不記得了。”

楊少君的槍頭始終指向大黃,蘇維與他嗆聲他卻絲毫不反擊,訕笑着舔舔嘴脣:“好吧,蘇維,你真的不讓我抽根菸嗎,這有助於我放鬆心情。”

蘇維僅是涼涼地瞥了他一眼,楊少君立刻舉手表示屈服。

在幾乎等同於審問的一串問答之後,楊少君終於停止了對大黃的逼迫,將一疊東西交給蘇維:“這裡面有他的成長記錄、身份證複印件以及學生證複印件等等。今天下午你們還要到警局去一次,如果他真的洗脫嫌疑,我才能把真件交還給你們。”

蘇維點頭:“下午我會去的。”

楊少君笑得近乎無賴地拉住他的胳膊:“你送我走吧。”

蘇維隨手拿起一件風衣,轉頭叮囑大黃:“你自己做早飯吃,我很快回來。”

大黃顯得懨懨的沒了生氣,但並沒有提出異議,乖巧地點了點頭。

蘇維送楊少君下了樓,來到車庫中。

“要我開車送你嗎?或者,到哪裡說話?”

楊少君嘴角一彎,突然返身大力地將蘇維壓到牆上,扣住他的兩手。

蘇維皺眉,冷冷地說:“放開。”

楊少君鼻尖貼着蘇維的鼻尖,目光迷離地盯着他略薄於常人的雙脣,彷彿隨時準備吻上去。

蘇維眉頭皺的更緊,聲音冷的幾乎能令周遭空氣結冰:“少君,放手。

楊少君置若罔聞,目光卻逐漸變得溫柔。

過了許久,楊少君似笑似嘆地嗤了一聲,熱氣噴吐在蘇維臉上。他終於鬆開手。

蘇維厭惡地揉着手腕:“你還有什麼話要說麼?”

楊少君靠在車庫冰冷的牆上,哆哆嗦嗦地摸出煙,熟練地點燃。這次蘇維沒有阻止。

楊少君長長噴出一口煙,尖銳迫人的氣勢盡數褪去,顯得有些落寞:“阿維,我現在在警局裡混的還不錯。至少——至少像今天這種事,我可以隨便派一個人過來,甚至讓人打個電話叫你們滾過來配合調查就可以。其實我是看到了你備案記錄上的簽名纔來的,甚至可以說,這份工作是我搶來的。”

蘇維並不驚訝:“哦,是麼。”

楊少君掀起眼皮,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你不問我爲什麼?”

蘇維說:“有必要問嗎?”

楊少君起先是苦笑,隨後又朗聲笑了起來,邊笑邊搖頭:“你很聰明,又聰明的恰到好處,和以前一點都沒變。這可真令人頭疼。”

蘇維只是平靜地看着他的情緒大起大落,置身事外。

楊少君又吸了兩口煙,長長地舒了口氣:“嘿,我現在是刑警隊隊長了。你不祝賀我嗎?”

蘇維微微抿脣:“的確沒有想到。你還很年輕。”

楊少君搖搖晃晃站起來,強勢地抓住他的手,搭上自己的小腹:“我可是很拼命的。這裡,進過一顆子彈。”然後他又拉着蘇維的手上移到自己的胸口,“這裡,有很深的刀疤,縫了十幾針。”

蘇維微微皺眉,試圖拔出自己的手,但他抓得很緊:“你還沒有成家。”

楊少君終於鬆開他的手,指了指自己的下腹:“對。這根話|兒跟你的一樣,喜歡公的。所以……當初你哥哥也不算冤枉了我。”

蘇維立刻擡眼看他,臉上終於有了驚訝的表情。

楊少君掐滅了手裡的煙,深呼吸,表情終於正經起來:“好了,說正事。這個路霄,我可以給他安排個住處,重新找個醫生來治療他,這件事你不用再管。”

蘇維立刻反問:“你要把他帶進公安局嗎?”

楊少君惋惜地聳肩:“很可惜,暫時還不行。不過接下來調查取證、排除或者確認嫌疑的工作還很繁瑣……”

蘇維打斷:“那就不必。我不嫌麻煩。”頓了頓,補充道,“我對這個病例很感興趣。”

楊少君笑着搖頭:“阿維,我沒想到你會做心理醫生。不過,”他盯着蘇維的眼睛,“你不適合做這一行。像你這樣的人……”

蘇維眉頭緊鎖,對他的無端指責並不予以反駁。

楊少君嘆氣:“好吧,如果你堅持,我也不反對——事實上我很高興,這樣一來我也多了很多機會再看到你。其實我本來只是想來看看你現在過得好不好,並沒有其他的想法。當然見到你以後我的心思又活泛起來,雖然這並不是我的本意。”

蘇維無語。

楊少君邪氣地笑了起來:“那個喜歡裸睡的小男孩不和你的口味吧?不然,你的品位變化倒是很大。”

蘇維冷冷地說:“這不關你的事。”

楊少君笑着搖了搖頭,突然擡起胳膊用粗糙的掌心溫柔地摸了摸蘇維的臉,然後又迅速收了回來,插|進口袋裡轉身向外走,只留下一個瀟灑的背影:“不用送了,我自己有車!”

蘇維回到家中,發現大黃站在廚房裡,正對着一鍋煮着的葛粉發呆。

葛粉已經燒糊了,而大黃似乎全無察覺,舉着鍋鏟一動不動。

蘇維心念一動,籌措着安慰的話上前:“大黃……”

大黃猛地醒過來神,忙將火關了,手忙腳亂地收拾起東西來。

“大黃,你不要想太多……”

大黃用抹布擦了擦手,怨念地回頭:“醫生,剛纔那個警察抱了你……他好像對你很感興趣。”

蘇維沉默良久:“你剛纔在想這些嗎?”

大黃幽怨地點頭。

“你繼續。”蘇維轉身就走。

大黃追上來,臉上寫滿了期盼:“醫生,你有沒有那麼一點點……就一點點喜歡我?”

蘇維漠然地看着他:“我不喜歡小孩。”

大黃眼睛一亮:“那我們就不要孩子,反正我和醫生也生不出來!”

蘇維:“……”

下午蘇維陪着大黃去了公安局,經過一系列繁瑣的審問和證明,耗費了數個小時才從公安局出來。

坐進車裡,大黃彷彿被人扒了一層皮一樣奄奄一息,失去了往日的活力:“醫生……我感到很害怕。”

蘇維擡手摸了摸他的頭髮:“告訴我你現在心裡的感受。”

大黃靠到他肩上,喃喃道:“不知道……我只是感到害怕,我很難形容這種感受。醫生,他們給我看了我爸爸和後母的照片,但我並沒有什麼感覺。我什麼都沒有想起來,甚至,我覺得我並不認識他們的。”

蘇維問道:“你覺得你父母長相如何?如果沒有主觀的感受,可以是客觀的感覺。”

大黃想了想,說:“我爸看上去是個很……唔,溫柔的男人吧,挺清秀的。我後媽……看上去很兇。”

蘇維攬住他的肩膀,溫柔地順着他的頭髮,以此安撫他的情緒。

大黃可憐兮兮地說:“醫生,他們好像真的把我當成殺人犯。雖然我不記得以前的事了,可我不會真的殺了人吧?不然我爲什麼會在這個節骨眼上失憶呢?”

蘇維搖頭:“警察就是這樣的。如果回憶令你感到難受,你不要硬想。放輕鬆,不要害怕。”

回去的路上路過花鳥市場,大黃突發奇想想養棵植物,於是兩人下車。

最後,大黃挑中了一棵白劍雲。白劍雲一種白色的菊花,唐代陸龜蒙曾有詩云“稚子書傳白菊開,西成相滯未容回”,說的即是白劍雲。

大黃小心翼翼地將一盆菊花抱回家,放在陽臺上,不停地接水灌溉。

蘇維抱胸靠在一邊看着,輕笑着搖頭:“你已經澆了三杯水了,再下去,它會淹死的。”

大黃終於停下澆水,捧着水盈盈的花骨朵,好不喜歡:“醫生,雖然我不能爲你生孩子,但我們可以一起養育它!”

蘇維轉身回房:“我沒有興趣。”

到了週日,蘇維接到楊少君的邀請,叮囑大黃在家自己準備吃的,這才前去赴約。

楊少君請蘇維吃了晚飯,又帶他去了外灘看夜景,期間壓根沒有提到關於大黃的事,反而提了很多舊事。

到了晚上十點,蘇維忍無可忍地說:“我以爲你約我出來談正事。”

楊少君摟着他的肩膀,斂去了嬉皮笑臉的模樣,英俊的臉顯得愈發迷人:“不,這是約會。這幾年上海的變化真大。你還記得十年前這裡的樣子嗎?你從美國回來以後,來這裡看過麼?”

蘇維不大高興地撥開他的手:“我已經回國兩年了。”

“兩年啊……”楊少君偏過頭,目光中不無惋惜:“真是遺憾,我爲什麼沒有早一點找到你?”

蘇維皺眉:“如果沒有其他事的話,我想回去了。明天我還有工作。”

楊少君彷彿沒有聽到他的話,自顧自沉浸在過去的回憶中:“你還記得當年我們一起來這裡坐了一晚上嗎?那天……”

蘇維打斷道:“很抱歉,以前的事情我並不想提。”

楊少君沉默地看着他,過了足有一分鐘才輕輕嘆了口氣:“好吧,我送你回去。”

回家後,蘇維發現房間裡的燈都暗着,以爲大黃已經睡了。可他走進客房裡,卻沒有發現大黃的人影。他又來到書房,發現桌上攤着幾本心理學類的書籍,有些地方用鉛筆做了圈畫,是大黃的字跡。

蘇維將整個屋子找了一遍,卻發現大黃不見了。

他在客廳裡的沙發上等了一晚上,直到天亮後大黃還是沒有回來。這種事情在過去的十天裡從來沒有發生過。

——大黃失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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