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這日蘇維在學校裡教完了課卻沒有回家,等到林尹然下班,將他攔了下來:“林老師,你一會兒有空嗎?”

林尹然異常驚喜:“我沒看錯吧,Dolores,你主動約我?”

蘇維很沉靜:“林老師,我想請教你一些問題。你知道……”

林尹然打斷他的話,笑容狡黠:“不管你要問什麼,先請我吃飯吧。”

蘇維沉默了兩秒:“好。”

兩人來到一間環境清幽的中餐館,蘇維主動拿過菜單點了幾個林尹然喜歡吃的小菜。林尹然託着腮笑吟吟地看着他:“你還是這麼體貼。”

林尹然有八分之一的北歐血統,他的外形雖與傳統的中國人幾乎無二致,但他的眼睛異常漂亮,彷彿流光溢彩的棕色寶石一般,曾有人說過他的眼睛就是一味催眠的良藥。他和蘇維在美國認識,一個學精神分析學,一個學經濟,從入學的第三年起林尹然開始瘋狂的追求蘇維,回國後爲了蘇維進入了同一所大學執教——事實上以他的家事和本事而言,這無異於下基層體驗生活。

蘇維垂眼盯着自己的手指:“林老師……”

“叫我Jack。”

“……Jack,我記得你很喜歡養植物,你知道菊花的象徵嗎?”

林尹然皺起漂亮的眉頭:“菊花也有很多不同的種類。是你某個病人的問題嗎?”

蘇維點頭:“他害怕白劍雲。但這盆菊花是他自己買回來的,我想知道菊花會讓人產生什麼樣的聯想?”

“白劍雲?高貴、聖潔、潔白……這很難說,具體事例具體分析,也許這個病人突然開始害怕白色,也許他對條狀的花蕊突然感到敏感……”林尹然突然一頓,面色不善地問道:“是那個叫大黃的小屁孩嗎?”

蘇維十分無奈試圖避開這個話題:“除此之外呢?沒有什麼特別的象徵嗎?”

林尹然將餐布往桌上圓睜:“Dolores!他到底跟你是什麼關係!你約我竟然是爲了他!”

蘇維頭疼地扶額:“Jack,他是我的病人……”

“嘿!”林尹然異常憤怒:“他在追求你沒錯吧,我可是親眼看見親耳聽見的!你整天對我愛理不理,難得主動找我,竟是爲了我的情敵。噢,蘇維,你可太讓我傷心了!”

蘇維盯着自己修長的手指,良久後艱難地開口:“關於那次的催眠,我很抱歉……

林尹然平靜下來:“不關催眠的事。親愛的,我很清醒,我知道你們那一套心理暗示的狗屁理論,但我並沒有接受任何心理暗示。我說過,那只是一場玩笑,我沒有當真,你卻當真了。”

蘇維疲憊地搖頭:“關於這個以後再說吧。我現在更關心我問你的問題。”

林尹然嘆氣:“我不知道那個小屁孩爲什麼害怕菊花,我一點都不瞭解他。這個只能你自己去觀察和發現。我只能說,不同的人對白劍雲的理解是不同的,或許它包起的花蕊象徵着秘密——我不能給你任何確定的答案。”

蘇維回到家後,坐在書房中發了很久的呆。

大黃坐在他附近,津津有味地捧着一本與催眠術有關的書籍,看到興起,不由挪到蘇維身邊問道:“醫生,爲什麼你從來不對我使用催眠治療?我覺得,”他晃了晃手裡的書,“這些內容實在是太神奇了!”

蘇維搖頭:“並沒有你想象的這麼容易,大黃。我不太喜歡對人進行催眠。如果採用談話治療可以治癒病人的話,我更傾向於採用這樣的方法。”

大黃不依不饒地纏問道:“爲什麼?難道催眠不是更容易接近患者的潛意識嗎?”

蘇維微微皺眉:“我以前……有過一次不太好的催眠經歷……很失敗。”

大黃撅了撅嘴:“那又怎樣,失敗是成功之母,總要累積經驗吧。”

蘇維微微苦笑。

大黃仰起脖子,同情地看着蘇維:“醫生,我終於相信你是個糟糕的心理醫生了。”不等蘇維回話,他連忙表明立場:“當然,我不會嫌棄你的!最好你太糟糕,於是以後都只能治療我一個人了。”

蘇維目光沉靜地看着他,許久後伸手輕輕揉了揉他的頭髮。大黃的頭髮很軟,手感非常好,蘇維只做了幾次這樣的動作就喜歡上了這種觸感。這實際是一種很親密的動作,有違蘇維認爲自己該和大黃保持一定距離的原則,可同時他又自我安慰這樣能降低大黃心裡對他的戒心,於是他便放任自己這樣做。

距離上次測試過了一個禮拜後,蘇維又讓大黃畫了一張“房樹人”的圖。這一回大黃畫出來的畫和之前明顯不同,房子多了門窗,線條的粗細也均勻了。

蘇維只看了一眼,眉頭立刻皺的能夾死一隻蒼蠅。他抖了抖手裡的畫,面色不善地問道:“你查過?”

大黃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低着頭囁嚅道:“我、我一時好奇,就上網查了一下這個測試……”

蘇維搖頭嘆息:“你太瞭解這個測驗,你的心理防禦機制就會做出相關的僞裝來。很遺憾我不是一個優秀的精神分析師,你做到這個程度的東西,我很再分析你的內心。”

大黃羞得臉色通紅:“對不起……醫生,以後我會忍住好奇的。”

蘇維說:“看來我要禁止你再自學心理學相關的東西了。你非常聰明,如果你變得比我更高明,你的僞裝我無法看破,我就不能再治療你了。”

大黃連連搖頭:“我不看了,再也不看了。”

蘇維輕輕地揉了揉他的頭髮,努力使自己的語氣恢復溫柔:“好了,我要去學校了,你要跟着去嗎?”

大黃點頭。

兩人換了衣服出門,來到學校中。

蘇維在上課前有洗手的習慣,恰巧大黃也想上廁所,兩人一同來到教學樓的衛生間。

衛生間裡有一個男生背對着他們,正巧脫下了自己的長袖T恤,露出肩上手臂上一片密密麻麻的青色花紋。大黃和蘇維只有在香港的黑道大片中看過這樣滿身刺青的人,不由同時倒抽一口冷氣。大黃臉上瞬間浮現出一絲驚恐,竟是連退三步。

那名男生側過身,斜睨了他們一眼,將胳膊湊到水龍頭下,平靜地解釋道:“剛纔考了流體力學。”

只見他胳膊上的“刺青”在搓洗中漸漸化去了。定睛一看,那滿身的“刺青”居然是密密麻麻的公式。

蘇維一邊哭笑不得,一邊疑惑地思考大黃過激的反應。

那名男生洗完了一隻胳膊,擡頭看了眼鏡子,突然愣了一愣:“……路霄!”

在身上抄滿了公式的男生名叫任小千。

蘇維上完課後匆匆趕到草地上,只見任小千和大黃並肩躺在草坪上,雙雙發着呆。

蘇維走上前,任小千不緊不慢地從地上爬起來:“蘇老師。”大黃則是高興地跳起來:“老師!”

蘇維支走了大黃,單獨和任小千談了一陣。任小千和大黃住的很近,初中高中在一所學校,任小千比大黃高几屆。用任小千的話來說:“我可能是他唯一的朋友吧。”

任小千給人的感覺有點冷,不苟言笑,蘇維初見他時乍感覺這是個很嚴肅的人,但多一接觸便發覺他只是表情不豐富,爲人倒也不失冷幽默。

任小千雙手插兜,回憶往事時顯得有些悵然:“那時候他父親還沒去世,他就已經很冷淡,話不多,從來不參加任何集體活動。後來他父親去世以後,他的脾氣就幾乎沒有人受得了。他不喜歡說話,也不喜歡聽別人說話,如果有人打擾到他,他會毫不客氣地將人趕走或是自己逃走。大概因爲我話不多,他纔會和我走得比較近。”

蘇維從他身上感覺不出他的大黃的敵意,便排除了大黃對他害怕的可能。然而大黃初見他時表現的十分驚恐……蘇維目光一轉,瞥到任小千手臂上未洗淨的藍色墨漬,突然想起了大黃尾骨上那一塊奇怪的疤痕。

“他的後母虐待他嗎?”

“在他父親去世以前沒有。去世以後……經常。”

回去的路上,蘇維停了幾次車買了些東西,他從一家花店捧出一束白色菊花的時候,坐在車上的大黃吃驚而誇張地笑了起來:“醫生,你這是做什麼。”

蘇維鑽進車廂,很平靜地將花束遞給他:“送給你。”

大黃驚喜地接過:“送給我?醫生……你終於發現我的好了嗎?”

蘇維皺着眉觀察他的表情:“你有什麼感覺?”

大黃故作嬌羞地低頭撥弄着菊花,突然閃電般湊上去親了蘇維一下,復又垂眼,輕撫菊花,笑而不語。

蘇維的臉色幾番變幻,最終涼涼地從牙縫裡擠出一句:“這是菊花。”

大黃笑得好不狡黠:“這是醫生送我的花。”

僵持了許久,蘇維終於忍無可忍地罵了句“fuck”,油門踩到底,飆車而去。

回到家,蘇維發現家門口擺着一束鮮豔的玫瑰,皺着眉將它撿起來翻看,卻沒有在上面找到送花人留下的隻字片語或署名。

大黃不大高興地湊上來,手裡一捧白色菊花被嬌豔欲滴的玫瑰襯得花容失色:“醫生,這是誰送給你的,那個壞警察還是壞老師?”

蘇維並不關心這花出自誰手,進了門後隨手將它丟進了垃圾桶。方纔還愁眉苦臉的大黃立刻高興了起來。

等蘇維從衛生間出來,只見大黃不知從何處找出一個玻璃花瓶,正小心翼翼地將那束菊花插|進花瓶中。

蘇維皺眉:“把它丟了吧。”

大黃立刻將花瓶摟進懷裡:“不丟!”

蘇維忍着耐性說:“丟了吧,招蟲。”

大黃依舊堅持:“不丟。”

蘇維不耐煩與他糾纏,漠然地繞開他走進書房,在筆記本上寫着的菊花、白色等詞上畫了個X。

過了一會兒,大黃走進來,可憐兮兮地在蘇維腳邊蹲下:“好吧,醫生,我承認知道你送我花只是爲了試探我。可我是真的喜歡你。”

蘇維嘆了口氣:“什麼樣的喜歡?”

“我和醫生在一起的時候心會跳的很快,我會一直偷看醫生,我想一直呆在醫生身邊。我在家裡做飯的時候,想到醫生能吃我做的東西,我就會很高興,一點都不覺得累。”

蘇維搖頭:“大黃,你這是色|情性移情……”

大黃突然跳起來摟住蘇維的脖子,將自己的脣往上貼,舌尖撬開他的牙關橫衝直撞地闖進去。蘇維大約是呆了,任他親了十幾秒後才用力將他推開。

大黃跌坐在地上,嘴脣微微顫抖:“對不起……可是蘇維,我對你是一見鍾情!在跟你回來之前,我根本不知道你是什麼心理醫生!”

蘇維過了很久才起身走到陽臺邊,留給大黃一個挺拔背影:“作爲心理醫生是不能接受病人的感情的——在結束療程五年後,心理醫生和病人才可以結婚,這是異性之間的規定。如果五年之後你還保有你現在的感情,我可以給你一個機會。”

“五年……”大黃苦笑:“醫生,你這是在敷衍我。好吧,五年就五年吧,我有這樣的信心。”

直到大黃離開,蘇維才自嘲般自言自語:“一見鍾情?這種可笑的東西真的存在嗎?”

每過一段時間蘇維都會檢查大黃的筆記本,看他記錄的夢境和一些隱隱約約、他自認爲有價值的想法。

最初大黃有過被奇異的怪獸追逐的夢境,後來他的夢境越來越凌亂,幾乎沒有成段的東西。

大黃好奇地打量着觀看筆記的蘇維的表情:“醫生,從我的夢裡能看出什麼呢?”

“被怪獸追逐,往往說明你做了違背自己良心的事。”

大黃微微一愣,神情很迷茫,卻並沒有感到心虛:“違背良心?我……我在背地裡罵那個壞警察算嗎?”

蘇維只是揉了揉他的頭髮——大黃的頭髮很軟,蘇維進來似乎迷戀上了這樣的動作。

“未必是你,這是你潛意識的體現,或許是你的另一人格。”

大黃自嘲般苦笑:“另一人格……殺了自己的後母嗎?給她下老鼠藥?”

蘇維看着他記錄的之後的夢境,因爲那些夢實在太無章法,很多地方大黃都無法用語言表述。蘇維不住搖頭:“大黃,你的心理僞裝越來越厲害了。”

“弗洛伊德認爲夢是潛意識在不斷傳達信息。而潛意識是被意識系統排斥的內容與過程,害怕、性幻想、攻擊欲……這些不符合道德的動機、不合理的慾望和私慾會被人壓抑在潛意識中。每個人心裡都有一個‘超我’,它就像是警察在你的腦中巡邏,爲了避開警察,潛意識向你傳達信息時就不得不僞裝。”

“兒童懂的最少,所以他們的夢境幾乎不作僞裝。而成人的夢會有許多僞裝。願望越強烈,越可怕,夢的僞裝也就越厲害。”

大黃咬着下脣:“這說明什麼?我看了弗洛伊德的《夢的解析》,和這有關嗎?醫生……我真的不知道我潛意識裡到底埋藏了什麼想法,我只知道我希望你每天能多一點時間陪我,我能多一點時間看到你。”

蘇維目光復雜地看着他,像替小狗順毛一般順着他的頭髮。

過了一會兒,大黃低聲問道:“醫生,我不知道另一個我到底是什麼樣的,也許他真的是個十惡不赦的壞人吧。你還願意相信這一個我嗎?”

蘇維說:“我信。”

大黃笑了笑,坐在他腳邊的地毯上,將臉枕在他的膝頭,沒有再說話。

我恨流體力學%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