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楊學武就被一陣電話鈴聲吵醒。他迷迷糊糊地拿起手機一看,剛過凌晨4點。一邊小聲咒罵,楊學武半閉着眼睛按下接聽鍵,只聽了幾句,整個人就精神起來。
半小時後,楊學武已經趕到C市公安局技偵支隊所在的辦公樓。此刻,大半個城市還在沉睡之中,然而,網監處的機房裡卻燈火通明。一進門,楊學武就聞到一股強烈的咖啡混合菸草的味道。看看那些雙眼通紅的網監人員,他心中的怨氣早已煙消雲散。
網監處的陶副處長,一邊喝着濃咖啡,一邊揮手叫過一個頭發蓬亂,滿臉都是油汗的網監人員。
“小毛,給學武介紹一下情況。”
據小毛講,今日凌晨3時左右,網監處在進行日常網絡安全監察活動時,本意是查找一起網絡販賣仿真槍案的線索,卻在無意中發現一條可疑信息。經分析後,網監處認爲這條可疑信息與前段時間發生的系列殺人案有關,遂通知了專案組負責人之一的楊學武。
楊學武急忙問道:“什麼樣的信息?”
小毛把液晶顯示器轉向他:“你自己看吧。”
那是一個叫“C市信息港”的網頁,從子欄目來看,是在線論壇。一條名爲“無良法官枉法裁判齊媛案,您怎麼看?”的網帖掛在論壇的首頁,點擊及回覆都已接近千次。
楊學武伸手點開這個網帖,這是個投票帖,字數寥寥。除了題目和一個網頁鏈接之外,一共只有三個選項,分別是:
1、法官也是人,應當允許犯錯,情有可原;
2、應該剝奪他的法官資格,逐出司法隊伍;
3、無良判決再次拉低道德底線,不殺不足以平民憤。
楊學武皺皺眉頭,繼續下拉網頁,查看網友的回覆。粗略瀏覽了前兩頁之後,發現網友的參與熱情頗高,大多數人都在投票後發表了自己的看法,憤懣之情在字裡行間瀰漫。
楊學武轉身問小毛:“能知道投票的結果麼?”
小毛接過鼠標,操作一番後又把顯示器轉向楊學武。楊學武一看之下,不由得暗自咂舌。在參與投票的947人中,竟有758人選擇了“3”。
他立刻把目光投向發帖人的ID。
城市之光。
楊學武反覆唸叨着這四個字,又問道:“能查到發帖人的相關信息麼?”
陶副處長搖搖頭:“這個論壇是不需要郵箱註冊的,所以只知道發帖人的這個ID和他使用的電腦的信息。”
“發帖地點呢?”楊學武不甘心,“能查到麼?”
“這個可以。”小毛打了個哈欠,又在計算機上操作起來,過了幾分鐘,他湊近屏幕,逐字念道,“西郊路176號—2,是家麥當勞餐廳。”
楊學武拉上小毛立刻起身,同時讓110指揮中心派兩名在附近的巡警一同前往。
儘管距離發帖時間已經足足過了五個多小時,楊學武還是想去那裡看看。二十分鐘後,四個人在那家麥當勞餐廳門口集合,立刻入店查看。
餐廳裡只有兩個用餐的顧客。楊學武安排那兩個巡警逐一覈對他們的身份,自己則拉着小毛進了後廚。店裡共有六名工作人員,兩男四女,其中一名稍年長的男子是本店的店長。他矢口否認曾用店內的電腦發過投票帖,小毛對電腦進行檢查後,證實了店長的說法。
此時,巡警對那兩名顧客的身份查驗也已經完畢,沒發現可疑情況。楊學武心生疑慮,難道找錯了地方?小毛倒是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他指指牆角的無線路由器說道:“發帖人應該用了店裡的無線網絡。”
據店長介紹,這家通宵營業的餐廳爲了方便顧客,特意在店裡設置了無線網絡,以供客人在用餐的時候也能上網娛樂。楊學武在餐廳裡四下觀察了一下,很快就發現門旁的天花板上裝有監控攝像頭。他立刻要求查看店內的監控錄像。在店長的配合下,監控錄像很快被調取出來。楊學武讓小毛把錄像的時間選取在發帖前後,共發現店裡有顧客九人,但是沒有攜帶筆記本電腦的,低頭查看手機的倒是有五個。楊學武指示店長把錄像暫時封存,回局裡辦理相關手續後再行扣押。
小毛覺得發帖人未必在這幾名顧客之中,因爲無線網絡的覆蓋力完全可以透過牆壁,發帖人站在與麥當勞餐廳一牆之隔的街道上上網發帖,也並非完全沒有可能。
處理完畢,楊學武看看跟着自己忙活了半天的三個夥計,買了幾包炸雞分給他們。兩名巡警推脫了幾下,就帶着紙包回去了。值了一宿夜班的小毛則坐在車裡,大口吃起來。
此時已是天色微明,街邊的行人也漸漸多起來。楊學武靠着警車抽了一根菸,最後還是不情願地撥通了方木的電話。
方木第一時間趕到了市局,在麥當勞餐廳提取到的錄像帶恰好也同時送到。查看了幾遍錄像後,方木就肯定發帖人並不在那五人之中。因爲從動作來看,其中三個人明顯僅在瀏覽,而非寫字。其餘兩人雖然有長時間操作手機的動作,但看年齡和衣着,應該是附近中學的學生。
楊學武想了想,說道:“如果發帖人事先把文檔存在郵箱裡,再粘貼到網站上呢?同樣也不需要有寫字及按鍵的動作。”
方木搖搖頭,指指錄像畫面說道:“這幾個人,都沒有掩蓋自己外貌特徵的任何行爲。如果他能想到用無線網絡,而不留下固定IP地址的話,就不可能不考慮監控視頻帶來的風險。”
換句話來說,方木的意見和小毛一樣,發帖人當時應該就位於麥當勞餐廳之外,利用覆蓋過來的wifi信號上網發帖。
遺憾的是,那條路上並沒有安裝視頻監控設備。所以,對發帖人的其他情況依舊一無所知。
方木問小毛:“發帖人使用的電子設備是否還在繼續連接網絡?”
“沒有。”小毛搖搖頭,“我們一直在監控這臺設備。發帖後,它就斷開網絡了。”
這是一個明顯要掩蓋自己身份和位置的行爲。
而那個投票帖,依舊處於在線論壇的首頁。早上八點之後,訪問論壇的用戶開始激增,投票人數已達3445人,從投票結果來看,九成以上的網友都選擇了“3”。
無良判決再次拉低道德底線,不殺不足以平民憤。
“法官”、“齊媛案”、“判決”這幾個詞讓方木感到似曾相識。他擡頭看看楊學武,後者顯然已經對他的疑問心領神會。
“就是那個案子。”楊學武擡手指指投票帖題目下的網頁鏈接,“都在這裡了。”
打開網頁鏈接,是“C市信息港”網站對不久前發生的一起民事案件所做的新聞專題,包括案發始末、當事人資料以及庭審、宣判的整個過程。發帖人似乎想讓網民先了解本案的具體情況再投票,看上去還有一絲客觀公正的味道。
案件發生在今年9月初,一名67歲的胡姓老太乘坐208路公共汽車前往南京街,下車的時候,被身後急於下車的乘客撞倒。另一名也在本站下車的女乘客齊媛(女,20歲,C市稅務學院會計系大三學生)見狀,急忙將胡老太攙扶起來。此刻,撞人的乘客已經不知所蹤。胡老太起身後,感到右臂和腰部疼痛難忍。公交車隨即開走,其餘乘客也無人伸以援手。齊媛在徵求胡老太意見後,用自己的手機撥打了120急救電話,待醫務人員到達現場後,方纔離開。
不料幾日後,齊媛忽然接到了來自胡老太的兒子熊某的電話,得知胡老太已被診斷爲右前臂尺骨骨折,右側胯骨骨裂。不過,熊某來電的意圖並不是對齊媛表示感謝,而是要求齊媛賠償醫療費用、營養費用、精神損失等共計12萬元。齊媛大爲吃驚,忙追問對方索賠的理由。熊某答曰,胡老太認爲正是齊媛撞倒了自己。
從救人者一下子淪爲撞人者。氣憤、委屈之餘,齊媛斷然拒絕了熊某的索賠要求。不過,事情並未就此偃旗息鼓。五天後,齊媛接到了和平區人民法院民事一庭的傳票,胡老太將齊媛告上了法庭。
只能應訴的齊媛在老師和同學的幫助下,找到了C市公交公司208路車隊,要求案發時當班的司機爲自己提供證詞,以證清白。公交司機以沒看到事發經過爲由拒絕作證。眼見開庭日期漸近,絕望中的齊媛只得求助於新聞媒體。
C市電視臺新聞欄目及本地的多家媒體對齊媛進行了採訪。齊媛堅稱自己是做好事,而不是撞人者。在講述整個事發經過之後,齊媛還通過電視節目,懇請當天的目擊者能爲自己出庭作證,如果撞人者肯出來承擔責任,則再好不過。
鏡頭中,已明顯消瘦的女孩委屈萬分,聲淚俱下地懇求當天在場的好心人能還自己一個清白。觀者無不動容。然而,幾天過後,撥打電視臺公佈的熱線電話的觀衆倒是不少,但都是表達憤怒心情的,願意作證的目擊者仍然沒有出現,至於真正的撞人者更是杳無音信。
這是一個讓人不得不承認的現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已經是大多數人的生活信條。
女孩不甘心,來到事發地點,打出橫幅尋找目擊證人。然而,圍觀者大多表達出同情和憤怒,甚至還有當場捐款的,就是無人願爲齊媛作證。
而原告胡老太一方則始終拒絕接受採訪,聲稱一切以法院的判決爲準。
今年10月,備受媒體和民衆關注的齊媛案在和平區人民法院民事一庭開庭審理。庭上,原告胡老太一口咬定是齊媛撞倒了自己。拿不出證據的被告齊媛則百口莫辯。當時詢問胡老太的一句“大娘你沒事吧?”也被原告認爲是齊媛承認撞人的證據。庭審結束前,主審法官任川問雙方當事人是否願意接受調解,原告胡老太表示同意,被告齊媛則堅決拒絕調解。庭審當日,沒有當庭作出宣判。
據媒體報道,當原告一方走出法院時,遭到院外民衆的圍堵和辱罵。胡老太在兒子熊某的攙扶下,狼狽不堪地上了一輛出租車。當司機得知這兩位乘客就是齊媛案的原告時,當即表示拒載。胡老太和兒子只得再次躲進法院,待人羣散盡後纔敢出門回家。
一個月後,和平區人民法院民事一庭做出判決:現有證據無法充分證明齊媛撞倒了胡老太,但也不能完全排除這種可能,故判決齊媛承擔40%的民事責任,判賠胡老太各種費用共計四萬八千元。判決書經媒體公開後,剛剛淡出公衆視野的齊媛案再次引發市民的熱議。這一次,則將矛頭直指做出判決的法院及主審法官任川。
重壓之下,任川法官接受了媒體的採訪,並對判決的理由做出瞭解釋。在他看來,撞人者立刻去攙扶及查看被撞者的情況,乃是常理。齊媛與胡老太之間的對話,也顯示她與老人被撞倒之間存在某種聯繫。此外,一位年近七旬的老人,應該不會惡毒到去訛詐救人者。故此做出齊媛承擔部分責任的判決。
記者追問是否會有冤枉好人的可能,任川法官則面露難色,猶豫了一下之後,不無尷尬地說道:“當今這個社會……見義勇爲的人應該不多了吧。”
此言一出,立刻引發民衆的一致聲討。尤其在網絡上,質疑聲、辱罵聲鋪天蓋地。
齊媛在接到判決書的時候當場暈厥過去,醒來後不食不語,整天以淚洗面。在鄉下務農的父母特意趕到學校來照顧她。待情緒稍稍好轉後,齊媛委託律師提出上訴。當她再次出現在新聞鏡頭中的時候,這個女孩已經和之前柔弱、委屈的樣子判若兩人,眼神中盡是憤怒與仇恨。
記者問她:“如果再遇到這種情況,你還會選擇救人麼?”
齊媛猶豫了一會兒,緩緩地搖了搖頭。
“不會了。我再也不相信別人了……我家經濟條件不好,救了她,都要傾家蕩產了……”
然而,這一切依舊沒有終結。這份判決書帶來的社會效應正在向越來越壞的方向發展。連日來,C市先後出現兩起老人倒地無人救助的悲劇。其中一位七十多歲的老人在附近公園散步時,突然因心臟病發而昏厥。圍觀羣衆多達上百人,無一人上前伸出援手,也無人撥打急救電話。老人在冰冷的地面上躺了足足四個小時後,慢慢地死去。圍觀羣衆受訪時,直言不諱地說之所以選擇漠視,是怕遭到訛詐。
“不幫他,我對不起自己的良心;幫了他,法律對不起我!”一位受訪的中年男子如是說。
這份判決,徹底摧毀了民衆對他人僅存的一點善意。
看完全部資料,方木反而沉默下來。楊學武抱着肩膀等了一會兒,見他不開口,忍不住問道:“你覺得是他麼?”
方木沉思了一會,點了點頭。
“我有個疑問。”楊學武指指顯示器,一臉無辜的胡老太面對鏡頭攤開雙手,似乎在辯解着什麼,“你不覺得這老太太更可恨麼,爲什麼兇手不選擇她?”
方木搖搖頭:“事情發展到現在,情況已經起了變化。當前公衆的焦點在那個判決書上,而不是訛人的老太太。”
不管怎樣,被救者反咬一口畢竟只是個案。然而,當代表司法權威的判決書默許了這種訛詐,其負面社會效應就遠遠超過了訛詐案本身。試想,如果法律都不能匡扶正義,那民衆還能指望什麼?
此外,從方木對兇手的心理分析來看,他是“不屑於”將婦女和老人當做殺害目標的。一個年近七旬的老婦和一個代表公權力的法官,顯然殺害後者更能滿足他的心理需要,也能顯示出他超常的犯罪能力。
而且,兇手在網上公開投票帖,也在某種程度上驗證了方木的預測。即,他將不斷提高犯罪的公開性和手段的精妙性,進一步擴大犯罪的影響力。他已經把本應私下裡進行的報應儀式升級成與網友互動的殺人遊戲。他變得越來越狡猾、強大,在他的內心,自我認可和評價的程度已經上升了一個層次。
比如,他將自己命名爲“城市之光”。
城市之光,這部給卓別林帶來巨大聲譽的電影,在兇手看來,顯然有其他的含義。也許在他的想象中,已經把自己當做一縷強光。它刺破籠罩在城市上空的層層陰霾,直抵每一個渴求公平的人的內心深處。
殺戮,即懲罰,即正義。
“你們來看。”正在全神貫注盯着電腦屏幕的小毛突然開口,“媽的,這投票帖傳播得太快了。”
方木和楊學武同時撲到電腦前:“什麼?”
小毛半是無奈半是惱怒地說道:“我們想到的,市民也想到了。”
在線論壇的首頁上,除了那個依舊顯眼的投票帖之外,還有幾個網友發表的帖子。從內容上來看,已經有網民懷疑這個“城市之光”就是前段時間連殺三名“惡人”的兇手。這些網帖都得到大量點擊和回覆,甚至不乏讚美、鼓勵之詞。
方木當即建議,請示上級領導,通知“C市信息港”網站的相關負責人刪除投票帖。一來可以制止事態進一步擴大,防止煽動民衆的暴戾情緒;二來,方木認爲“城市之光”的意圖是吸引更多人的關注,如果一個網帖僅僅存在了十幾個小時就被刪除,肯定不會滿足他的心理需要。他一定會再找機會上網發帖。他使用的電子設備越頻繁地接入互聯網,被網監部門鎖定的機會就越多。
一個小時後,投票帖被刪除。針對“城市之光”的評論帖及回覆也被刪除。小毛問方木要不要也把“城市之光”的ID註銷。方木想了想,搖頭說不。
這是一着險棋,因爲警方僅僅刪除網帖,卻保留ID的話,引蛇出洞的意圖就十分明顯了。現有證據顯示,這個“城市之光”是個當晚剛剛註冊的新用戶,並且發了投票帖之後立刻下線。如果“城市之光”再次發帖,就證明他並不是僅爲譁衆取寵的普通網民。而且,他有足夠的把握讓警方無法追蹤到他的物理位置。
那就可以肯定,“城市之光”就是警方一直在尋找的連環殺人兇手。
警方在冒險,“城市之光”也在冒險。
現在能做的,就是等待。
在網監部門的安排下,小毛帶領兩名網警對“城市之光”使用的電子設備進行二十四小時監控。一旦發現它接入互聯網,立刻鎖定它的位置。同時,警方也再次領略到互聯網傳播速度的可怕之處。
僅僅一個上午,全國多家網站都出現了網友自發轉載的相關信息,其中還有“全民公投決定法官生死,主辦者疑似連環殺人兇手”這樣指向性極強的題目。省廳過問此事後,立即聯繫多省市的網監部門,請求協同作戰,避免消息進一步擴散。然而,被傳播至微博、網站及在線論壇的“殺人投票”依舊多如牛毛。
“城市之光”已經在全國範圍內掀起一場不小的風波。
就在專案組忙於搜索、查看各種網上信息的時候,第三天上午10點47分,被監控的電子設備突然又接入互聯網。“城市之光”登陸“C市信息港”的在線論壇後,又發了一條一模一樣的投票帖。1分11秒之後,“城市之光”下線,其使用的電子設備也與互聯網斷開連接。不過,小毛等人已經迅速鎖定了他的位置。專案組立刻調集警力前往他發帖的地點——C市圖書館。
C市圖書館是一棟三層建築,連同院落,總佔地面積近6500平方米。楊學武等人看着圖書館裡進進出出的讀者,不僅心灰意冷。儘管認爲“城市之光”已經不可能繼續留在原地,楊學武等人還是耐着性子對整棟樓進行了搜查,沒發現任何有價值的線索。一名警察拿出自己的智能手機進行測試,結果發現無線網絡信號足可以覆蓋至圖書館牆外。他完全可以不留痕跡地上網發帖,然後從容離開。
警方不得不承認,實際上,“城市之光”在牽着警方的鼻子走,在這種形勢下,圍捕根本不會有任何效果。
方木也對這種應對措施不抱什麼希望。“城市之光”既然敢公開下手目標和殺人意圖,就有十足的把握不被警方追蹤到。不過,這種自信和狂妄也給警方提供了一個機會。至少,現在已經知道了兇手的下一個目標人物。
幾個小時後,“城市之光”新發布的投票帖就已經有幾千人參與,從結果來看,選擇“3”的網友仍然佔九成以上。同時,轉載和評論帖也在網絡上迅速蔓延開來。有好事者甚至將任川法官的照片、家庭住址、手機號碼和畢業院校都貼在了網上。
方木看看投票帖裡不斷增加的參與人數,苦笑了一下,轉頭對楊學武說:“見見這個法官吧。”
楊學武同樣一臉凝重:“你的意思是?”
“對,把他保護起來。”方木頓了一下,“說句不好聽的,他也是個餌。”
雖然目前對“城市之光”的下手時間還不能確定,不過,從他的作案習慣來看,他事先一定要對任川法官的背景資料及行蹤調查得一清二楚。“城市之光”肯定已經預測到警方會對任川進行保護。儘管己方在明,對手在暗,但是,他既然已經公開了自己的意圖,就絕對不會輕易放棄。如果他圍繞任川展開調查,也許就會留下蛛絲馬跡。
正說着話,楊學武的手機突然響起來。他拿起電話說了幾句之後,站了起來。
“不用去找任川了。”楊學武指指門外,“他已經來了。”
推開五樓
會議室的門,方木暗自吃了一驚。幾乎所有專案組的成員都來了,大家或坐在椅子上,或靠桌而立。長條會議桌的另一側,孤零零地坐着一個人,正是任川法官。
分局長見方木和楊學武進來,揮揮手,示意把門關好。
走廊裡的嘈雜聲被隔絕在門外,會議室裡一下子靜得出奇。不知爲什麼,大家都選擇和任川相對的位置,並且一言不發。從那些或疑惑,或厭惡的眼神中,方木已經猜出箇中端倪:沒有人願意和這樣的一個人坐在一起。
身處這樣的氣氛之中,任川顯得坐立不安。看得出,這是一個很注重個人形象的傢伙。紋絲不亂的偏分發型,質地考究的深色西裝,一塵不染的黑色皮鞋。只不過,他的神情與這身標準的公務員打扮不符,目光慌亂,臉色蒼白,冷汗涔涔。
大家都不說話,只是默默地看着這個已經被“城市之光”和C市市民宣判了死刑的人。的確,就連方木也不知該對他說些什麼。任川的所作所爲,每個人都心知肚明。勸慰和開解都是毫無意義的,相信不止一個人會有這樣的想法:這樣的人,着實該死。
在這樣的注視下,任川更加侷促。他不停地在專案組成員的臉上來回睃視着,每次目光接觸後,都忙不迭地低下頭。
分局長也覺得尷尬,清清嗓子之後,指着他說了一句:“這位是任川法官。”
大家還來不及作出迴應,任川就像被火燎了似的跳起來,一躬到底,額頭幾乎都碰到了桌面。
“給大家添麻煩了。”
有人竊笑起來,氣氛也稍稍緩和。分局長頗沉得住氣,慢條斯理地點燃一根菸,開口問道:“爲什麼來找我們?”
任川掏出一包紙巾,擦擦額頭上不停向下滾落的汗珠,略定定神,結結巴巴地說起來。
齊媛案宣判以來,任川就面臨着巨大的壓力。判決書千夫所指,媒體連篇累牘地報道。這些都給他的生活和工作帶來很大的影響。宣判當天,他的車窗就被人砸壞了。之後,他的辦公電話和手機每天都會接到大量的騷擾及辱罵電話。法院領導曾建議他暫停工作,任川拒絕了。一來,他不想讓公衆覺得他爲了這個判決感到心虛;二來,他相信隨着時間的推移,公衆會慢慢淡忘這一事件。
當投票帖第一次出現在網絡上的時候,任川覺得這是個別網民的譁衆取寵,並沒有放在心上。然而,當各大網站和在線論壇、微博對投票帖開始瘋狂轉載時,他感到了一絲擔憂。尤其是當他得知,近九成網民投票選擇讓他去死的時候,他開始害怕了。投票帖第二次出現後,任川的同事私下裡告訴他,警方已經對投票帖開始關注,並且第一時間前往“城市之光”發帖的地點展開抓捕。這說明,投票帖絕不是一起惡作劇。而且,任川在網絡上對“城市之光”的種種評論和猜測中,已經意識到這個人很可能就是前段時間連殺三人的兇手。他徹底慌了神,考慮再三後,決定向警方求助。
“現在,大家看我的眼神……”任川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就像看一個死人一樣。”
說罷,他充滿希望地看看大家,似乎想聽到“別那麼想”、“沒那麼嚴重”之類的話。然而,沒有人開口,大家依舊默默地盯着他。
這意味着,即使在警方眼裡,任川也已經是一個至少“死”了一多半的人了。
他的笑容隨即消失,整個人也微微地抖起來。
分局長把菸頭摁滅,沉吟了一下,開口問道:“我們能幫你什麼?”
任川打起精神,試探地問道:“我能不能知道你們的偵破進展?”
“那不可能。”分局長乾脆利落地拒絕。
“那……那個人的基本特徵呢?”任川還不死心,“他長什麼樣?或者……”
有人笑起來,隨即毫不客氣地打斷他:“如果我們知道他長什麼樣,早就抓住他了。”
任川有些失控了,大聲追問道:“如果你們什麼都不知道,怎麼保護我?我怎麼辦?”
分局長皺皺眉頭:“誰說我們要保護你了?”
任川一怔,結巴了半天說道:“我打算申請……警方對我的人身安全進行保護。”
“人身保護令?”分局長依舊不動聲色,“那隻限於離婚類案件——你媳婦是‘城市之光’?”
大家轟的一聲笑起來。
任川的臉一下子紅了,越發地語無倫次。
“不是……我的意思是……”
“行了,你的意思我明白。”分局長一揮手,“這事我說了不算,得上級領導研究決定。不過,我個人對你提幾點建議,僅供你參考:第一,儘量不要外出,尤其是人多的地方,最好下了班直接回家;第二,如果有身份不明的人敲門,絕對不要開門,別管他是收電費的還是推銷保險的;第三,減少外出就餐,用自己的杯子和餐具;第四,最好記一下你家附近的派出所的值班電話,如果有管片民警的手機號就更好了,如果出了意外,110出警沒有你想得那麼快,還不如直接找派出所;最後……”分局長頓了一下,“祝你好運吧。”
任川一直用心聽着,聽到最後,臉色又是一變。他定定神,舔舔乾裂的嘴脣,似乎還有話想說,可是眼見分局長已經垂下眼皮,拿出煙來抽,也只能道謝後起身離開。
任川剛走出會議室,就有專案組成員鼓起掌來。
“解氣,真他媽解氣!”
分局長嘿嘿地笑了幾聲,招呼大家坐下。
“這混賬東西,應該有人敲打敲打他。不過,他說的事我們還得重視。”分局長正色道,“‘城市之光’已經公開了他的下手目標,這對我們來講,既是挑釁,也是機會。其實,不用任川申請,我們也打算對他採取監護措施。”
接着,他和幾個負責人開始研究對任川進行監護措施的細節。談了幾句,分局長髮現大家的情緒不高,不是低頭查看手機,就是吸菸發呆,不由得大爲光火。
“都他媽給我精神點!”分局長敲敲桌子,“這次無論如何不能再讓‘城市之光’得手。人家已經指名道姓告訴你要殺誰了,如果任川死了,咱們還他媽有臉混下去麼?”
的確,任川該不該死尚在其次,既然已經知道兇手的意圖,身爲警察,就得把個人好惡放在一邊,全力保護任川,同時力求把兇手緝拿歸案。
於是,大家都打起精神,商討對任川的監護措施,會議室裡的氣氛又熱烈起來。
方木靜靜地坐在一旁,留意傾聽着每一個人的發言。很快,他意識到,大家都已經習慣把那個人稱作——
城市之光。
習慣這個稱呼的不僅是警方。每當C市的市民談及那個連殺三名“惡人”,爲無辜者“伸張正義”的連環殺人兇手時,也是用“城市之光”來稱呼他。這個名字的熱度越來越高,某網站的貼吧上甚至出現了“城市之光”吧,且訪客絡繹不絕。在大多數民衆的眼裡,這個當代的“梁山好漢”、21世紀的“俠客”,似乎真的像一縷強光一般,讓這個城市的黑夜來得晚一些。
有些警察私底下打趣道,乾脆別抓這傢伙了,有了他,警方省了多少麻煩。
也許,唯一希望這個名字儘快消失的人,只有任川。他約見專案組的兩天之後,上級就佈置了針對他的專門監護措施。據說,是和平區法院的院長親自帶着他來到公安廳,要求警方提供人身保護。專案組早有準備,很快就拿出一整套監護方案。其中,一組四人暗中跟隨任川,監護範圍從他的工作地點覆蓋至私宅;同時,要求任川隨身帶着手機,並實行24小時定位。而且,刑技部門在任川的手機上設置了快捷鍵,直撥一條專用線路,按鍵即可接通,並派專人值守。
方木也被編入其中一個小組,第一次執勤的時間段是白班,從早八點至晚六點,也就是任川到達法院至下班到家這一期間。
當天,天色陰沉,氣溫驟降。方木被手機鬧鈴叫醒時,看看窗外依舊漆黑一片的天空,還以爲是手機出了問題。反覆確定了時間之後,方木這才意識到,已經要入冬了。
房間裡很冷,方木哆哆嗦嗦地披衣下牀,看到餐桌上放着蓋好的碗盤。掀開一看,白粥和煎蛋還冒着熱氣。廖亞凡的鞋子卻不在門旁,也許已經上班去了。
方木的臉上露出笑容,心底卻輕嘆一聲。
吃過早飯,方木徑直開車到和平區人民法院,在停車場入口處恰好遇到任川的車。他顯然已經習慣了這種貼身監護,鎖好車門後,就朝停車場裡張望着。幾乎是同時,一輛黑色商務車裡跳下一名男子,四下觀察一番之後,慢慢地向任川走去。
任川的臉上擠出一個難看的笑容,動作僵硬地向黑色商務車裡揮揮手,就和男子一前一後地向法院大樓走去。
方木把車停好,轉身走向黑色商務車。此時,另一輛灰色吉普車也停在了商務車旁邊。一臉疲憊的楊學武拉開車門跳了下來,隨着他的動作,一股濃重的煙霧從車內冒了出來。楊學武吐掉即將燃盡的菸蒂,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皺巴巴的本子遞給方木,聲音粗啞地說道:“交班。”
方木擡頭瞄了一眼吉普車內,三個警察東倒西歪地靠在車座上睡得正香。他接過本子,翻了翻,上面記錄了任川昨天下班後的活動情況。看來,這傢伙還挺聽話,到家後就閉門不出。
方木簽好日期和自己的名字,看看不住地打哈欠的楊學武,拍拍他的肩膀說道:“趕緊找個地方休息吧。”
“休息個屁!”楊學武沒好氣地說,“查驗筆跡那幫人快整理出結果了,我得去看看。”
被專案組安排查驗第47中學殺人案物證的小組曾反映,在單張演算草紙中沒發現類似的編碼,懷疑被兇手寫在呈疊放狀態的數張紙上。並且,即使寫有編碼,也可能被血跡覆蓋。因此,小組又臨時借調了幾名筆跡勘驗人員,在近百張演算草紙中進行組合,查找不屬於死者魏明軍的字跡。這項工作耗時且費力,不過好在就要出結果了。
方木點點頭,說了句你辛苦。楊學武擺擺手,轉身上車駛離法院停車場。
方木則上了那輛黑色商務車,和其餘兩名警察打了個招呼,讓他們一一在記錄本上簽字後,開始了枯燥的監護工作。
說它枯燥,其實一點也不誇張。每隔半小時,方木等人就要和貼身保護任川的警察進行通話,得到的答覆卻幾乎一致。
“任川在辦公室看案卷,無異常。”
“任川和其他法官探討案情,無異常。”
“任川做開庭前準備,無異常。”
最後,大家都懶得細說,回答一句無異常就掛斷步話機。
閒得無聊,方木就和另外兩個同事聊天。東拉西扯了半天,話題自然就回到任川身上。一個年輕警察抱怨道:“他媽的,大好時光浪費在這個混球身上。老百姓如果知道我們花了這麼大的精力、這麼多錢保護這個狗官,指不定怎麼罵我們呢。”
“就是。”另一個警察附和道,“讓那個‘城市之光’宰了他得了,大家都省心——當然,最好不是我們當班的時候。”
大家都笑起來。方木也跟着苦笑連連,目光不由得瞟向四樓右起第三個窗口。那正是任川的辦公室。正在埋頭工作的他,相信也是滿心忐忑不安。在全民對他皆言可殺的當下,如果任川知道警察也恨不得他早點死的話,不知該作何感想。
真的怪不得這些警察,雖有職責在身,可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善惡觀。怒其判決不公的,絕對不僅是那些網民。其實,大多數參與偵辦此案的警察都有這樣的困惑:“城市之光”真的錯了麼?保護這樣的人,就是對的麼?
對還是錯,對警察而言其實沒有意義。只要觸犯刑法,不管是什麼人,都得承擔刑事責任。相應地,只要生命安全面臨威脅,不管是什麼人,都應該加以保護。
只不過這枯燥且讓人質疑其正當與否的工作,着實無聊。上午10點左右的時候,貼身保護任川的警察主動進行通話,聽聲音頗有幸災樂禍之感。
任川即將出庭審理一起民事案件,被告方得知主審法官是他,居然當庭提出要任川迴避,理由是懷疑他不能公正地審理此案。
“這小子臉都綠了,哈哈。”
吉普車裡的警察聽了,也是竊笑不已。
時近中午,天色更加陰沉,伴隨着一陣緊似一陣的大風。午飯之後,今冬的第一場雪,在C市上空緩緩飄落。
雪越下越大,天地間頓時呈現出一片蒼茫之色。方木靠着車窗,靜靜地看着大風捲集着雪花飛舞。街上的行人都腳步匆匆,似乎對這場突如其來的暴雪都沒有心理準備。一個打扮入時的女子幾乎是跳着腳奔向街邊的出租車,腳下那雙薄薄的皮鞋顯然已經無法抵禦降雪所帶來的刺骨寒意。
方木的心裡一動。
他忽然想到,廖亞凡一直還穿着網面的運動鞋,這樣的天氣下,肯定會凍壞的。他不由得連連責怪自己的粗心,隨即又爲自己開解:最近工作太忙了,每天只能在下班後見廖亞凡一面,對她有所忽略也是難免。然而,想來想去,還是無法擺脫越來越強的內疚感。
方木看看手錶,現在還不到12點半,還是法官們午休的時間。他猶豫了一會兒,委婉地跟另外兩個同事說要出去辦點事,並保證很快回來。他們正閒得發慌,很痛快地答應了方木的要求。
方木立刻跑去發動自己那輛吉普車,開到附近的一家商場,買了一件紫色的羽絨服和一雙棉皮靴。買鞋的時候,他實在不知道現在流行的款式是怎樣的,第一個想法居然是打給米楠諮詢一下。剛摸出電話,方木就意識到萬萬不妥,也被自己的念頭嚇了一跳。
情緒隨之黯然,方木再也無心挑選,隨便買了一雙就馬不停蹄地奔向市人民醫院。
廖亞凡卻不在護工休息室。幾個中年女護工顯然知道方木就是廖亞凡嘴裡的“未婚夫”,一邊帶着笑意不住地打量他,一邊掩嘴竊竊私語。最後,還是上次那個打毛線的女護工告訴方木,廖亞凡在二樓的19號病房裡。
方木道謝之後,拎着購物袋又去了219病房。
這是一間單間病房,廖亞凡正在擦地。湊巧的是,江亞也在病房裡,站着和一個女護士說話。
看到方木進來,廖亞凡非常驚訝。
“你怎麼來了?”她下意識地掏出手機看看時間,“這才幾點啊?”
江亞和女護士也齊刷刷地把目光投向方木。在這樣的注視下,方木顯得很不自在,他拎起手中的購物袋,結結巴巴地說:“下雪了……我給你送衣服和鞋子……”
廖亞凡的臉騰地紅了,看上去卻很愉快。她接過方木手裡的購物袋,有些不好意思地對女護士說:“南姐我去試一下,很快就回來。”說罷,她就放下拖把,一路小跑出了病房。
南護士笑着答應了,轉身打量着方木。
“你就是小廖的男朋友吧?”南護士的眼神中透出一絲欣賞和羨慕,“你對她可真好。”
“上次見面時我就覺得奇怪,不過沒好意思細問。”江亞也說道,“方警官你眼光不錯,小廖是個挺好的女孩。”
方木不知該說什麼好,只能擠出一個微笑作爲響應。
“那就這樣,你放心吧。”南護士又轉向江亞,“後天一早就回來,是吧?”
“對。”江亞的表情懇切,“給你添麻煩了。”
“別客氣。這也是我該做的。”說罷,南護士衝方木擺擺手,轉身走出了病房。
房間裡只剩下方木和江亞兩個人。四目相對,江亞先笑了笑,拉過一把凳子示意方木坐下。
“今天是特意來給女朋友送衣服和鞋子?”
方木搔搔後腦勺:“算是吧。”
江亞輕輕地笑起來:“真是個好男人啊。”
“哪裡。”方木擺擺手,目光投向躺在病牀上的女人,“和你相比,我可差遠了。”
“唉,我是沒辦法。”江亞坐到牀邊,拉起女人枯瘦的手慢慢摩挲着,“總不能丟下她不管。”
女人雖然一直沉睡,臉色卻還算紅潤。也許是肌體的本能感應到江亞的動作,雙頰各飛起一片潮紅,呼吸也略略急促。
江亞伸出手,在她的額頭和臉頰上溫柔地撫摸着。
“我相信,她能聽到我說話。”江亞的動作輕緩,似乎女人是一件無比珍貴、脆弱易碎的瓷器,“總有一天,她會醒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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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木下意識地看看病牀前的患者卡片。魏巍。
他忽然覺得這個名字似曾相識,不自覺地輕聲讀了出來。
江亞察覺到方木的異樣,笑了起來。
“是呀,《誰是最可愛的人》。”他轉頭面向女人,似乎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跟女人聊天,“你就是最可愛的人。”
看到這令人心酸的一幕,方木的心下也有些黯然。
“她這樣……”方木試探着問道,“已經多久了?”
“半年多了。”江亞平靜地說,“醫生說,她恢復得挺不錯的。”
“什麼原因造成她昏迷的,疾病,還是事故?”
“她這裡長了個瘤子,需要動手術。”江亞指指自己的腦袋,“結果,下了手術檯之後就再沒醒過來。”
“哦?”方木瞪大了眼睛,“爲什麼?”
“不知道。”江亞搖搖頭,“我要求主治醫生解釋的時候,才發現病歷什麼的,統統都被修改了。”
“這麼說,醫院有責任?”
“我覺得是。不過醫院不承認,只是答應留院觀察,費用全免。”江亞輕嘆一聲,“我手裡沒有證據,也只能聽醫院的安排。”
方木見他說得無奈,心下也頗爲不忍,想了想,岔開了話題。
“剛纔聽你和南護士聊天——怎麼,要出門?”
“是的,進一批貨。”江亞也很快就調整好情緒,“委託南護士幫我照顧魏巍。好在時間不長,最多一天而已。”
“嗯,如果南護士忙不過來,亞凡也可以來幫忙。”
江亞笑笑:“好,謝謝了。”
“不過,二寶怎麼辦?”方木想了想,“要不,先接到我家去?”
“沒事。我讓我的店員照顧二寶。”江亞拍拍方木的肩膀,“你放心吧,只要給小傢伙準備足夠的食物,他很乖的。”
方木半是好笑半是無奈地搖搖頭,說道:“這小傢伙,饞貓一個啊。”
正說着話,廖亞凡興沖沖地闖進來。她穿着新羽絨服和棉皮靴,站在病牀前轉了一圈。
“怎麼樣,好看麼?”
方木上下打量了一番,看衣服還勉強合身,就問道:“鞋子合腳麼?”
“還行。”廖亞凡倒是挺大度,“稍微有點大,不過沒關係。”
“方警官很細心。”江亞笑着說,“亞凡夠幸福的。”
廖亞凡粲然一笑,雙眼閃閃發亮地盯着方木。方木慌忙垂下眼睛,看看手錶說:“那我先走了,下午還得上班。”
說罷,他和江亞揮手告別,走出了219病房。
剛邁出幾步,就聽到身後一陣清脆的腳步聲。
方木回過頭,廖亞凡連蹦帶跳地跑過來,一把挽住他的胳膊,笑嘻嘻地說:“我送你出去,順便把衣服換下來。”
“換了幹嗎?”方木稍稍掙扎了一下,“就這麼穿着吧。”
“不,幹活時穿這個怪可惜的。”廖亞凡低頭瞧瞧光可鑑人的皮靴,“反正醫院裡也不冷——下班後再穿。”
“行,隨你。”方木無奈地搖頭。
直到方木的車開出很遠,還能看到廖亞凡在衝自己揮手。漫天風雪中,她很快就變成一個紫色的小點,最後完全消失了。
方木從倒車鏡裡收回視線,廖亞凡收到禮物時的欣喜若狂讓他感到更加歉疚。這個女孩在叛逆、狂躁的外表下,隱藏的是一顆卑微到極點的心。
從今天開始,對她好點。
方木對自己說。
大約十五分鐘後,和平區法院的大樓出現在前方。因爲這場突如其來的暴雪,交通顯得有些擁堵。在一個路口足足等了五分鐘之後,綠燈終於亮起。方木剛踩下油門,衣袋裡的手機就響了。方木瞄了一眼,是同一監護小組的同事,他拿起耳機塞進耳朵,又按下接聽鍵。
“喂?”
“快回來,出事了!”
方木心頭一凜,腳下也猛然發力。吉普車在溼滑的路面上晃了一下,風馳電掣般向和平區法院駛去。
方木一直把車開到法院大樓門口,跳下車的同時,他向停車場方向掃了一眼,那輛黑色商務車還停在原地,車門卻大開。是什麼讓他們慌張到連車門都來不及關?
他的心頭忽然涌起一股不祥的預感,上午還戲言讓“城市之光”把任川宰了得了,不會這麼邪門吧?
方木來不及多想,拔腿就往樓上跑。剛跑上二樓,就看到幾個法警像沒頭蒼蠅一樣在走廊裡團團亂轉。方木抓住其中一個,掏出警官證在他眼前一晃,厲聲問怎麼回事。
那個法警一臉驚慌,結結巴巴地說:“我也不知道……是你們的人說……任川失蹤了。”
方木罵了一聲,指示法警立刻封鎖法院大門,任何人都不許出去。這時,楊學武的電話又打進來了。
電話剛一接通,他就直接告訴方木,從手機定位的結果來看,任川的手機還在法院裡,位置在大樓東側。手機呈接通狀態,但是沒有人說話,只聽見隱隱的水聲。
方木的大腦飛速地轉動着,轉身向四樓跑去。跑到三樓緩臺的時候,正好看見負責貼身保護任川的警察從樓上跑下來。看得出他精神高度緊張,手裡拎着的九二式手槍機頭大張。方木急忙攔住他詢問情況。後者已經跑得說不出話來,按着胸口喘了好一陣,才斷斷續續地把情況說明白。
大約十分鐘前,他見任川還在辦公室裡看案卷,一切平靜如常,就溜到樓梯間抽菸。一根菸還沒抽完,忽然接到專案組的電話,說任川的手機突然撥通了那部專線報警電話。他立刻返回任川的辦公室,發現已經人去屋空。他慌了神,急忙通知樓下接應的同事立刻上樓搜尋任川。
“他們倆呢?”
“應該還在樓裡。”
方木讓他用步話機聯絡其餘兩名同事,搜查三樓到一樓,重點放在東側衛生間裡,自己則快速跑向四樓東側衛生間。
這是距離任川辦公室最近的衛生間。然而,衛生間裡空空如也。方木迅速查看了一下,沒有搏鬥和廝打的跡象。他吸吸鼻子,在淡淡的空氣清新劑味道中,似乎也沒有乙醚之類的殘存氣味。
他沒有多停留,拔腿又向五樓跑去,東側衛生間裡也是空無一人。此時,方木已經跑得兩腿發軟,他不敢休息,咬着牙,沿着樓梯直奔六樓而去。
剛跑到六樓的衛生間門口,方木手機又響起來。
“找到他了,二樓東側衛生間。”同事的聲音如釋重負,卻透着一絲怒意,“那混蛋沒事!”
方木應了一聲,感到渾身的毛孔瞬間張開,汗水一下子就溼透了襯衫。
他靠在牆上喘了幾分鐘,才邁開痠痛的雙腿,慢慢地下樓。
剛轉入二樓走廊,方木就看到楊學武帶着幾個人大步走來。他的臉色鐵青,見到方木也只是微微點頭,低聲問道:“人呢?”
方木指指東側衛生間。小組的其他三個同事站在門口,臉色悻然,見楊學武過來,都自覺地讓開一條路。
楊學武看也不看他們,徑直走進衛生間。任川一臉緊張地靠窗而立,手裡還捏着那部惹禍的手機。
楊學武一腳踢飛了擺在門旁的水桶,半桶清水嘩啦一聲潑灑出來,轉眼就流到了任川腳邊。
任川本能地躲開,卻沒躲過楊學武的手。他一把拽住任川的衣領,鼻子幾乎要湊到對方的臉上。
“你搞什麼鬼?”楊學武的聲音雖低,卻透出刺骨的寒意,“玩我們,是吧?”
任川的臉憋得通紅,連連否認:“不小心按到的……剛纔上衛生間……真的,我不是有意的……”
大家急忙上前把楊學武拉開,生怕他會動手打人。楊學武甩開衆人的手,先是四下掃視一圈,最後從緊抿的嘴脣裡蹦出幾個字。
“繼續吧。”隨後,他伸出一隻手,衝任川點了點,卻什麼都沒說,只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轉身走了。
方木始終抱着肩膀冷眼旁觀,看楊學武離開,也招呼小組的另外三個同事下樓。
回到車裡,兩名同事忍不住大罵任川。方木的心情也很不好。任川擺明了是在考驗警方的反應能力,否則不會從四樓跑到二樓去上衛生間。他既要依靠警方的保護,還不信任警方。估計“城市之光”發出的死亡威脅已經快把他折磨得精神分裂了。
終於捱到下班,五點之後,法院大樓內的人陸陸續續地走了出來。很快,方木就看到任川提着公文包走向停車場,身後是那個依舊板着臉的警察,緊跟着任川坐進了他的藍色馬自達轎車。
方木拍拍趴在方向盤上打瞌睡的同事。隨即,兩輛車一前一後駛離和平區法院。
一路無話。半小時後,任川和監護小組回到了任川居住的藍岸名苑小區。
A座17號樓下,一輛白色麪包車早已停在車位上。隨着黑色商務車駛近,麪包車的前燈閃爍了幾下。商務車也作出同樣的迴應。
停好車後,方木下車,任川把車鎖好之後,老老實實地站在樓門前,等待麪包車上的人。一個警察跳下面包車,和方木打了個招呼。三個人一起上樓。
電梯停在18樓。三人魚貫而出,任川打開家門後,方木先進門,在房間裡四處查看一番後,對站在客廳門口的任川和那個警察說無異常。
任川這才脫鞋入室,把風衣和公文包甩在茶几上,隨即,整個人就縮在沙發裡不動了。
方木掏出記錄本,和那個警察交接後,擡眼看看任川,說了句先走了,就準備出門。
忽然,任川從沙發上站起來,語氣頗爲懇切地說道:“方警官,能不能和你聊幾句?”
方木有些驚訝,想了想,示意那個警察先下樓。
“麻煩你告訴那三個哥們,不用等我了。”
那警察看看任川,應了一聲就轉身離去。
任川關好房門,衝方木笑笑,指着餐廳裡的椅子說:“坐吧。”說罷,他就自顧自地忙活起來,幾分鐘後,一瓶威士忌、冰桶、兩個杯子、一盒中華煙和菸灰缸已經擺在餐桌上。
方木一直沒動,直到任川往自己面前的杯子裡倒酒時才擡手阻止他。
“對不起,我不喝酒。”
任川也不勉強他,自己倒了半杯威士忌,加冰之後一飲而盡。方木看着那張臉從蒼白慢慢變得潮紅,想了想,開口問道:“你怎麼知道我姓方?”
“呵呵,公檢法不分家。”因爲酒精的作用,任川的眼神變得飄忽起來,“我有幾個朋友在公安系統,也聽過你的大名。”
對這種客套話,方木既沒表示出謙虛,也沒欣然接受,接着問道:“你想跟我聊什麼?”
任川沒說話,抽出一支香菸點燃,又把煙盒推向方木。
“是這樣,我聽說你在專案組裡負責給那個兇手做心理畫像。”任川深深地吸進一口煙,“能不能告訴我,這個‘城市之光’是個什麼樣的人?”
方木沒動他的煙,面無表情地說道:“男性,年齡在25歲至35歲之間。身高在170至175cm之間,體重在75至80公斤左右。”
方木一開口,任川就全神貫注地聽着,聽到最後,滿臉仍是期待的表情,見方木低頭點菸,似乎再沒有開口的意思,臉上的希望瞬間變成失望。
“就這些?”
“對,現在我只能告訴你這些。”方木直截了當地回答他,“也許將來會收集到更多的信息……”
“什麼時候?”任川打斷他的話,手中的杯子也重重地頓在桌面上,“等他把我幹掉之後?”
方木不再說話,默默地盯着他吸菸。
任川也自覺失態,坐着喘了半天粗氣之後,忽然咧嘴笑笑。
“抱歉,我有點失控了。”他又倒了半杯酒,抿了一口,“請你理解我,等死的滋味……太他媽不好受了。”
“我理解你。不過,情緒再激動也無濟於事。”方木平靜地說道,“你現在能做的,就是儘可能配合我們的工作。只要你服從我們的安排,別再玩什麼花招,我們可以保證你沒事。”
任川聽出方木的弦外之音,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然後,他尷尬地笑笑,低聲說:“下午的事……實在很抱歉。”
方木移開目光,鼻子裡輕輕地哼了一聲。
“可是,我就是搞不明白,這個‘城市之光’爲什麼要殺我?”任川又喝了一口酒,“我把身邊的人翻來覆去地捋了好幾遍,還是想不出我到底得罪了誰。”
“你不用費那個勁了。”方木說道,“他不是你認識的人,甚至和你沒有半點關係。”
“那他爲什麼要殺我?”任川瞪大通紅的雙眼,“就爲了那個判決?”
方木不說話了,只是意味深長地看着他,顯然已經默認了他的結論。
“操!”任川一臉憤懣加無奈,“那可真他媽是冤枉我了。”
方木有些不解:“冤枉你?”
“絕對是冤枉我!”任川急赤白臉地說道,“那判決是審判委員會定的!”
方木點點頭,似乎已經知道任川爲什麼覺得委屈了。
所謂審判委員會,是我國特有的審判組織形式,也是法院審判工作的一個集體領導機構。通常,審判委員會可以討論以及決定重大、疑難案件的結果。換句話說,審判委員會可以改變合議庭做出的判決,且合議庭必須服從,並以合議庭成員的名義發佈。按照中國現行法律,審判委員會實行集體負責制。這個“集體負責制”意味着,沒有人需要爲決議負責,出了事,由“集體”扛着。
“我們那個破法院,上頭放個屁都當響雷聽着。”談到齊媛案,任川滿腹牢騷,“今年,有家權威法制刊物發了篇文章,叫《司法活動不應被社會輿論綁架》。我們院那個重視啊,專門組織法官們學習、討論、寫心得體會。讓我們不要被社會輿論左右,必要時要敢於對輿論說不。齊媛的案子起訴到法院之後,我是真心覺得這小姑娘沒說謊,那老太太就是想訛倆錢,彌補一下經濟損失。所以,我最初擬定的判決是小姑娘沒責任。可是,壞就壞在這案子的社會反響太大,院裡討論了一下,決定拿這個案子開刀,說是堅決維護司法機關權威。你們不是嚷嚷小姑娘是見義勇爲麼?好!我們就判她賠錢給老太太,讓你們知道知道,法院究竟是誰說了算!”
任川越說越氣,雙眼幾乎要凸出眼眶,嘴角也滿是飛沫。
“我找領導談了好幾次,說這麼判不行,老百姓肯定不幹。領導說沒事,司法權威大於個人利益,出了問題有審判委員會擔着——擔着個屁!最後還不是我他媽背這個黑鍋!”
聽罷,方木點點頭。對於這個判決的形成過程,外界乃至新聞媒體是不可能瞭解的。不管任川對判決結果的意見有多大,最終仍然要以他所在的合議庭爲名發佈。面對鏡頭時,暴露在公衆視野之下的也只能是他。
想到這裡,方木有些同情這個委屈的法官。一個違背其本意的判決,卻給他帶來了死亡威脅。然而,事到如今也只能承受,他總不能去電視上大聲疾呼:“做出判決的是審判委員會,‘城市之光’,你殺錯人了,去宰了我們院長吧。”
這就是體制之惡,它摧毀的是信仰,傷害的是個人。
連珠炮般地說出一大段話,任川有些氣喘,卻依舊餘怒未消。他一口氣把杯子裡的酒喝光,又慢慢倒上一杯。剛要舉起,就被方木攔住了。
“別喝了。”
任川順從地放下杯子,雙手按住額頭,不停地向後捋着頭髮,曾經紋絲不亂的偏分發型已經亂得像一蓬荒草。
良久,他停下雙手,直勾勾地看着方木,聲音嘶啞:“你說,我該怎麼辦?”
“我跟你說過,只要你配合我們的工作,我們就可以保證你沒事。”方木想了想,緩緩說道,“你保住命,其他的事情我們來做。”
任川點點頭,情緒似乎放鬆了一些,甚至還擠出了一個難看的微笑。他遞給方木一根菸,又幫他點燃,試探着問道:“我聽說,你在給‘城市之光’的心理畫像中,對他的下一步行動,提出了一些預測?”
方木猶豫了一下,點點頭。
“城市之光”目前的所作所爲,已經在某種程度上驗證了方木的推測。第一,他再次選擇具有轟動效應的社會新聞當事人作爲下手目標;第二,犯罪再次升級:他這次選擇的被害人不再是普通人,而是代表國家司法權威的法官;第三,“城市之光”在網絡上發佈的投票帖,實際上是一種殺人預告,其公開性已經遠超前兩起案件。
任川看到方木的肯定答覆,顯得十分興奮。他把椅子拉近,湊到方木身邊,很不必要地壓低聲音問道:“‘城市之光’會怎樣……嗯……對付我?”
“這只是我的推測,未必準確。”方木決定還是對他透露一些,“‘城市之光’是個追求轟動效應的人,所以,他會在萬衆矚目的情況下,採用一種公開性很強的方式……對付你。”
兩個人都心照不宣地迴避“殺”這個可怕的字眼,任川是覺得晦氣,方木則不想再引起他的情緒波動。
“所以,如果你按照我們的安排,儘量減少出入公共場所,他就難以尋找到他認爲最合適的時機加害你。”
任川嗯了一聲,又問道:“如果他一直找不到下手的機會,會不會就此放棄?”
方木很想安慰他說也許會,話到嘴邊,還是搖了搖頭。給他不切實際的希望,還不如不給。
任川的臉上看不出失望的神色,似乎在思考着什麼。方木見狀,起身告辭。任川漫不經心地請方木留下吃晚飯。方木擺擺手,拒絕了。剛走到門口,任川又在身後叫住他。
“剛纔跟你說的那些話,都是氣話,別告訴別人行麼?”任川有些尷尬地笑笑,“如果這次大難不死,我還得在這個圈裡混。”
方木點點頭,又交代了幾句注意事項,轉身走了。
接連幾天,“城市之光”都沒有進一步的動作,似乎徹底消失在網絡上。警方雖然被監護工作拖得疲憊不堪,卻也不敢有絲毫懈怠。每個工作小組都在緊張地忙碌着,雖然收效甚微,但總算是取得了一定的進展。
首先,負責外調的小組經過大海撈針般的排查,終於確定了富民小區殺人案中的水囊來源。經查,水囊是由浙江的一家橡膠製品廠生產的。因爲並非管制物品,所以買主只留下了自己的手機號。收到預付款後,廠家委託貨運公司將水囊送至C市並約定由買主自提。警方經調查後得知,買主匯款時所使用的身份證件系僞造,手機號碼在打電話訂貨及接到電話取貨後就再沒有使用過。通過對貨運公司的詢問,工作人員已無法回憶起買主的樣貌,只記得是男性,中等身材。
其次,在筆跡鑑定人員的協助下,對第47中學殺人案現場的物證已鑑定完畢。其中,在編號爲8、39、44號的演算草紙上,提取到一組字母與數字的組合。經排列及對照前幾個現場中提取到的編碼,最大可能爲XCXJ02718425。經死者魏明軍的家屬辨認及筆跡鑑定人員的勘驗後,確定這些字跡並非魏明軍所寫。之後,警方將在三起殺人現場提取到的相似編碼進行筆跡鑑定,結論爲可做同一認定。
這一線索顯然使案情更加撲朔迷離。專案組幾經討論後,設想了無數種可能,卻仍然無法參透這組編碼的含義。方木考慮再三,動員米楠提出了自己的設想,即兇手與書寫編碼者爲不同的兩個人,且彼此並無犯意聯繫。
這種設想沒有得到專案組的認可,不少人甚至認爲米楠純屬異想天開。幾番辯論下來,儘管方木和米楠提出若干論據,專案組的大多數成員仍然認爲此時不應把精力浪費在這組編碼上。因爲“城市之光”的殺人預告已經爲警方提供了最佳的抓捕時機。一旦抓捕成功,這組編碼的秘密自然水落石出。
散會後,方木對米楠略感歉意,因爲會上對這種設想的否定意見不乏過激,甚至是嘲諷的言辭。不過,米楠似乎對此並不在意,對方木結結巴巴的道歉,只是淡淡地說了句沒事就回足跡室了。
倒是楊學武跑來質問方木,指責他不應該讓米楠陷入那麼尷尬的境地。
“人家好歹是個女孩,你看她當時委屈的……”
方木很想告訴楊學武,以米楠的性格,可能對他人的否定意見有千萬種不服,唯獨不會有委屈的情緒。她的內心之強大,可能是楊學武和方木都無法想象的。然而,話到嘴邊還是嚥了下去。
自從那天一起吃飯之後,方木再沒有單獨和米楠聯繫過。一來是覺得尷尬,二來是怕引起楊學武不必要的誤會。有時在專案組裡遇到,也是公事公辦,客客氣氣。其實楊學武追求米楠的意圖已經十分明顯,組裡的大多數同事都看出來了。領導對此沒有過多幹涉,畢竟兩個人都是年輕幹警中出類拔萃的人物,彼此有好感也純屬正常,只是叮囑別影響工作就行。於是,工作累了的時候,年長些的同事常常拿兩人開玩笑,楊學武半真半假地迴應,米楠卻始終不動聲色,面沉如水。有時恰逢方木在場,他的婚事也成爲大家調劑情緒的目標。也許對這些不明就裡的警察來講,沒有比促成一場戀愛和操辦喜事更能讓他們暫時擺脫案件所帶來的沉重壓力了。對那些善意的鬨笑,方木一律以含混的哼哈迴應。有時忍不住偷偷地去看米楠的反應,她卻永遠只保持一種姿勢:低頭、垂目,查看手邊的案卷或者檢驗報告,既不參與,也不迴應。
這其實也是一種態度:如果你不能愛我,請讓我保留不自我傷害的權利。
這種態度讓方木常常感到心煩意亂,甚至強迫自己不要去想這些。然而,他很快發現,逃避自己的內心,比什麼都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