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一個學期之內,五個學生被殺。元旦頭天晚上,另有幾十個學生在俱樂部的擁擠與踩踏中受傷。
已經沒有人安心讀書了,籍貫爲本市的學生幾乎全部返家。留在校園裡的外地學生也惶惶不可終日,生怕下一個目標就是自己。爲了自保,每個人都警惕起來。雪片一樣的舉報信塞滿了校長的信箱。彷彿在一夜之間,無數個兇手從校園裡冒了出來。每天,教師們面對空了一半的教室,只剩下搖頭嘆息的份。
好在寒假將至。老天保佑,千萬不要再死人了。
期末仍然需要考試的消息反而讓師大的學生們平靜下來。對於大多數學生來講,掛科的威脅要比被連環殺手幹掉的風險現實得多。自習室裡重新擠滿了人,學校的教學秩序開始慢慢恢復。就像每一個學期末那樣,夜間在走廊裡複習的學生越來越多。一切平淡如初。
沒有人再去注意那五個空空的座位。別人的生死,終歸是別人的。
只有方木除外。
每天,方木和其他人一樣,拿着水杯和書包來到教室。中午11點半去吃午飯。下午5點去吃晚飯。晚上10點鐘回到宿舍。儘管媽媽一再要求他回家住,他還是以複習考試爲由住在了學校。
不一樣的是,方木的舉止開始變得怪異。他常常會盯住一個人不放,直到對方有所察覺,用目光或者言語進行了回擊之後,他纔會重新低下頭,看着面前的書本。然而,幾秒鐘後,他又把目光投向下一個人。
他穿梭於各個自習室、圖書館的閱覽室、食堂,不厭其煩地盯住每一個在他視線範圍之內的人,暗自揣測他們的性格、身份、生活習慣以及興趣愛好。
偶爾,他會跑到行政樓的24層或者體育場,一個人靜靜地坐着。在深夜裡,即使毫無便意,他也會蹲在三樓西側廁所中第一個隔間裡。
只是,他再沒有去過俱樂部。
你到底是誰?
夜深人靜的時候,方木常常圓睜雙眼,死死地盯着上鋪的牀板。睡意和那個問題的答案一樣,沒有歸宿。
黑暗中,沉寂了一整天的宿舍樓開始悄悄甦醒。在每個人夢囈呢喃的時候,那些死氣沉沉的物件統統活了過來,躲在各自的角落裡竊竊私語。
樹幹被吹動時乾燥、枯裂的聲音。
積雪簌簌落地的聲音。
夜行者孤獨的汽笛聲。
老鼠在水房裡啃齧食物的聲音。
走廊裡踢踢踏踏的拖鞋聲。
如果你們看見了,告訴我,他是誰?
這天晚上,王建來找方木。
王建沒有在教室裡苦讀,這讓方木深感意外。因此,當他探頭探腦地在門口出現的時候,方木還以爲自己看錯了。
王建的視線集中在方木的臉上,有些生硬地“嗨”了一聲。
方木面無表情地坐在桌前,點了點頭。
寢室裡只有他一個人。今天晚飯的時候,方木被一個體育系的學生打了一頓。捱打的原因是,方木盯着他那對粗壯的上肢,看了整整20分鐘。當方木抹去嘴角的血,帶着滿身米飯和菜湯站起來的時候,他甚至沒有說話,只是擦乾淨眼鏡,在衆目睽睽之下重新坐在桌子前,把飯盆裡剩下的飯菜一口口嚥下。
性格衝動。粗魯。頭腦簡單。而且,在談戀愛。
不是他。
方木的無動於衷讓那個體育系的學生有些懵了。他呆呆地站了很久,才拎着印有hello kitty的飯盆袋走了。
等到室友們都去了自習室,方木纔回到宿舍。他不想被他們看到自己鼻青臉腫的樣子。不是怕丟人,而是不習慣他們同情的目光和義憤填膺的言語。
王建小心地看看方木仍然青腫的嘴角,假裝在方木的牀上拿了幾本書,隨便翻了翻。
見方木始終不說話,王建訕訕地坐在桌前,拿出一盒煙,自己叼上一支,又抽出一支遞給方木。
方木猶豫了一下,伸手接了過來。
兩個人相對而坐,沉默着噴雲吐霧。一支菸吸完,王建尷尬地清清嗓子。
“方木,你……你還好麼?”
方木擡起頭,有點詫異地看着他。
王建的臉紅了。他又從煙盒裡拿出一支菸,飛快地點燃。
“我知道你心裡不好受。作爲……作爲朋友,”王建吞吞吐吐地說道,“我希望能幫你分擔一些。”
“謝謝。”方木盯着王建,悄悄坐直了身體,“不過,不用了。”
王建的表情稍微輕鬆了一些,他吸了口煙,望着嫋嫋升起的煙霧。
“這段日子,和你們在一起,大概是我這三年多來最快樂的日子。我在心裡……”他的聲音低了下來,“是把你……你們當作朋友的。”
方木的臉上看不出表情,上下打量着他,神色漸漸變得專注。
“陳希死了,我很難過。她是那麼活潑、善良的女孩子。而且……”
他站起身來,雙手插在褲袋裡,走到窗前,望着窗外低聲說道:“而且,她居然死得那麼慘烈。”
方木伸出手,悄悄地把桌子上的打火機捏在手裡。
王建突然想到了什麼,轉過身連連道歉:“對不起,我不該說這些的。”
方木笑笑,搖了搖頭。
王建看着他,目光變得誠懇、柔和。
“哥們兒,聽我一句話——放過自己吧。”
“哦?”
“今天晚上,我也在那個食堂。”王建頓了一下,“我知道,爲了找出那個兇手,你已經豁出去了。可是,哥們兒,你不要這樣。”
王建吸了一口煙,手中的香菸只剩下短短一截:“保重自己,你才能查出真相。”
他把菸頭扔出窗外,轉過頭對方木擠擠眼睛。
“萬一我掛了,還指望你給我報仇雪恨呢。”說着,他自己嘿嘿地笑起來。
方木沒有笑,只是死死地盯着他。
他的表情讓王建有些緊張。很快,王建也收斂了笑容。他尷尬地撓撓頭,又摸出一根菸,伸手在身上摸索着。
方木眯起眼睛,突然叫了他一聲。
“哎!”
王建下意識地擡頭,看見方木的手一揮——打火機向自己面前飛來。
王建伸手去接。在那一瞬間,方木看得很清楚。
左手。
他接過打火機,點燃香菸,吸了一大口,看見方木還怔怔地看着自己。
“怎麼了?”
“哦,沒什麼。”方木回過神來,“你……你好像是左撇子?”
“是啊。”王建叼着煙,把左手放在眼前端詳着,“打乒乓球、打籃球,都用左手。踢球用左腳。”
方木放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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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他體會到兇手心中埋藏着深深的仇恨的時候,他第一個想到的就是王建。儘管這有點說不通,因爲死者無一來自於基地班,更不用提經濟系的陳希、宋飛飛和賈連博。可是,他還是想找個機會驗證一下王建的慣用手。
當王建用左手接過打火機的時候,方木甚至感到欣慰。畢竟,他不相信,或者說不願意相信王建就是那個兇手。
隨之而來的,卻是更深重的迷惘:他究竟是誰?
王建看着他,表情卻漸漸由真誠變爲了疑惑。
“你在懷疑我?”王建皺着眉頭,“兇手用右手對麼?”
不等方木回答,他就疾步衝到桌前,一把拎起書包,轉身就走。
“等等!”方木忙站起來。
王建手把着門框,冷冷地看着他,臉上是混合着屈辱和憤怒的複雜表情。
“幹什麼?”
方木看了他幾秒鐘,充滿歉意地笑笑。
“哥們兒,我想喝點酒,一起去?”
王建的臉上仍然寫滿敵意。方木就那樣微笑着,看着他眼中的冰雪漸漸融化。終於,王建的嘴角牽動了一下。
“好!”
方木和王建相互攙扶着回到二舍的時候,已經是凌晨1點半了。好在今晚值班的是吳涵,他們才得以回到寢室。
王建在廁所裡狂吐一番,之後趴在牀上呼呼大睡。方木雖然也喝了不少酒,頭腦卻出奇的清醒。他站在352宿舍門前,猶豫了一會兒,最終還是沒有敲門。
走廊裡靜悄悄的,方木向兩邊看看,感覺走廊似乎也在回望着他。一種無以名狀的寂寞感緩緩包圍了他,沉甸甸的,很有質感。方木忽然感覺腳下
有點發軟。他費力地走到樓梯前,沉重地坐下。
臺階堅硬且冰涼,方木卻不想起來,彷彿全身的力氣都被抽走了一般。他無力地斜靠在樓梯扶手上,張望着窗外一片晴朗的夜空。
沒有云彩,也沒有月亮,只看見滿天繁星在不停地閃爍,既像窺視,又似嘲弄。
你一定很開心吧?
此時此刻,你一定躲在某個未知的角落裡,心滿意足地回味着自己的精彩演出。然而,方木卻已經疲倦到無力去仇恨。他甚至希望兇手此刻就現身,就算被他幹掉也在所不惜。
只要讓我知道你是誰,就夠了。
讓這一切結束吧。
方木把頭倚在樓梯扶手上,疲憊地閉上眼睛。
“咦,你怎麼睡在這裡?”
方木擡起頭,眼前是一片眩目的光。他擡起手遮住眼睛,身子卻沉重得不能挪動分毫。
眼前的光熄滅了。吳涵拎着手電,幾步跨上樓梯,伸手去拉方木。
“快起來,你會着涼的。”
方木推開他的手:“沒事,三哥。我挺好的。”
“不行。這裡太冷了。”吳涵的語氣堅決,“你是不是進不去了?我有鑰匙,快起來。”
“三哥,你要是真爲我好,就讓我在這兒坐一會兒。”方木朝寢室的方向揚揚下巴,“回去了我也睡不着。”
吳涵看看他,嘆了口氣:“好吧,你等我一會兒。”
說罷,他就跑下樓去。再回來的時候,吳涵的手裡拿着兩個坐墊和一個保溫杯。
他把坐墊塞在方木身下,又把水杯擰開,遞到方木手裡。
“你小子喝了多少酒啊?來點茶水,熱的。”
方木點頭道謝,抿了口茶水,依舊靠在樓梯扶手上,呆呆地看着窗外。
吳涵也坐下來,靜靜地陪着方木。
良久,方木忽然輕聲說道:“三哥,聽說人死了之後,會變成天上的星星。”
吳涵扭頭看看窗外璀璨的星空:“是啊,是有這種說法。”
“你說,哪一顆是陳希?”
吳涵沒有作聲,只是把手放在方木肩膀上,重重地拍了拍。
終於,方木發出一聲啜泣,兩行眼淚從臉頰上緩緩滑落。隨即,他把頭抵在膝蓋上,無聲地痛哭起來。
他哭了很久。再次擡頭的時候,面前是吳涵遞來的手絹。
“不用。”方木吸吸鼻子,“我自己有。”
他在身上摸索着,翻出一包面巾紙,看着上面心相印的商標,淚水又溢滿眼眶。
不要想了。方木狠狠地告誡自己,強忍着擦乾眼淚。
把面巾紙揣回去的時候,他摸到一個硬硬的東西,拿出來一看,是王建留下的半盒香菸。
方木抽出一根菸,點燃,吸了一大口。
吳涵有些驚訝:“你什麼時候學會抽菸了?”
方木腫着眼睛笑笑:“剛剛學會的。”
吳涵盯着黑暗中忽明忽亮的菸頭,伸出手來:“給我一支。”
兩個人坐在樓梯上沉默着吸菸。一支之後又是一支。很快,腳下就堆滿了長長短短的菸頭。
吸完最後一支菸,方木低着頭坐了一會兒,忽然開口說道:“謝謝,三哥。”
吳涵笑笑,盯着腳下的樓梯出神。須臾,他扭過頭來:“方木,那件事有進展麼?”
方木的神情驟然消沉,默默地搖了搖頭。
吳涵也不作聲。幾分鐘後,他突然開口:“方木?”
“嗯?”
“老實說,你有沒有懷疑過我?”
方木苦笑了一下:“我說過了,跟你沒有關係。”
吳涵搖了搖頭:“我不這樣想。”
方木有些驚訝地看着他。吳涵的表情變得凝重。
“他冒充我殺了陳希,這就跟我有關係。”他的手漸漸捏成拳頭,“你不覺得,大家最近看我的眼神很奇怪麼?”
方木拍拍他的肩膀:“別亂想,你太多心了。”
吳涵哼了一聲。
“亂想也好,多心也好……”他頓了一下,“總之,我絕對不會放過他!”
他的目光驟然變得銳利,在星光下,竟隱隱有了金屬的光澤。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