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是一箇中性詞,它代表着很多缺點:經驗不足、少不更事、容易衝動。同時,它也意味着很多優點,其中之一,就是有大把的時間去遺忘那些不該記住的事情。
一個多月過去了,再沒有關於這件兇殺案的更多的消息。周軍這個名字和那個恐怖的早晨,在人們頭腦裡漸漸地由具體到模糊,最後完全被拋到記憶的角落中。日子如流水般平靜地過去,曾經因爲一個人的死而喧囂的校園慢慢恢復往日的安詳,就好像一粒石子扔進池塘,波紋過後,便再無記載。也許,生活本當如此。
一個週四的下午,國際經濟法課剛剛結束。方木收拾好書包,正要離開教室,就被任課的高教授叫住了。他讓方木、祝老四、吳涵和孫慶東到他辦公室去一趟,說是幫忙搬點東西。方木雖然有點不情願,但還是跟着去了。
“東西”不少,兩大紙箱的資料和一大摞書,而且都很重。從教工宿舍樓擡到行政樓,的確不是什麼好差事。方木四人齜牙咧嘴地把東西擡進高老師的辦公室,發現辦公室裡還有一個人。
呵呵,不虛此行。方木想。
那是高老師帶的研究生,叫佟倩,法學院公認的美人。美人對高老師充滿陽光地笑笑,並不對師弟們過多寒暄,就蹲在地上翻看那些資料。
“哎呀,您有這本書啊?我還在圖書館找了好久呢。早知道就向您借了,沒準不用還呢。”
“那你印完了拿走吧,記得寫借條。”高老師看來並不買賬。
美人誇張地撇撇嘴:“你們幾個,把這些東西幫我搬到複印室去。”
複印室可是在24樓!四個人面面相覷。
“有電梯,怕什麼,大小夥子幹這點活兒還爲難啊?”說着,美人用手裡的書拍了拍祝老四的肩膀。看祝老四的表情,別說有電梯,就是讓他扛着箱子跑到24樓也情願。
方木突然想起一首歌:我願做一隻小羊,跟在她身旁,我願她拿着細細的皮鞭,不斷輕輕打在我身上……
方木和祝老四擡着一隻箱子,吳涵擡着另一隻,孫慶東抱着一大摞搖搖欲墜的書在前面走。美人空着手走在最後面,邊走邊打電話:“你今晚自己去吧,我不去了……哎呀,你別問了……加班……什麼啊,幫我導師複印材料。好,就這樣吧。”
好不容易把東西搬進了複印室,祝老四擦擦汗,滿臉堆笑地問:“師姐,今晚加班啊?”
“是啊。”師姐的聲音並不熱情。
“需要我們來幫忙麼?”
“不用了,你們快回去吃飯吧。”美人揮揮手,像轟小雞似的把他們推出了門。
靠,連句謝謝也不說。四個人走進電梯,方木不滿地嘟噥着。
祝老四似乎還在恍惚中。到了一樓,電梯一震,祝老四咂咂嘴:“真是美女啊。”
“瞅你那一臉口水,你看誰不是美女啊?”吳涵一把將祝老四推出了電梯。四個人嬉笑着走出了行政樓。
第二天,星期五。陰。暴雨將至。
整個天空都被翻滾的烏雲籠罩着,不時有沉悶的雷聲從遠處傳來。在三樓人事處工作的樸雅麗把提包扔在桌上,拿出幾塊餅乾,準備出去給自己泡一杯咖啡。
現在還不到8點半,樓裡靜悄悄的,大多數辦公室都緊鎖着房門。由於天色的緣故,走廊裡的光線很暗。平時看起來淡雅清新的灰色牆漆,此刻顯得分外黯淡。樸雅麗端着幾乎溢滿的咖啡杯,小心翼翼地走着。快走到辦公室門口的時候,天空突然亮起一道閃電。樸雅麗被嚇了一跳,下意識地朝窗外看去。
“咣噹!”
咖啡杯落在了地上。在四分五裂的瓷片中,泛着泡沫的棕色液體在地上無聲地流淌。
在電梯裡徐徐上升的人們都聽到了三樓那慘絕人寰的叫聲。
丁樹成趕到現場的時候,雨已經越下越大了。
屍體位於行政樓三層外的平臺上。技術部門的同事們已經在現場忙碌了。兩個正在拍照,一個穿着雨衣的技術人員四肢伏在地上勘查。死者爲女性。屍體呈俯臥狀,頭南腳北。從身形及裸露在外的皮膚看,死者年齡不大。幾個法醫正在收拾工具,丁樹成拍了拍一個相熟的老法醫:“怎麼樣?”
“典型的高墜。初步估計,死亡時間大約在昨晚9點至今日凌晨
3點之間。死亡原因爲顱腦損傷以及大面積內臟破裂導致的內出血。其他的需要解剖後才能確定。”
法醫看丁樹成微微皺起眉頭,解釋道:“昨晚突然降溫了,只能暫時估計一個大致的死亡時間範圍。回去我們抓緊幹,爭取儘快出結果。”
丁樹成不好意思地笑笑:“辛苦了。”
“不行,沒用了。”伏在地上勘查的警察突然站起身來,他擡起頭來看着鐵灰色的天空,密集的雨點正如幕布般落下,“雨太大,基本上沒什麼勘查價值了。”
丁樹成也擡起頭,這座高24層的辦公樓在雨中靜靜地佇立着。幾乎每個窗口都閃爍着或疑惑或恐懼或興奮的目光。丁樹成掃視着在窗口張望的人羣,不由得有些眩暈了。
當這個女孩從樓上墜下的時候,是不是也會感覺眩暈呢?
丁樹成扭過頭,對自己帶來的人說道:“幹活吧。”
死者名叫佟倩,女,24歲,師大法學院國際經濟法專業二年級研究生,四川人,現住在研究生樓A座407房間。驗屍報告顯示,死者的死亡時間大約在當晚10點至次日凌晨1點之間,死亡原因是顱腦損傷和大面積內臟破裂導致的內出血。
據死者的室友講,死者當晚曾說過受導師委託,幫忙複印資料,可能會很晚回來。結果她一夜未歸。由於死者生前有一個家在本市的男友,偶爾會到男友家裡過夜,因此,死者的徹夜未歸併沒有讓室友感到意外。
複印資料的事得到了死者的導師——高強教授的證實。高強教授準備申報一個國家級課題,需要複印大量的資料。案發當晚,高強要爲自己的岳母過生日,抽不開身,就委託自己的研究生佟倩代勞。經調查,案發當晚,高強在本市某酒店爲岳母舉辦生日宴,次日凌晨4點返家。經多名赴宴者證實,在這一時間段內,高強始終沒有離開酒店,可排除作案嫌疑。
佟倩的男友是本市另一所大學的在讀博士生,案發當晚,他本來與死者約好爲一個即將結婚的朋友舉辦一個告別單身的party,後來死者打電話通知說晚上要加班,不能赴約。死者的男友獨自參加了party,他和幾個朋友在本市一家酒吧飲酒至次日凌晨2點,之後在一家洗浴中心過夜,直至早8點半。以上情況均有證人提供證明,可排除作案嫌疑。
案發地點在師大行政樓,這座行政樓高24層,法學院辦公室位於第17層,複印室在頂樓24層。三樓窗外是一個大約200平米的平臺。死者就是在平臺上被發現的。據當晚行政樓的值班員唐德厚講,佟倩大約在當晚5點40分進入行政樓,之後又陸陸續續有幾個人進入該樓。至於佟倩是否離開過行政樓,唐德厚表示沒有注意。當晚10點以後至次日清晨,唐德厚曾四次巡視過行政樓,沒有發現異常情況。
通過對死者生前社會關係的調查發現,死者是外地人,在本市無親屬,社會關係相對簡單。據死者生前的同學及朋友反映,死者性格開朗,待人熱情,只是有點愛慕虛榮,比較嚮往高層次的生活水準,但是生活作風比較正派,沒有與不良人員交往的紀錄。基本可以排除仇殺的可能。通過對其男友的調查訪問獲知,佟倩雖然容貌俏麗,在校園中不乏追求者,但是兩人感情很好,並商定佟倩畢業後兩人即舉行婚禮。因此,情殺的可能性也不大。
從現場勘查的情況來看,死者衣袋裡的155元人民幣和留在複印室內的手包裡的600元人民幣也完好無損。同時,死者被發現時衣物完整。屍體檢驗結果表明,死者的處女膜陳舊性破裂,但沒有當晚發生過性行爲的痕跡。由此可見,搶劫殺人和強姦殺人的可能性也不大。
看起來,似乎只有自殺或者意外墜樓這兩種可能性了。
丁樹成沉吟了半晌,起身來到邢至森的辦公室。
聽完丁樹成的彙報,邢至森半天沒有說話,開始一根一根地抽菸。雖然對案件的具體情況還不瞭解,但是在邢至森心中已經排除了自殺的可能性。一個人,甘願結束自己的生命,總是有原因的。而一個風華正茂的女研究生,前途光明,愛情幸福,實在沒有自殺的理由。如果說佟倩是由於失足而導致意外墜樓,更是疑點重重。因爲從屍體的檢驗結果看,佟倩應該是從19層以上的高度墜下的。那麼最有可能案發的地點就是複印室外的天
臺。她一個人深夜跑到天台上幹什麼?
丁樹成和邢至森有着同樣的疑惑,似乎所有的可能性都無法說明死者身亡的真正原因。
回到辦公室,丁樹成一遍遍翻看着手裡的資料,吸完第三根菸後,他起身去了停屍房。
死者覆蓋着白布,靜靜地躺在解剖臺上。丁樹成掀開白布,一個白皙卻毫無生機的身體露了出來。它曾經讓主人無比自豪,也讓那個深愛自己的男人萬分陶醉吧。如今,它被粗暴地從樓上拋下,又被無情地剖開。丁樹成看着死者的頭部。那是一張曾經秀麗,此刻卻破碎不堪的臉,口和眼半張着,一副微微驚訝又欲言又止的樣子。
你要告訴我什麼呢?
下午送來的現場勘驗報告徹底排除了自殺和意外墜樓的可能性。
因爲現場太乾淨了。
死者生前曾經去過24樓的複印室,現場保護得還算完好。門是虛掩的,沒有上鎖(鑰匙在死者的手包裡)。複印室是一個5平方米左右,呈正方形的房間。室內有一臺夏普複印機,一張桌子(死者的手包置於其上),兩把椅子和三箱半打印紙。複印機呈開啓狀態,複印好的資料整齊地碼放在一旁。上述情形顯示,案發時,死者正在工作。
然而,令現場勘查人員驚訝的是,在室內,包括複印機、桌椅和門把手上都沒有發現任何指紋。
此外,根據現有情況,可以推斷最有可能的案發地點就是複印室外的天台。天台位於複印室對面,中間是24樓的走廊。如果要上天台的話,需要打開窗戶,攀上窗臺,才能進入天台。而在複印室對面的窗臺上也沒有發現任何足跡,窗戶緊閉,鋁合金的窗框上也沒有留下任何指紋。
就好像有人把現場徹底打掃了一遍。
邢至森對此顯得很有興趣,安排了手頭的工作後,就和丁樹成去了師大。
他們直接到了24樓的複印室。現場的情況和報告中描述的基本一致,只是缺少了那些原版資料及複印件。丁樹成告訴邢至森,現場勘查完畢後,高教授曾提出要取回那些資料。警方經查驗後,認爲資料中並無有價值的線索,遂同意了他的要求。
邢至森和丁樹成轉了一圈後,就上了複印室對面的天台。
接連兩天的降雨終於告一段落。氣溫驟降,北風猛烈。邢至森和丁樹成豎起衣領,打量着這個呈長方形,大約有100平方米的天台。
天台上很乾淨,空蕩蕩的,只在牆角處堆着少許細沙和幾塊殘破的紅磚,應該是以前做防水工程的時候留下的。
丁樹成走到天台邊緣,這裡沒有任何護欄,只有一個大約16公分高的水泥外沿。
佟倩是不是從這裡墜下的呢?
丁樹成小心地踩在水泥沿上,試探着向下張望,頓時感到頭暈目眩。他急忙退回來,向遠處望去。這是師大校園裡最高的建築,整個校園和附近的建築盡收眼底。大概快到了晚飯的時間,校園裡很熱鬧,成羣的人在校園裡走動,幾臺車在人羣中小心地穿梭着。
忽然,他感到有人來到自己的身後。丁樹成下意識地回過頭,看到邢至森正蹲在地上,盯着自己的腳下。
丁樹成低頭一看,自己腳邊的水泥沿上放着半塊磚頭。一米開外,也有一塊。
丁樹成也蹲下,看了半天也沒看出個所以然。他想問邢至森,可是看着他全神貫注的樣子,又不敢作聲。
邢至森突然站起身,一言不發地轉身就走。
從窗戶跳進走廊,邢至森徑直走向複印室。丁樹成尾隨而至,看見他正趴在複印室的地上仔細找着什麼。
“老邢,你這是……”
邢至森不說話,鼻子幾乎貼到了地上,一寸一寸地搜索着。
幾分鐘後,邢至森面露失望的神色。他站起身來,想了想,在室內來回掃視着。很快,他的目光集中在東南側的牆面上。
丁樹成循着他的視線望去。那是幾塊水漬,還沒有完全乾透,顏色比其他的牆面略深。不仔細觀察,根本不會注意到。從形狀上來看,似乎是水潑到地面,又濺上去的。
丁樹成看看邢至森,後者正盯着那幾塊水漬出神,慢慢地,嘴邊顯出一絲笑意。
“小丁,你去問問高教授,他拿回去的那些資料有沒有什麼問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