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感到額頭上一下子佈滿汗水。要不要轉身?身後是自己面對過的最危險的吸血惡魔。
方木還是轉過身來。不要讓他看出自己的慌亂,否則就會相當被動。
“看守去上廁所了吧。”方木假裝漫不經心地回到桌前坐下。他故作鎮靜地擡頭看看馬凱,卻吃了一驚。
馬凱的眼中已沒有了剛纔的信任和懇切,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敵意。
“你不可能再禍害任何人了!”
笨蛋,我爲什麼要說那句話?
必須轉移他的注意力。
“你頭上的傷怎麼搞的?”方木抽出一支菸叼在嘴上,連按了幾次打火機才點燃香菸。馬凱沒有做聲,只是死死地盯着方木。
方木突然想起,馬凱在進看守所的第一天夜裡襲擊過其他犯人,這些傷大概是拜看守和其他犯人所賜。
“你襲擊了其他人?”
馬凱還是不說話,呼吸開始變得粗重。方木注意到他的變化,心裡緊張得無以復加,可是嘴裡還是說個不停:
“怎麼,吸他們的血?你不是說過,男人的血粗糙,不好吸收麼?”
馬凱的嘴角露出一絲詭異的微笑。
“必要的時候,也只好湊合了,比方說你。”他的眼神一下子變得飢渴,彷彿一隻蝙蝠看見獵物。
方木的大腦一片空白。
“呵呵。”他乾笑了兩聲,“你以爲我會什麼都不帶就來麼?”
“哦?”正要站起身的馬凱猶豫了一下,不過很快就變得釋然,“不可能,他們不會讓你帶武器進來的。”
“是麼?”方木努力讓自己的臉上保持微笑,可是還是忍不住顫抖起來。
馬凱站起身,伸出一隻枯瘦的手,向方木的脖子上抓來。
方木一直繃緊的神經徹底崩潰。他大叫一聲從椅子上滾落,又連滾帶爬地站起來,隔着桌子和馬凱對峙。兩個人像在玩老鷹抓小雞的遊戲一樣圍着桌子轉圈。馬凱瞪着血紅的眼睛,呼呼地喘着粗氣,嘴角是隨着呼吸噴出的泡沫。好幾次,馬凱試圖跳上桌子,都被方木掄着書包打退。書包裡的東西四散飛舞着落在地上。
“救命!”方木想大聲喊,聲音卻被憋在喉嚨裡出不來。
馬凱終於失去了耐心,又一次跳上桌子,方木掄起書包死命地猛打,由於書包裡的東西基本上都甩空了,軟綿綿地打在馬凱身上,一點力度都沒有。馬凱用手護着臉,向方木猛撲過來。方木往後退了一步,不料踩在了一根圓珠筆上,仰面摔了一跤。馬凱趁勢壓在方木身上,雙手摸索着方木的脖子。方木一邊阻擋他的手,一邊奮力曲起右腿,猛地一腳蹬出去,把馬凱踹出好遠。趁他在地上翻滾呻吟的時候,方木爬起來,跑到鐵門前,拼命地敲打着,大叫救命。還沒敲幾下,就感到馬凱從後面揪住他的衣領,把他拉倒在地。
剛纔的搏鬥已經把方木的力氣消耗殆盡,他的掙扎越來越無力,而急欲吸血的馬凱雖然看起來瘦弱不堪,可是在血液的誘惑下卻越來越瘋狂。方木看着馬凱大張的嘴離自己越來越近,本能地扭過頭去躲避,卻把自己的頸動脈暴露給了對方。馬凱粗重的呼吸噴在方木的脖子上,方木彷彿能想象到那一排尖利的牙齒咬進皮膚的劇痛。
救命……
方木聽到鐵門被重重地打開,有人衝進來,緊接着,馬凱按住自己肩膀的手鬆了下來,他的整個人也軟綿綿地從方木身上滾落下來。睜開眼睛,上方是邰偉緊張的臉,手中還握着警棍。
“你沒事吧?”
邰偉伸手把方木拉起來,方木搖晃了一下,忙伸手扶住桌子。喘了幾口氣後,他伸手摸摸自己的脖子,驟然感到一陣噁心,彎下腰乾嘔了幾聲。
方木待雙腿顫抖得不那麼厲害了,就蹲下身,艱難地把散落在地上的東西收拾進書包。
馬凱已經被幾個看守七手八腳地按在地上,可是他始終用一種平靜得近乎安詳的眼神望着方木。方木不敢與他對視,盡力迴避着他的目光,收拾好東西就搖晃着向門口走去。邰偉忙要去扶他,卻被方木用力打開手。
“走開!”
一個小時後,J大校門外的一間小飯店裡,邰偉隔着桌子看着對面低頭不停喝水的方木。
“好了吧,還在生我的氣?”邰偉遞過去一支菸。
方木本不想接,瞥了一眼菸嘴上的“中華”,還是接了過來。邰偉忙不迭地幫他點上,“這就對了嘛,別生我的氣了。”
方木叼着煙嘟囔了一句,好像是“我沒生氣”。
“我已經狠狠地批評了那個看守,還好你沒出什麼事,否則我饒不了他!”邰偉邊看着方木的臉色,邊惡狠狠地說。
方木的臉色有所緩和。其實下午的事情,自己也有責任,如果不是那句激怒馬凱的“你不可能再禍害任何人了”,他是可以控制住局面的。只是想到邰偉擅離職守險些害自己丟掉性命,方木的心裡還是有些耿耿於懷。
“好好吃一頓,我請客!”邰偉點了一大堆菜,還要了幾瓶啤酒。幾杯酒下肚,兩個人的話漸漸多起來,似乎忘掉了下午驚心動魄的一幕。
“老弟,說實話我挺佩服你的,要是沒有你,這案子指不定什麼時候能破了呢。”邰偉的臉有些紅,“可是,我還是有些不明白的地方。”
“哦,你說。”
“比方說,你是怎麼判斷出馬凱的長相的?還有他的住址、家庭背景什麼的?”
方木把酒杯放在桌子上,“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給了我一些現場圖片和分析檢驗報告。之後,我們又一起去了一次現場,就是姚曉陽和佟卉被殺的現場。這些信息帶給我這樣一種印象:混亂。沒有明確的犯罪對象,沒有精心策劃的犯罪計劃,沒有打掃犯罪現場,甚至剖腹用的刀子都是在現場找到的,使用後就隨意地丟棄在現場。這些讓我覺得兇手可能是行爲證據學中所說的‘無組織力的連環殺人犯’。”
“無組織力的連環殺人犯?”
“對,與之相對應的是‘有組織力的連環殺人犯’,這是美國聯邦調查局在上個世紀80年代期間提出的分類方法。所謂無組織力的連環殺人犯,通常是指那些病態的、存在嚴重精神障礙的人。由於他們的理智和社會性功能都已喪失或者相當遲鈍,而且已經部分或者全部地脫離了現實世界,因此,他們實施犯罪的現場往往具有一些顯著的特徵:例如犯罪往往是一時衝動;以熟悉的地點爲目標;犯罪現場隨意而且凌亂;現場到處可見大量的物證等等。而在這一系列殺人吸血案件中,現場都明顯體現出上述特徵。”
“哦?”邰偉專心地聽着,“可是單憑這些好像也不足以判斷出兇手的長相和其他資料啊。”
“當然不能。不過我想先問你一個問題。你有沒有過這樣的經歷:看到某個人之後,馬上會對他產生一種好惡的態度,例如立刻會感覺喜歡他或者討厭他。而且經過交往後,又發現自己當初的直覺是完全正確的?”
“嗯,有過。”邰偉想了一下,點了點頭。
“你知道爲什麼會有這種現象麼?”
“不知道。”邰偉老老實實地說。
方木笑笑,“那是因爲你過去曾經遇見過一個和這個人在外貌和性格上都很相似的人,而且那個人給你的印象一定很深刻。所以,當你遇到一個相似的人之後,你的潛意識就會把過去那個人的性格‘加’到這個人身上,於是就會馬上對這個人產生好感或者惡感。而有些時候我們會發現這種貌似唯心的直覺是準確的。這就很說明問題。”
“什麼問題?”
“有的時候,同樣性格的人,會有同樣的長相。”
邰偉皺起眉頭,“你說的是龍勃羅梭的‘天生犯罪人’理論?”
“不錯,龍勃羅梭在《犯罪人論》裡大膽地總結出各類犯罪人的相貌:比方說殺人犯往往目光冷漠,長着鷹鉤鼻子,下頜骨強健,耳朵長;再比如說盜竊犯往往頭髮稀少,前額狹窄,眉毛濃密且靠得很近等等。很多人都批判他的學說是唯心主義,不過別忘了龍勃羅梭是一個典型的實證主義學者,他的所有結論都是建立在嚴密的實證研究基礎上的。儘管有經驗主義之嫌,不過我覺得‘天生犯罪人’理論還是有相當的科學性的。比方說氣候、種族、文化、飲食對犯罪產生的影響。”
“比方說呢?”
“舉個簡單的例子吧,夫妻相你聽說過吧?一男一女,結婚前相貌各異,結婚後卻越長越像。爲什麼?原因在於兩個人由於共同生活,飲食結構和作息習慣都大致相當,所以面部色素沉着的位置也基本相同,所以就會給人一種‘越長越像’的感覺。”
“哦。”邰偉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再回過頭來說說馬凱。我之所以判斷他長得很瘦,一方面是因爲兇手曾和有些被害婦女有過激烈的搏鬥,另一方面是因爲我感覺到這個人在犯罪時表現出一種極爲焦慮的情緒,而且這種焦慮應該與血液的缺乏或者不良狀態有關。試想,如果一個人在這種長期存在的焦慮情緒下生活,他的飲食肯定不好,會表現出營養不良的徵兆,所以他可能是個瘦弱的人。而一個連基本的飲食起居都照顧不好的人,對個人衛生肯定也無暇顧及,頭髮長且髒亂就是一個最顯著的表現。而且他極有可能是獨居,因爲如果有同居的親屬或者長輩,那麼他人的開導與勸解也會減輕他的焦慮,不至於最後惡化成妄想症。他發病也應該就是最近幾年,因爲如果他早就有這種病態心理的話,他早就下手了,而最近幾年並沒有類似的案件發生。”
方木低頭喝了口水,又點燃一支菸。
“無組織力的連環殺人犯有一些比較典型的人格特徵。例如社交能力差;情緒焦慮;無法從事技能性工作;出生排序多爲家中幼子;獨居,並且往往生活在犯罪現場附近;對新聞媒體不感興趣等等。所以我判斷兇手可能就住在現場附近,而紅園區是本市的舊城區,商品房很少。再說,以他的精神狀態,不可能從事高收入的職業,所以他的經濟能力也不允許他購買商品房。因此他很可能住在父母留給他的房子裡,而他的父母原爲國有企業的職工,因爲過去只有國有企業纔會有福利分房的待遇。所以,綜上所述,”方木撣撣菸灰,“兇手是一個年齡不超過30歲,很瘦,不修邊幅,家住在案發現場附近,國有企業職工子弟,存在嚴重精神障礙的人。”
邰偉目瞪口呆地看着方木,好半天才回過神來。
“老天爺,全被你說中了。”
“哪有啊,”方木淡淡地笑笑,“最初,關於犯罪與血液的關係我就判斷錯了,我以爲他對血液的焦慮緣自天氣。”
“是。”邰偉思索了一下,“我記得那天你說兇手可能穿着一件比較厚實的衣服。”
“是啊,第一次案發的時候冬天剛過去,我以爲他大概是害怕血液被凍結,所以他可能會採用一些額外的保暖措施,例如穿上厚實的衣服。後來看了佟卉被殺的現場才感覺到那可能是來自於對自身血液的‘缺乏’的妄想。”
看到邰偉仍然是一臉敬畏的表情,方木笑笑說:“我沒那麼神的,這個案子我有很多地方都搞不清楚呢,比方說怎麼選擇被害人,爲什麼要剖腹,爲什麼要把血液和其他物質混合,爲什麼要把佟卉帶離第一現場,很多呢。”
“哦,”邰偉恍然大悟,“所以你在和馬凱面談的時候,問了他那些問題?”
“是啊。”
“實證主義研究。”邰偉若有所思地看着方木,“老弟,將來想當個犯罪學家麼?”
方木愣了一下,“沒有。我可沒想那麼多。”
“那你爲什麼……”邰偉終於把憋在心裡許久的疑問說了出來,“對這些東西這麼感興趣?”
方木臉色一沉,許久才緩緩開口說道:“我不知道。”
從小飯店裡出來,喝得有點醉的邰偉拍拍方木的肩膀:“老弟,你幫了我大忙,想要什麼獎勵,儘管說!”
方木笑着搖搖頭,“不用了。”
“不!一定要!”邰偉粗聲粗氣地說,“物質獎勵?還是給你們學校寫一封表揚信?哦,”他若有所思地搖搖頭,“恐怕不用我寫了,呵呵。”
方木正要問爲什麼,邰偉又重重地拍了拍他的後背,“媽的,局裡不給你獎勵,我給!你們做學生的需要什麼呢?”他搔着後腦勺,一副絞盡腦汁的樣子。
“算了,算了,我真的不要。”方木連連擺手,看見邰偉拿出錢夾,他把臉一沉,“邰偉,我們算是朋友吧?”
邰偉使勁點點頭。
“如果真拿我當朋友,就不要來這一套。”
邰偉想了半天,好像下了很大決心似的把手伸向腰間,從槍套裡拿出一支64式手槍的備用彈夾,取出一顆子彈,遞給方木。
“這是幹什麼?”方木驚訝地問。
“對於我們警察,最好的朋友就是自己的槍。”他鄭重其事地把子彈放在方木手裡,又把方木的手握住,“槍我不能給你,送你一顆子彈吧。留個紀念。”
方木心想:靠,大哥,你不覺得不吉利啊?這話怎麼聽都感覺是“送你一粒花生米嚐嚐!”
不過他還是把子彈小心地放在衣袋裡,“我回去了,你自己開車小心點。”
邰偉的手卻沒放開,他彷彿審視般地盯着他看了幾秒鐘,鄭重其事地說:“方木,考沒考慮過將來要做個警察?”
“沒有!”方木堅決地說道,隨後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邰偉討了個沒趣,悻悻地打開車門,上車,發動,看見車內鏡上掛着的“五條禁令”,心裡祈禱着千萬別遇到警務糾察。
方木沒有回寢室,而是走到校門口的公共汽車站。他躲在站牌後面,看見邰偉的吉普車開遠,才跳上一輛315路公共汽車。車開到長生路的時候,方木下了車。向北走了不遠,就到了J城專門經營殯葬物品的延壽街。20分鐘後,方木拎着一個鼓鼓囊囊的黑色塑膠袋登上了返校的公共汽車。
凌晨1點。天台。
夜色很好,有微微的風,沙沙的,好像有人在低聲絮語。天台的東北角有一堆沙子,摻雜着不少黑色的紙灰。方木蹲下身子,打開塑膠袋,抓出一捆捆的燒紙,拆開,用打火機點燃。一個小小的火堆就在午夜的天台默默地燃燒起來。
午夜的校園顯得寂靜異常,大多數人都在甜蜜或恐怖的夢中徜徉,夜遊的,無論是人是鬼,都沒有看見J大南苑五舍B座天台上的奇怪祭奠,儘管它並不是第一次。
方木點燃一支菸,吸了幾口,把它放在身邊的一塊磚頭上。接着又點燃了一支叼在自己嘴裡,深吸一口,又緩緩吐出,煙霧在火光中嫋嫋升起,好像柔婉的輕紗,搖曳幾下就消失在夜空中。
老四、王建,你們好麼?
還有你,陳希。
方木的眼中涌出淚水。
我又抓住了一個惡魔。你們該爲我高興吧?這是第幾個了?第六個了吧。他很殘忍,殺死女人之後吸血。我做得很好,在他對最後一個女孩下手之前就抓住了他。我不會再“來不及”了。那場噩夢,已經足夠。
方木邊撥弄着火堆,邊輕聲低語。火光照亮他蒼白的臉,表情如夢如幻。不時有大顆的淚珠滾落到嘴邊,他也不去擦拭,任由它們一顆顆落在地上。一陣風吹來,捲起幾片紙灰,輕輕附着在方木的臉上。方木伸手拂去,卻弄得滿手黑跡,想必臉上也好不到哪去。他輕聲笑笑。
是你麼,陳希?
回到寢室,方木感到說不出的疲憊,可是心情又無比輕鬆。每一次祭奠完死去的人,方木都會有這樣的感覺,好像身上揹負的重擔又減輕了一點。
方木眼神散漫地坐在桌前,窗外是清冷的月光。那光線彷彿有質感一般,輕輕地、軟軟地覆蓋在方木的身上。有清涼的風吹進來,輕拂在臉上很舒服,連身體也好像被這風穿透,變得透明、清澈。方木把頭倚在欄杆上,眼皮越來越重……
幾分鐘後,方木猛然驚醒。對面牀上的杜宇正說着夢話。
方木揉揉太陽穴,俯身打開電腦。機箱沉悶地響起來,幾十秒鐘後,他打開硬盤裡一個命名爲“馬凱”的文件夾。
方木的臉在顯示器的照射下顯得有些發藍,眼神也重新變得冷漠、疲倦、銳利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