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一章 不用謝

月昀子並沒有因爲對方的語氣和提議而變得憤怒。因爲他曉得如果這個林量子真的是林量子,那麼他身後的那個勢力有多麼神秘詭異。

聰明人不是很需要朋友,但更不需要敵人。

然而他畢竟是一個真境道士。這天下間除了雙聖可沒什麼人能夠頤指氣使地對他說話。

因而月昀子笑了笑:“閣下是在命令我,還是在祈求我?”

與情緒常常很不穩定的清量子不同,這位林量子淡定從容,表現得很像是一位渡過各種劫數的道統或是劍宗修士。

他令青蚨子的身子發出鎮定而低沉的女聲:“都不是。只是給您一個積極的建議。因爲我自己來做這件事比較麻煩,並且沒有如您一樣在渭城長期佈局。”

“既然是建議,就不要急。”月昀子挑了挑眉,些微興奮之前再次浮上心頭——這是他許久許久不曾體會過的感情,足有百年之久。

“那龍子是個妙人,我要陪他好好玩一玩。貴派的清量子死在他手上——同時也是我不多的朋友之一。既然貴派要報仇,那麼就不要急。在他最驕傲張狂的時候擊碎他的一切、將他碾壓成塵埃,纔是最徹底的復仇。”

林量子毫不遲疑地搖頭:“要殺他不是因爲要爲清量子報仇。而是因爲他知道了不該知道的東西、在試着做不該做的事,極度危險。我仍然真誠地建議閣下將他立即擊殺——最好就在今夜。我派將在日後感謝您的好意——您會得到豐厚回報。”

月昀子微微皺起眉,認真地思考了一會兒之後道:“先告訴我,他做了什麼而不該做的事。”

林量子用一雙波瀾不驚的眸子盯着他——而在一刻鐘之前這雙眸子的主人還被月昀子認爲遲鈍愚蠢——說:“如果閣下知道了這個問題的答案,這麼閣下也將出現在我的擊殺名單上。”

月昀子這時候才冷笑:“好大的口氣。”

“只是事實。月昀子真人。這並非威脅。”

“那麼我也給你一個建議,不要再有什麼殺了他的念頭。”月昀子微微眯起眼,打量陌生的“青蚨子”,“他是我的玩意兒。我要他怎麼死,他就要怎麼死。你敢叫我失了百年未有過的樂趣……哼。我先前是喜歡清量子那人有趣,再看看他背後的宗門。你當我琅琊洞天經律院首座,需要你們那裡的什麼‘豐厚回報’?井蛙而不自知。”

他說完這話拂袖進門。

被林量子佔據了身體的青蚨子在院中呆呆地站了一會兒,又耐心地說:“也許他並非是您所想的那個人。也許他的身上有更多秘密。如果您執意要將他的死期延遲,那麼希望您做好更加周全的準備——切莫失手。”

回答他的是一聲嗤笑。

青蚨子嘆息一聲,隨後軟軟地倒了下去——一陣陰風打着旋兒,轉出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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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我沒猜錯的話,接下來事情會很順利。”李雲心對劉老道說。一邊說一邊微微皺眉——眼下跌回化境初階,突如其來的落差感令他很不好受。這種不好受並非僅僅是心理上,還是生理上。

身體好比一個容器,靈力好比容器裡的水。

靈氣一點一點變多,這容器慢慢被撐大——一邊撐大一邊補上各種可能的裂痕。

然而忽然將裡面的水在一瞬間排空了,容器總不會很好受。甚至有可能像是被忽然抽走了空氣的脆弱薄玻璃容器,在剎那間被壓碎掉。

“心哥兒猜得沒錯。很順利。今早於府來人說一邊趕着建咱們桃溪路這邊的總壇,一般去城外幾處修橋鋪路。地點、規模都沒什麼限制,儘可着我們來。”劉老道憂心忡忡地看着他,“心哥兒如今你這樣子……還要親自去麼?”

“我不親自去怎麼灌注靈氣。”李雲心站起身,嘴脣有些發白。一邊往門外走一邊微笑,“這不是在野原林、要殺那個幾個劍客的時候。我畫一幅衣錦夜行圖你來點睛——那是粗製濫造的玩意兒,容錯性很強。”

“但是現在要對付月昀子——得道真人。多嚇人呀。”

他走了幾步覺得不對勁,又轉身回了屋。出城還是要借修橋鋪路的名字做筆畫,長衫看着漂亮但不合適,還是短打扮比較好。

劉老道在一邊接過他換下來的衣服,爲他重新攏上髮髻,又幫着他換了新衣裳。

“所以每一筆都不能出岔子。但凡有一筆出岔子了,這陣也就完了。月昀子現在是覺得看穿了我吃定了我,你猜猜他怎麼想?哈哈。”李雲心穿好了衣服活動活動身子,對劉老道眨眨眼,“我當初對他說我怎樣怎樣殺了清量子,他真記着心裡去了。小心兒的傢伙,恨我恨得牙癢癢,要把我當老鼠玩。”

他走出了門:“和那清量子一個德行。”

劉老道跟在他身後聽他說話,但眉眼間還有些擔憂。

因爲這一次似乎不同。

以前算計李府尹算計劉凌,劉老道那時覺得絕無勝算。絕望了反而不是很在乎,有一點點希望就能讓心裡亮堂些。

如今知曉了心哥兒的手段,內情都被詳詳細細地告知了。覺得他的設計精妙、心機深沉,可怕極了。但正是因此也知道了那月昀子與李雲心的你來我往——覺得兩人多智近乎妖怪,如果不是兩人肚子裡的蛔蟲,真的說不好誰勝誰負。

也許就在他們志得意滿的今日那月昀子已經知曉了一切呢?

這種感覺讓劉老道覺得忐忑。

但他在李雲心的臉上看到了發自內心的喜悅。

就彷彿……

這世間的一切一切都很無聊。

唯有與那樣危險的對手在懸崖之間的鋼絲上持利刃搏擊,纔會覺得生活重新生動明亮起來了。

儘管劉老道很不願意這樣想但漸漸已經知道了一個事實那就是……

心哥兒好像不是什麼正常人呀。

這樣的心理令他覺得不大開心。但知道李雲心是一個見了人的臉色就知道人想法的傢伙,因而不想在這種時候令他擔憂。

就在走出門的時候尋一件有新鮮事說來聽,也好分散自己注意力。

“今早那個李先生過來說於府的少爺於濛本想來看你,也攔不住。可正在往這邊走的時候於家四房出了事——這下子倒好,他得代於老爺到場,也就真來不了。”

“想了想倒是許久沒見了,那一次也沒謝他的救命之恩。”劉老道在早晨的暖陽裡邊走邊說,走了一會兒就覺得身上漸漸熱起來,“倒是出得湊巧——”

但話被李雲心打斷:“四房出了什麼事。”

頓了頓又補充一句:“是不是那個叫汪明德的死了。”

劉老道很奇怪心哥兒對這種事情感興趣,但總歸能岔開話題。想了想:“名字不清楚,倒是個姓汪的——娶了四房的一個庶出。一直過得不得意。”

“我也沒和他打過什麼交代,就遠遠見過一面。那一次是我去四房府上作幅畫,遠遠見他也來府上辦事。一個管事的引他,連口水都沒給喝。這也是不得志,唉。”

“這次說是弄出來什麼藥,聽說開山修路用得上。本說要今早見於其,結果早晨就自盡了。”劉老道皺眉,“要我說可能是好不容易覺得有了出出人頭地的機會,結果那四房的老爺子要奪他的方子。多年鬱郁不得志心思窄,心一橫尋短見鬧出件大事。唉,也可憐他那媳婦兒……”

劉老道絮絮叨叨地說,沒留意李雲心的眼神。

李雲心的臉色冷靜下來,眼神也變得清澈。

果然……

他隨手留的一顆暗雷被觸發了。

這暗雷實則與什麼月昀子凌空子螭吻睚眥洞庭君都無關,和他即將要在渭城裡做的事情也無關。

就只是因爲覺得那清量子怪,他背後的組織怪,而這個世界……就他已知的有限的歷史來看更怪。

所以隨手尋了個不成器的人,丟給他一顆雷。

如今炸開了。

這是不是意味着他偶然生出來的……那個荒誕的心思……

是真的。

劉老道轉臉看見他的臉色,愣了愣,剎住話頭:“心哥兒,怎的了?”

“沒事。”李雲心眯了眯眼睛,下意識地往四周看了看。

於府的人都已經知道他和劉老道不愛人打攪,因此原來派來的丫鬟僕悉數遣散了。如今兩個人行走在鬧市街頭要去城門口同今日建橋的人匯合——街上沒什麼出奇之處。

只不過偶爾會聽見擦肩而過的路人在提及神龍教這樣的字眼兒。頭頂陽光明媚,湛藍的天上綴幾絲雲。

李雲心輕輕地出了口氣,也是爲了掩飾自己的心思,說:“早些時候月昀子的人去南山了。”

劉老道愣了愣,沉默一會兒,嗯一聲。

李雲心也不再說什麼話,只和他並肩在街道上走。又走一會兒劉老道才道:“會不會……起疑心?”

“畢竟咱們神龍教在南山起事。眼下咱們走了來了渭城,把她獨個兒留在那。”劉老道想了想,“那月昀子要覺得咱們是心思冷酷的、不在意她生死的話……可是又會發現那捲《水雲勁》——咱們不該把帶着《水雲勁》的人留在南山而沒什麼防備呀。這個破綻……賣得有點兒明顯。”

李雲心微微搖頭:“這是你的心思,但不會是他的。你和時葵子覺得《水雲勁》是至寶,但月昀子身上比那功法精深的秘籍必然不少。他見過的更是海量。不會覺得那是什麼了不得的玩意兒。”

“他從前又不是你以前那樣的野道士——野道士苦苦尋覓真經而不可得,所以你能體會那種心情——而他從前是個大官,直接被下山的洞天宗座看上帶回了山。起點不一樣,體會不了你們的心思。”

劉老道嗯了一聲,不再多問。只悶悶地走路。

兩人快走到城門口、見到兩個遠遠地快步來迎的富商的時候李雲心才轉過頭、嘆口氣:“你這人,真是。我又不是那種做好事不喜歡留名的人——最喜歡別人誇我了。”

“你又感激我感激得不了,那就說謝我嘛!有什麼不好意思的。”

劉老道愣了愣,轉而覺得一股暖流涌上心頭。覺得陪着李雲心笑也不是、板着臉也不是、感激涕零也不是。

最終認認真真地走到李雲心對面、長揖及地,鄭重地說:“謝謝心哥兒。”

李雲心也不扶他,正正經經地受了這一禮,露齒一笑:“不用謝。好了,你謝了我,我受了你的禮——以後別惦記着了。誰不欠誰了——今天好好把活兒幹完。”

“……欸!”

這一天之內便做了四件大事。

其一是在一條名爲明溪的小河流上架了橋。這小溪在風和日麗的時候乖巧恬靜,然而一旦下了雨就要氾濫。

雖說眼下並不常常下雨,但神龍教主執意要在此做事,別人也不得不從。

李雲心和劉老道親自鋪墊了基石——用九九八十一塊青石板鋪成一點水的模樣,說是鎮風水。

然後另是另外三條路。

修建前兩條路的時候事情都還順利,但到了第三條,神龍教主說要穿過一座山。

不是什麼大山,而是一個小山包。原本這路從山包旁繞過去也可,然而神龍教主卻偏要穿過去。

穿過去,就要開山。據當地人說這小山包裡也沒什麼石頭,都是泥沙。要開山也不是做不到,只是要費些時間、人力。

那位神龍教主聽了,微微一笑。

當下吩咐叫人統統站到遠處,只自己立在原地吐氣、發力——

掌心赫然射出一道金光、登時將從那小土包中間生生劈出了一條路!!

這是他第一次展示“神蹟”,也是人們第一次見識到厲害不得的道法。而這時候一直陪着他的那些富商、甚至那位於府的李先生才意識到……

原來這少年不是個傀儡呀!!

然而在月昀子的眼中,只看到一個關鍵點。

那第三條路,是一條筆直的線、一條穿過那小山包的線。也必須是一條筆直的線——才能構成這畫作的一部分。

他因此而而不繞路、因此……心急地展示了神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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