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到此時,那紫符正巧燃盡了。一張的世俗價值便可抵得上渭城裡所有商賈產業的符紙化作飛灰,而月昀子盯着這飛灰瞧了足足一刻鐘——
才聽到那李雲心終於說了正題。
“……不誠則不靈,心誠則靈。今日在場的已有數萬人。但降雨一事受益最多的乃是那些農戶,而不是你們這些城鎮裡的人。那些人不在場,龍王怎會降甘霖——”
三花在一邊陰陽怪氣地哼了一聲:“哼,就是……噫,三牲——”
李雲心忙打斷了她:“便在今日午時以前。若那渭城外的農戶趕進城裡來,誠心膜拜我教正神渭水龍王,那麼今日日落以前,便將有一場豪雨——且日後庇佑這渭水一地風調雨順——”
說到這裡臺下的人終於緩過了神兒。
那些原本擠在前排的都是些膽子大、起得早、要撈便宜的。如今聽李雲心說到這裡便終於有人忍不住擡了頭,扯着嗓子往臺上喊:“啊,說了這些,是不是你要作法求雨?”
他這麼一說,周圍一羣人皆恍然大悟,紛紛興奮起來。
各地都有龍王廟,偶爾也會求雨。
然而求雨和信徒們自發地來膜拜“龍王”可大不同。
那是需要祭祀的。
不是什麼瓜果、三牲,而是人祭。
人祭這種事已被朝廷嚴令禁止,但各地卻是屢禁不絕。因爲很多時候,的確有奇效。
修行人和陰神都曉得是爲什麼。
佔據一地香火的陰神不會常常顯聖——原因之前李雲心同劉老道說過。你常常顯聖有求必應,萬一哪一次做得不好就惹人怨怒,此謂“人心不足”。只有偶爾給那些愚民一些甜頭嚐嚐,纔會小心翼翼地供奉着。
但絕大多數的陰神都喜歡人的血肉。人乃萬物之靈,便是陰神修行有成都要化人身以求精進,因而對人的血肉這種事物有着與生俱來的執着迷戀。只是怕被人除了,有膽子大的偷偷摸摸地吃,有膽子小的乾脆忍着——只有真境以上的大妖魔,纔不甚畏懼。
但祭祀這種事,道統的是不大管的。有些行走天下的修士會管,然而道統與朝廷並不甚反對。因爲這是一項“傳統”——人道興起之初就有此類事,根植人心。有的時候強行管倒惹得愚民不高興。
官府不提倡、不反對。甚至有的主官篤信這個的,會在當地實在乾旱得不得了的時候從牢獄裡提出來已被朝廷覈准了死刑的囚犯來做人祭。
對於死囚來說此乃福利——原本要丟的一條命如此被拿去,家裡人還會得補償。
渭城乃是開明之地,已經有百年未聞“祭祀”這樣的事情了。
這話一問了,人人都也都興奮起來。“死人求雨”這種事聽起來可怕,但人人都相信這事兒不會輪到自家身上。都覺得渭城乃是富庶繁華之地,至少在光天化日之下,不至於強拉了人到臺上害了性命。
定是從官府的牢獄裡提人——既然提的是死囚那便是死有餘辜。
但這件事不在李雲心的計劃之中。
他倒是不畏懼殺人,可是不大喜歡無意義地殺人。會弄髒衣服,還會得罪一些人。
他就微微笑了笑:“雨是要求的。但——”
“人祭也是要的。”另一個聲音插進來、打斷他的話。這聲音同樣洪亮,同樣能傳到每一個人的耳中。且語調柔和溫暖,令人覺得身心舒暢。
月昀子的嘴角帶着意味不明的笑飄然走過來,每一步便邁出數丈遠,很快來到李雲心身邊。這縮地成寸的神通正中人們下懷,臺下民衆發出驚呼,說是另一位仙人又來了。
李雲心便不說話了。
月昀子仔仔細細地看看他,又看看龍女,轉身向臺下:“人祭是要的。但不是現在。”
“吾乃道統琅琊洞天經律院首座,得道真人月昀子——”他說了這話,很快意識到自己犯了個錯誤。
“仙人”在這些人的心中已經是最最了不得的存在了——一個虛境修士他們也認爲是仙人。
至於洞天、經律院、得道真人……那是什麼鬼?人們知道有洞天,就好比人們知道有天庭。可哪裡曉得天庭裡的什麼什麼部門的頭頭是個什麼小毛神。
於是他們面面相覷互相問了幾句——“經律院是什麼東西”、“得道真人是不是沒有仙人厲害”之類的話之後,便又一臉木然地瞧着他了。
月昀子嘆口氣:“吾乃洞天的真仙人。”
這下子終於如願聽見人們整整齊齊的吸氣與驚歎聲。
“……來此也是爲了造福一地、斬妖除魔。”他後四個字加重語氣,瞥了瞥那李雲心,隨後又道,“祈雨造福百姓是好事。而今神龍教主要祈雨,我便祝他一臂之力。寫了禱文昭告天地,求來豪雨一場。”
“只是這渭城一地,先前有妖魔興風作浪,天怒人怨!”
月昀子放緩了語氣,沉聲道:“因而才大旱了月餘。想要求來雨,一般的祭祀可不頂用。非得是,要那惡貫滿盈、又身懷法力的妖魔作祭,才能爲你們求得福祉。而今嘛——”
他轉頭看着李雲心:“便讓這位神龍教教主,先展示了神通。展示神通之後……嘿嘿。貧道,再爲你們祭龍王!”
他說的話通俗易懂,臺下的人都明瞭了。於是意識到不但有人作法降雨,還有人施法捉妖、斬妖。這件事可真真就是熱鬧了。頓時沸騰歡暢起來,交頭接耳地說今日可不虛此行,總算要有好戲看,只恨不得再將家裡的老孃、媳婦、兒子也喊來一起看。
便又變成了之前那熱鬧的集市一般。
月昀子在高臺上居高臨下地掃視衆人,一轉身袍袖飛舞,當真如同神仙一般。
他緩步走到李雲心的面前,平靜地看着他:“你竟比我想象的,還要再聰明些。”
李雲心挑了挑眉,將摺扇在掌心輕輕拍了兩下,道:“您又知道什麼了不得的事兒了?”
“不多。但……”月昀子說到此處,忽然自嘲地笑了笑。
“先前以爲你是通天君,才與你說了很多話。之後覺得是你和通天君聯手做了這個局,雖然略失望、但看你這年紀,也覺得是天縱之才。”他哼了一聲,“只是如今知曉你這小兒……不過又是一個牙尖嘴利、膽子夠大的亡命之徒而已。不過……是個修畫道的亡命徒。”
李雲心用摺扇敲打掌心的動作微微頓了頓。但他很快用一個微笑掩飾過去。
這一切盡數被月昀子看在眼中。
他便走得離李雲心更近了些,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在臺下人看來像是仙長在與神龍教主說話,而眼下只是一個親暱的動作。但實際上月昀子在李雲心的肩膀輕輕一觸便又收回,走到他身邊與他並肩站在一處。
月昀子同他並肩看臺下的衆人,以不疾不徐的語氣道:“道統牧養天下,很多事情都要關照得到。”
“比如說渭城這種當世大城,影響力不止一府一州。在渭城裡,出了事——一整條街被毀了,妖魔修士當衆顯聖鬧出那樣大的聲勢死了那樣多的人,道統是有責任的。”
他微微側臉看李雲心:“總得有交代。”
“不然你以爲爲什麼出事兩個月,朝廷沒有派主官來,也沒什麼其他人追究這事。因爲這種事,是應該道統來處理的。我就是來處理這事的。”
“通明玉簡。凌空子。一個是物,一個人。都只是點。而事情的影響力纔是面。你以爲我爲通明玉簡而來?爲凌空子而來?不。我只是爲這件事本身而來。我來了,就要有一個交代。”
“你以爲扮作通天君,引我入局,是一件有趣的事,嗯?”月昀子輕聲笑了笑,“我像你這般年紀的時候,也愛在懸崖峭壁之間走、在兇悍的猛獸之間走。我那時候乃是一個有名的遊俠。”
“喜歡那感覺——生死遊離一線,但又在自己的掌握當中。”
“然而我當年那樣做——我在懸崖峭壁之間走,腰間扣着鐵索。我在兇悍的猛獸之間走,那猛獸是被拔掉了牙齒的。我有把握它們沒法兒傷了我。而你——”
月昀子看李雲心,目光像兩支箭,“你用些自己以爲精妙的伎倆誆騙一位得道真人……豈不知是取死有道?”
“我當你是龍二子睚眥。通天君時,同你說那許多話,你當是真的麼?”月昀子看着他。冷笑一聲又轉過了頭,“我乃道統琅琊洞天經律院首座。即便想要圖謀、得到些什麼,又怎會同妖魔沆瀣一氣。要那睚眥居我臥榻之側?笑話。我既可以得到權力,又可以得到一件斬殺龍子的奇功,爲何不要。”
“但……你不是睚眥。你身邊那女妖,也不是睚眥。我雖不知曉你們用什麼手段搞出了龍氣,然而如今你似乎還沒有意識到一件事。”
“你已經將自己,送到我的謀劃中爲那龍子睚眥所留的位置上了。真正的睚眥或許可以作困獸之鬥。而你……”
月昀子微嘲地看着他:“在懸崖峭壁間行走、在兇悍的猛獸間行走,如今還覺得有趣麼?你自作聰明,招惹到了不該招惹的人。”
“現在我倒很想看看你——如何召喚來一場豪雨。唔,有些神通的陰神,可以在天上灑些雨水來。這種事我見過——那些山野偏僻處,小河溪流中供奉的所謂’龍王’大多如此。但如今,你聽好了。”
月昀子側過身,認真地對李雲心說:“我爲他們許下一場豪雨,那麼我就需要一場豪雨。”
“我還對他們說要斬妖魔祭龍王。”
“倘若你求不來這雨,那麼你便是那妖魔。我不會立時將你斬了。我會令你受盡這世間的一切痛苦——好要你好好問問自己……”
“怎麼敢誆騙一位真人?”
李雲心的臉色陰晴不定地變了變,似乎是在努力地壓抑什麼感覺。
就這麼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輕輕出了口氣、微微退開一步離月昀子遠了些,眨眨眼:“幹嘛這樣大的火氣嘛。”
月昀子只看着他,臉上無悲也無喜。
李雲心便嘆氣:“好吧,我承認之前不該總騙你,這樣很傷人。剛纔在紅廊裡,也不該鬥嘴氣你,好不好?”
說了這話又去看月昀子的臉色。
對方仍不動容、亦不言語,只盯着他看。
倒是臺下的人見臺上兩位神仙遲遲沒動作、只說話,等得有些不耐煩了。此時已到了晌午。天原本就陰沉沉的悶熱,現下又是這麼多人聚集在一起,就更悶熱了。
很想——立時來一場雨水。哪怕是濛濛細雨,也好叫人涼快些。
因而臺下的人就慢慢地議論起來——一個人,一定不敢要求兩位“仙長”去做什麼。但一羣人或者一萬個人便不同。集體的意識裹挾着他們,最終心裡的願望匯成一致的聲音……
他們開始要求神龍教主快些降下甘霖,好解了人們的暑氣熱氣。
李雲心與月昀子都聽到這聲音。
李雲心便又重重地嘆口氣:“要不您看這樣——既然大家要求這麼強烈,那麼……如果我真能求來一場豪雨,咱倆就別搞得這麼僵,再好好談談,行不行?”
月昀子意味深長地笑了笑:“你既不是龍子,那妖魔也不是龍子。如何求來一場豪雨?”
“我自有辦法。”李雲心攤開手,“那麼這事兒就這麼定了?”
“好。”月昀子笑得更開心了,“那麼就這麼定了吧。”
李雲心當即轉過了身,乾乾脆脆地揚聲道:“那,就給你們一場雨吧!”
他說了這句話,伸手在袖中一探,便探出了一柄法筆。
而後他的袍袖便激盪起來,彷彿陡然灌滿烈風。他手中的法筆好像在這一瞬間重達萬鈞,在虛空中每移動一分都要花上全身的力氣。就彷彿這一筆,正在牽動着整個渭城、甚至整個渭水的氣運、靈氣,在——
“那麼,你是要用布在城外的一整個畫陣、加上這些人以及城外那些人的信仰之力……作法從別處‘畫’出一場雨來?”
月昀子忽然在他身後開了口。
聲音冰冷,彷彿用刀子割出來的:“修橋鋪路建義渠——以此掩人耳目作畫陣,今日派上用場。是個好計謀。”
“但你以爲我爲何叫你殺那三十六個修士?”
“真以爲……只是爲了給我一個藉口,好得到道統的權力嗎?”(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