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雲心看了看月昀子,惋惜地搖搖頭:“好好一個真人,這就成了智障兒童。我真是深感惋惜。”
昆吾子微微垂了垂眼簾,月昀子便不叫了。隨後他看李雲心:“龍王爲何惋惜呢?也是你毀了他的肉身。”
“因爲他來我渭城殺人了。”李雲心用摺扇指了指月昀子的鬼魂,“當然大家都是成年人,有些事情對錯說不清。但總地來說就是——從頭到尾都是你們惹上我。”
“貴洞天的劉小姐找到我,要我同她上山。我自然不樂意,於是她就要喊打喊殺——我只好把她處理掉了。”
“之後這位先生又跑來渭城想要蹚渾水,心裡還存了些您聽了都要皺眉頭的壞心思——那麼我也只好將他也處理掉了。其實事情就是這樣簡單的。”
昆吾子點了點頭:“這麼說龍王並沒有錯。”
月昀子叫起來:“此人不是龍王!那螭吻已經死掉了、死掉了!”
但李雲心與昆吾子都不在意他了。
李雲心笑了笑:“我沒有千里迢迢跑去貴洞天惹事,倒是兩件大事都發生在渭城裡。一次桃溪路毀了半邊,野原山也燒禿了半邊。另一次就是現在。剛纔您在這裡的話,能看到很多很多的亡魂——貴派月昀子屠殺了數萬人,都是無辜者。我曉得修行人有第一戒律——他該死的。”
昆吾子向腳下的大地看了看。
渭城裡曾有一片修羅場,但傾盆的大雨下了這樣久,鮮血和骨肉都衝散了。然而數萬人的血沒那麼容易清理乾淨——從天空中看,渭城裡有一部分還是粉紅色的。
但已經看不到陰魂了。
十方旌旗、百萬陰兵奔向了四面八方,到如今——都消失不見了。
而這也是他忌憚的事情之一。
他在千里之外都感受得到此地的沖天怨氣,然而分身來了……那怨氣陰兵卻都沒了行蹤。
但也不是消失得無影無蹤——總有跡可循。
昆吾子能夠感受到那百萬陰兵還在此地但……就是找不出。
——他可是大成玄妙境界的真人(注1)啊。
這位玄境真人便笑了笑:“豈知不是龍王殺的呢?同敷畢竟是得道真人,想必不會輕易犯此戒。而龍王畢竟是妖魔。”
李雲心意識到“同敷”,應當是月昀子在世俗時候的字。
昆吾子又微微嘆口氣:“先前我與同敷隔着千里說過一些話,曉得龍王之前只是化境而已。”
“如今龍王已是真人,同敷卻連神智都險些守不住——可見爲了毀他肉身,龍王很是花了心思的。”
“至此時嘛……這渭城附近的土地還是一座隱而不發的大陣。慚愧貧道卻看不透其中關竅。”
“只是說,龍王乃是妖魔,那鄴帝亦是妖魔。兩個妖魔殺我道統一修士,城中還死了這許多人、且龍王是需要陰兵的怨氣成陣——”昆吾子微微笑了笑,“貧道倒是覺得,是龍王殺了他們呢——大抵道統也會如此想。”
李雲心看着他,驚訝極了:“您這是強行甩鍋啊。這可不是真相。”
昆吾子一邊微微搖頭,一邊笑:“不是龍王想的那個意思。”
“貧道是說,動手殺人、或者看起來動手殺人的,或者是同敷。但是令同敷走到這一步的,實則是龍王吧。龍王能說——同敷殺萬人,這件事不在你的謀劃之中嗎?”
李雲心盯着昆吾子看了一會兒,臉上的驚訝神色散去。隨後笑起來:“喔。您是這個意思呀。腦袋是他自己的,身子也是他自己的,我沒用刀子逼迫他。”
“你從前,也該是人身吧。但用什麼辦法奪舍了龍子。”昆吾子淡淡地說,彷彿對此事並不感到驚訝。
因爲他的確經歷得太多了。經歷太多,才曉得自己知道得太少。因而清楚世上必有很多神奇詭譎之事,用不着事事驚訝。這一點似乎與月昀子的自信正相反。
“奪舍龍子成了龍王……但應該仍舊是人心。既是人心,還能用數萬無辜之人的性命來算計一個修士……李雲心,你的確是妖魔。”
“腦袋在您肩膀上,隨便你怎麼想。”李雲心嘆口氣,坐直了身子。
昆吾子笑了笑:“以後天下人也會這樣想。”
“你想殺我?”
“想。但暫不會妄動。”昆吾子擡手捻鬚,“殺你只需這化身便可,不是很費力的事情。但你的身上似乎有很多秘密,貧道也很想知曉。然而殺了你,難保你神魂不受損,也許便記不得這麼多了。何況……你是真人了。”
“不過貧道會將同敷的魂魄帶回山門。他說的事情,大概便會是事實。呵呵……這一點,便比不得妖魔。龍王大概不會了解——道統乃是天下正道,總是需要些事實、證據,不能只由貧道空口說——”
“這點我瞭解。”李雲心冷哼一聲,“許許多多的並不是很在乎什麼秩序公義的個體聚集在一起,卻又不得不在乎、不得不被束縛了——整體上。因爲不這樣子的話,這些個體便會內鬥,將自己幹掉。這是一種很有趣的現象。”
昆吾子愣了一愣,隨即真誠地笑起來:“龍王的說法也很有趣,聽着是有道理。”
“的確如此。因而等道統確認了龍王在渭水的惡行,那時候我們再出手,大概便不會如同敷這般束手束腳。道統與妖魔之間有些不成文的規矩——不可枉殺真人便是其一。”
說了這句話,昆吾子略頓了頓。看看李雲心又忍不住微笑,似乎覺得李雲心這與衆不同的妖魔的確有趣,便多說一句:“即便要殺,也要做得乾淨圓融些——龍王今日擊不散同敷的魂魄,便是不夠乾淨圓融了。”
李雲心沉默了一會兒,皺起眉。
“您是說……”他試探着問,“您是說,其實我幹掉月昀子這件事兒,沒什麼大不了的——只要死無對證?”
“因爲妖魔與道統之間有些潛規則。因此沒有藉口的話……就只能吃個啞巴虧?”
昆吾子大笑:“龍王也可以這樣想。但之所不殺真人,便是因爲這種事很難料理乾淨——真人之魂,可極難被擊散。到時候龍王編一個瞎話兒,這邊還有同敷與龍王對質——龍王說誰有理呢?”
“自然是道統有理。”昆吾子不笑了,冷漠地看着李雲心,“因爲道統總比妖魔要強一些。於是道理便在道統這一邊。”
“所以說,貧道自會爲同敷報仇。但也並不急於一時。”
李雲心坐在藤椅上,藤椅下是那輪玄光寶鑑。而他身周雲霧繚繞,又被那玄光寶鑑的清輝映成淡淡的金黃色。這令他看起來很像是一個高踞雲端寶座之上的神人——只是這神人正被另一個神人的化身威脅。
他微微皺起眉、靠着藤椅的一側扶手託着下巴沉思了一會兒,嘆一口氣:“那麼你剛纔說的這些話,我總結一下子,其實只是想說一件事——”
“不管你們的人到底因爲什麼惹上我,幹掉他們就怪我。現在你的分身又站在我面前,而我拿月昀子的魂魄沒辦法。於是你帶他回去了,就有個正當理由來搞我——對妖魔們也有個交代。總之是你強你有理。”
昆吾子並不想回答他,甚至也懶得微笑了。他一伸手,那袍袖就變得極大——眼看要將月昀子的鬼魂捲進去。
便在這時聽見李雲心說:“我勸你別這麼幹。”
渭水龍王站起了身,臉上的表情不再平和,而變得嚴酷冷峻。
“本指望道統裡還有幾個講道理的人,結果讓我很失望。”他揮手收起了藤椅,站在玄光寶鑑上、身周環繞層雲,“而且有些時候,你的感覺還未必比你的那位同敷敏銳。”
“你只化了一個分身來,又說不急於一時,可見你這人謹小慎微。認爲即便我是真境,但憑着這座渭城佈下大陣仍可能傷了你的真身。”
“——可惜你猜錯了。這陣法,同你一點兒關係都沒有。只是用來對付他。”李雲心向月昀子的魂魄指了指。
而昆吾子皺起了眉:“今日我不殺你,你莫以爲自己就有好大的依仗。你這陣法——”
“你懂個屁。”李雲心大笑起來,同時指了指身下的玄光寶鑑,“知道爲什麼我能用這東西麼?現在我樂意的話,還可以召出他的三十六天罡靈童陣。他肉身毀掉的時候法寶都被我收了去,而我之所以能操控自如就是因爲——連他的魂魄都是我的了,他的法寶怎麼會不是我的?”
“你想帶走他回道統找家長?朋友,你倒是做得一手好夢——”李雲心陡然收斂笑容、眯起了眼睛。
他刷拉一聲打開自己的摺扇,隨手從扇中抹出了月昀子的法筆,在扇面的一幅山水之中迅速地一勾——
昆吾子看得清清楚楚——他是在山水之間,勾了一個小兒出來。
這筆一成——登時,天搖地動!!
昆吾子此前已經感受到此地的沖天怨氣,但他來的時候,開赴四面八方的百萬陰兵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他尋不到那些陰兵的蹤跡,但可以感受到它們的存在。
到此時……
他終於知道那些陰兵跑到哪裡去了。
它們——足足百萬陰兵——都被煉化成了怨氣與靈力、散佈到這渭城周邊了!
在如此短的時間裡滅殺百萬陰兵,即便昆吾子也自問做不成。那麼就只能有一個解釋——那些陰兵並未反抗,而是遵從了號令、“自願”化作了怨靈之氣。
現在李雲心的這一筆,登時成了陣眼。
渭城周邊的靈氣、百萬陰兵所化的怨氣,瘋狂地涌動起來,甚至將瓢潑而下的豪雨都短暫地倒捲上了天!百萬陰兵魂魄所化的怨氣——那是何等強大的力量,豈止萬倍、十萬倍、百萬倍於“百萬人的信仰”?!
這渭城周邊的土地上便是承載了一股如此強大而可怕的氣息,以至於連昆吾子的化身都變了臉色——李雲心勾出那一筆,他便頓時感到不妙。再體察到渭城一地的狂暴氣息涌動,立時怒喝出聲:“你瘋了?!這怨氣一散開,你會毀了半個——”
本想說半個渭城府。但話到嘴邊意識到半個渭城府也是打不住的。最壞的結果,會毀了半個慶國——一半的國土盡成怨氣肆虐之地,那要死掉多少人?!
是有可能令天人發怒的!
然而後半句話之所以沒有出口是因爲……
那狂暴可怕的沖天怨氣只出現了短短的一瞬間。隨後,陡然消失無蹤!
這突如其來的變化令這位大成玄妙境界真人的化身愣在空中,竟像是實實在在地呆住了。
——那樣的力量……哪裡去了?!
下一刻,他下意識地去看身邊月昀子的魂魄。
已不見了。
再轉眼去看李雲心的摺扇……
原本白紙扇上,是用濃淡墨勾出來的山水。
而此刻那些山水都變得顏色飽滿了。那畫兒是如此地逼真就好像……
整個渭城周邊的山水,都變小了、縮微了、被貼在這扇面上了!
打眼一看,是色彩明豔的山水全景。運足了目力再看,會發現那些山水之間更有細微處——看得到山巒上的石塊,看得到石塊上的青苔,甚至目力夠強的話,還能看得到青苔上無比細小的塵埃!
而一個人……也在那畫上。
那是月昀子。
昆吾子愣了很久很久,才擡起手,指着李雲心:“你、你、你是——”
“畫聖餘孽。”李雲心冷靜地看着他,刷地一聲合上了摺扇,“你看,如今你沒法子告狀了。”
“方纔那些——”昆吾子難以置信地喃喃自語。
“這道理你該懂的。”李雲心笑了笑,“你們寫符籙,天地靈氣的濃度就已經足夠用。但符籙寫成陣,天地靈氣沒法兒讓符籙‘浸在靈氣’裡了,就需要額外的補充。譬如說,月昀子殺三萬人,成他的陰靈陣。”
“但格局太小。他以爲我在渭城以及渭城周邊畫了一個人,那便是我的‘大陣’——我可不喜歡這麼小家子氣。那個‘人’,也只是我真正陣法當中的一部分而已。”
“我的大陣,是這半個渭城府。月昀子用自己的靈力引導那三萬人的怨氣侵蝕了我那小陣,得意洋洋……自認爲我的佈置都爲他所用了。那蠢貨卻不知道……我在那人形小陣裡預設了經絡穴道,他用他自己的靈氣引着怨氣沿着那些經絡穴道完完整整地遊走了一遭——那人不實則就是他了麼?哈哈哈哈!”
李雲心忍住狂笑起來,似乎覺得有趣極了:“這蠢貨的陣法一成,其實就已經將自己畫進我這千里江山圖當中了——他還在剛纔傻乎乎地問我爲什麼自己的道法不起作用、身子骨兒也不如從前?哈哈哈哈……他的靈氣都有一半被自己畫掉了、半邊身子都入了我的畫了,如何起作用?!”
“不過嘛。虛境畫出來的終究是虛幻的。化境畫出來的是真實的,但容易被毀去。真境麼……我眼下是真境。可以用神魂畫一個真真正正地、宛若天造地設一半的東西出來,可是……只有到了玄境,才能以天地入畫呀。”
“我沒這水準。但百萬陰兵的怨氣、在一瞬間化在這渭城附近,便足夠我施展出玄境的手段了——雖然只有這一次,但也足以令我把他的魂魄活生生地畫進這畫作中……這,便是我們這些畫聖餘孽在玄境可以使得出的手段——以天地入畫!”
“——您說我這計,妙不妙?”
昆吾子怔怔地聽他說完了,猛地豎起眉毛,臉上第一次露出真正的怒容:“既然你是畫聖餘孽,滅殺你還需要什麼理由?!本座今日便在此將你——”
“然而我爸是李淳風。”李雲心笑起來,“你敢動我?”
昆吾子再次愣在那裡,不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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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真境之上的修士號稱不死不滅,皆稱“真人”。真境修士、玄境修士、太上忘情境界的修士,皆可稱“真人”。這是一種尊稱。(未完待續。)